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 子
( 中篇小说 )
天目湖客
名人情结
1953年12月31日傍晚五时,我们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佘小根,在江南溧阳县城码头街碑亭巷家里呱呱坠地。
那年已三十多岁的父亲,高兴得很,当天便跑到邮局给他在盐城老家的父亲发了封电报,告知他父亲,您已经升级为爷爷了,并请他速来溧阳,让他给孙子在满月前取个名字。
他那七十三鬼来搀的爷爷,那时住在苏北老家盐城的乡下,爷爷原来是个跑江湖的郎中,也是个风水先生,一辈子帮别人看病问卦,在地方上很有名气,人们都称他为佘半仙。
可当他自己年老体衰多病时,却怎么也看不好自己的老毛病!
佘半仙刚过七十岁,他那身子骨就变得病恹恹的,一直不见好转,整日卧病在床,平时连大门边都不肯迈出一步。
那天上午,忽然收到儿子电报,说他有了个孙子,这让佘半仙乐不可支,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就立即从病床上翻身而起,将老太婆一人留在老家,看管那三间祖上在清朝末年建的破房子,自己一个人兴冲冲坐船赶来江南县城,来看他的宝贝孙子。
三天之后,佘半仙终于到了码头街儿子家中,在问清了孩子的生辰八字之后,老爷子拈着山羊胡子,乐呵呵地说,好!好!好!这孩子取日为主,时柱为根,就叫他根子吧!
听说根子在傍晚出生时,忽然天降祥云,漫天霞光,老爷子啧啧称奇,说这孩子将来一定会夕阳晚红,大器晚成,会有大出息!
老爷子对儿媳妇蒋凤珍说,在八字命理学中,时柱代表着命主的晚年,是五行平衡的关键之点。按根子爷爷所说,根子将来一定会大器晚成,他晚年如果不是个大贵人,也-定会是个大名人!
蒋凤珍满心欢喜,但似懂非懂,追问他为什么?爷爷说,辰戌丑未为四库土,出生时柱只要有其中一字,就会大器晚成!一步大运,能管十年,小根子一生中,会有三步大运。第一步在二十岁至三十岁之间,那时他成家立业,事业随运而转,能管十年时间。第二步至第三步将在六十岁之后到九十岁之间,会有二十年大运期。三步大运,共计三十年。因此根子到七十岁之后,将会功成名就,如日中天。
但老爷子避开了三十岁至六十岁这三十年,闭口不说这三十年根子的命运会有什么变化。
一个不肯说,一个也不敢问。
这正好应了古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说。
根子娘凤珍听了,自然是十分相信公公的话,便牢记在心。
根子这辈子,被别人叫出了许多个名字绰号,上学时老师说根子这个名字不妥,因为根子姓佘属蛇,用根子为名,便会被人叫成两头蛇根子,便建议根子爸将他的儿子学名改成佘小根。
根子爸居然也同意了,而他的娘蒋凤珍,一辈子都只叫他根子,从不叫他佘小根,街坊邻居和小伙伴们也都他叫根子,好像小根他没了姓似的。
下放后,知青们和乡亲们都叫他蛇小根,记工员不知有个佘姓,把他的名字写成蛇小根,因为他生肖属蛇,还在旁边画了一条盘坐昂首吐信子的大蛇。
村民们因此都叫他牛鬼蛇神,他一点也不生气,照样答应。
一九七八年知青们回城工作时,虽然他才二十五岁,但因为在厂里工人中,数他年纪最大,被工人们尊称为老根,或者叫他佘老根。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
根子在车间里年纪最大,总喜欢倚老卖老,每当他滔滔不绝,大谈国际国内和中国社会在改革开放中所面临的复杂形势滋生的各种存在问题时,他老婆就会叫他树根桩,骂他整天嚼世胡,意思是嫌他话多,不知趣,又爱多管闲事,成天瞎说八道。
实际上是怕他信口开河,话多失言,祸从口出。
根子脸皮厚,脾气好,不管什么人,叫他什么名字或绰号,他都从不计较,总是会乐呵呵地笑着答应,所以他一生中的绰号很多。
根子娘蒋凤珍,是溧阳当地西门乡下新昌人,姓蒋。
