耐人寻味的法官戏律师

                文/刘林海

     干了大半辈子律师，职业风险的承受力却一直比较脆弱。又因了律师身份的卑微，兼了行当内鲜有可圈可点的辉煌，便一直缺些职业荣誉感。这不，近来被同仁们热议的一桩法官戏律师事件，又让我破防了。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事件源于一宗普通的民事案件，一位代理律师在起草诉状时，不慎在某处将原告的名字写错一字，导致法院认为原告“不是与本案有利害关系的公民”，从而驳回了原告的起诉。继而，办案法官又向该律师的管理机关发送《司法建议书》，指出“律师在书写起诉状及参加诉讼过程中，应避免出现简单错误，造成司法资源浪费”云云。

    无疑，这个倒霉的律师惹下了大麻烦，除了收获一众难以招架的声讨与奚落之外，客户的投诉、经济的赔偿、行政的处罚，足以毁掉他的职业生涯。

      然而，细察这场让律师群体个个脊背发凉的轩然大波，后面的背景却让人浮想联翩。

      明眼人一看皆知，这是律师在制作文书中出现的笔误。法院的司法建议书中提到的“简单错误”，似乎也是对这种情形的认定。但对于这种或可称做司空见惯的小错，法官兴师动众废掉当事人及律师劳力耗财启动的程序不算，又穷追猛打以建议书方式在律师倒下的身上再踩上一只脚，必欲令其永世不得翻身而后快，就让人有些费解了。试问，以维护社会秩序、化解社会矛盾为己任的法官这一系列作为，果真经能得起法律和情理的推敲么？

     圣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无非是说只要是人，就免不了犯错。律师是人，且是较常人背负压力更重的人，在书写文书的过程中，或因着急、或因操作电脑不熟、或因眼睛近视、老花，出现个把错别字，恐在所难免。君不见，连报纸、书籍这类经过作者、编辑、校对等等数不清的专业人员把关的出版物，亦常常出现错误，何况一门心思专注于法律思维的律师。再说严于律人的法官也有动笔的时候，如判决书的制作，需讲求事实叙述清楚、证据罗列全面、逻辑认证严密，动辄洋洋洒洒数千字的鸿篇巨著，难说绝无错别字吧。但实践中，规则却并不太为难法官，无关紧要时，可忽略不见，足以引起歧义的，无非由制作裁判文书的法官作一个补正裁定了事。

    这就奇了，一个起诉状，一个判决书，前者是启动诉讼的一份申请，后者是终结诉讼的一份定论。后者的严肃性与权威性远非前者所能比拟，但对于两份文书的容错机制，前者一剑封喉，而后者却是温情脉脉。

    我不揣浅陋，如果那位对律师作出决绝惩罚的法官不是圣人的话，在他或她十数年、数十年作出的法律文书中，若详细挑剔，错别字不会没有！

     一紧一松间，何故？答案只有一条，那就是对律师书写失误的纠错机会，源于法官的恩赐，而对于法官疏忽的补正权利，在于法官自身的职权。用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逻辑分析，大抵不无道理。

     既然法官是以无私的铁面行使神圣的权利，那我们倒不妨从法官职权角度分析，较个真。

     法官审理案件，功能无非两大项：一是基于证据和专业知识查清案件事实；二是根据法律和职业功底作出恰当裁判。当一份原始的起诉状摆在法官面前时，前后不一的人名能引起法官的注意，不能不说法官还是挺用心的。只不过如何面对这个问题，颇有高下之分。倘若法官真的以为书写差异的两个名字是互无关联的两个人，则当然要驳回起诉。问题在于，他是否对那别于正确名字对应的人进行了调查了解，查明有无此人。另外，当律师请求改正书写错误时，法官如何回应？如果这些工作法官都懒得去理会，从法官的本位角度出发，大不了称其尸位素餐。然而，其后的《司法建议书》中，法官却明明确确指出此为“简单错误”，当可推定，法官应当知道错在笔误上。这就彰显了一个赤裸裸的事实：法官是在明明白白知晓起诉状纯系笔误时，无视案件事实，刻意以讹定讹，虚构出另一人，从而作出违背事实和良知的裁定。若对法官的行为上纲上线，显然属于歪曲事实，枉法裁判。

     可笑的是，《司法建议书》中还提到了“浪费司法资源”的概念。本案的处理过程及结果，确实属于司法资源的浪费。因为按照诉讼规则，驳回起诉的裁定，当事人还可以另行起诉，法院须得重新受理案件，重新组成合议庭，重新组织开庭，这些工作当然会形成无端的人力物力浪费。但值得考量的是这种浪费的始作俑者。扪心自问，律师一个小小的笔误，并非罪不容赦，但法官利用律师的工作瑕疵大做文章，却是不争的事实。前者显属小过失，后者无疑大故意。《现代汉语词典》中对浪费的解释为：对人力、财物、时间等用得不当或没有节制。以此衡量，浪费似乎只表现在故意上。以这个逻辑，答案自明。这无良的浪费，正是自以为是的法官大人所为。

    回到案件的本身，法官要求诉状准确无误，当然毋庸置疑。但对明显的笔误，应是允许律师或当事人予以补正。诉讼法明确规定，当事人在诉讼中可以变更或增加诉讼请求。连诉讼请求都可以更改，这笔误不容补正的粗暴规矩从何而来。

     也许有人会说，法官此举，保护了案件的对方当事人即被告。非也，法官的裁定，只是在程序上制造了一次各诉讼参加人的重复劳动而已。对被告而言，仍需第二次应诉，这讼累一词，已然被法官牢牢套在原被告双方身上。

    律师是代理人，律师的工作内容，属于当事人的行为延伸。在诉讼过程中，律师与当事人均属百姓范畴。以是观之，法官作为审判者，对律师的刁难，实则是对百姓的作梗。这种老子天下第一的作派，对照以民为本的司法理念，只觉得一地鸡毛。

    法官和律师俱是职业，二者的区别，无非在于前者是吃官饭的公权行使者，后者是自由之身的私权保护者。一定程度上，二者相生相伴，法官指导律师，律师配合法官。法官不弄权，律师不捣蛋，是为大善。一旦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以开心或作难对方为目的实施戏弄，戏的是严肃程序，戏的是自我形象，戏的是神圣职责。长此以往，必将玩火自焚。

     忽然想起动物园中常见的一幕：当极力炫耀的孔雀忘乎所以地开屏时，却忘了屏后暴露着不堪入目的丑陋。

                 刘林海

       二O二四年六月十九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第三部长篇小说《牛老板》已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