溧阳蒋氏先祖蒋澄,是从河南固始蒋国,迁移到溧阳来的,那地方现在叫蒋集,据说已有两千多年历史了。
据蒋氏家谱上记载,蒋氏族人之中,历代也是名人辈出,在江浙地区,蒋氏算是名门望族。蒋氏曾被朝廷封为侯亭候,所以也算官宦之家。据说小根他娘和民国总统蒋中正先生,五百年前还真是一家。按蒋氏族谱记载,蒋先生系侯亭候蒋澄始迁祖第115世孙,根子娘则是114世辈孙,在祠堂论辈分,还高出蒋总统一辈,因此根子娘家,应属于皇亲国戚。
真是应了一句老古话,皇帝也有草鞋亲。
只可惜蒋氏族人之中,山高水低,亦有富贵贫贱高低上下之分。
根子娘家中丫头多,爷爷又重男轻女,她一养下来,就被她爷爷用长筴菜篮背着,送进了县城东门书院巷育婴堂里。
小根娘是小根爷爷在溧阳东门茶馆里替人算命八卦后,在茶馆里吃茶聊天时,听到茶友们说起这件事后,他掐指一算,觉得这丫头命里有福,立刻放下茶碗,转身就到不远处的育婴堂里,将才送来的女婴抱了回家,说是要给才三岁大的小根他爸,做个童养媳。
所以小根他娘跟小根他爸,小时候是一块长大的,婚姻是封建模式,感情却是青梅竹马。
后来,根子爷爷因溧阳地处敌伪顽盘根交错之地,他属外来人员,在当地没有靠山,官司缠身,立足不住,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和老伴回了苏北老家盐城。那时根子娘和根子爹,都十几岁了,不肯去苏北,爷爷便将他们托继给他的把兄弟狄家船东照顾,根子娘从小就帮小根爹的船东家在班船上做杂活,一做就是十几年。
那时候两人只图个有口饭吃,有个安身之处,从来不提任何要求。
两个年轻人忠心侍主,被船东狄家夫妇喜欢认可,解放前几年,老板娘便做主让他俩人在班船上成亲结婚,那时小根爹已经二十三岁了,在岸上没房子做新房,俩人便在班船上的船舱里成婚了。
后来根子爹在船上做货船领班,溧阳人称大表兄,根子娘上岸到狄家帮佣,照顾老人小孩,解放后评阶级成分,被评为雇工,算是受剥削受压迫的穷人。
但小根爹妈阶级觉悟不高,从不参加斗地主斗资本家斗船老板的政治运动,所以一辈子也没当上什么干部。
解放后不久,狄家那几条班船被改制,公私合营进了县航运公司,根子父母都成了县航运公司职工,在政府帮助下,他们就在码头街碑亭巷船码头边上,搭了个棚屋,便上岸落下了户口。
小根娘从小没念过书,自然也没啥文化,解放后上过几十天扫盲夜校,一个月都没能记住那些像蝌蚪一样的玻坡摸弗的拼音字母。但她却牢记着公公生前说过的吉言良语,认为她的宝贝儿子,将来一定会大器晚成,一直对根子满怀希望。
在小根子刚四五岁的时候,她就开始经常给他讲爷爷当年怎么给根子算命的事,爷爷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儿,她都一字不漏,牢记在心。她坚信他的儿子,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一定会是个溧阳的大名人。
小根父母,对儿子的期望值,-直很高,自然对他管得也一直很紧,他们成天在他儿子面前唠叨,总要他好好学习,好好做人,长大了要为爹娘长脸,为祖宗增光,要成就一番事业,要光宗耀祖,发家致富,不要虚度一生,无所作为云云。
话讲得过多了,根子就听得厌烦了,常常用左右两只小手的食指,塞在两旁的耳朵洞里,表示拒绝和抗议!
爹娘也拿他没法子。
但是日久天长后,在小根子的心中,竟然也就慢慢形成了-个名人情结,小根子从小就特别喜欢看一些名人书籍,他从小喜欢钻在书场茶馆里,听说书先生讲一些名人故事,有时听上瘾了,竟场场不断去听说书先生讲连本评话书,回头又招来儿时几个小伙伴,现批现卖,绘声绘色,一场接一场讲给小伙伴们听,所以他身边总有几个寸步不离跟着围着的小跟屁虫儿,从小是个小鬼头王。
可恨天不遂人愿,时运也不度人。
佘小根今年也已将近七十岁了,这辈子走得路,也真差不多了,人至古稀,既没有升官发财,也没能成名成家,官帽儿最大时是个车间主任,还不列入国家公务员编制序列,那时工资收入比他在公务员队伍里的同学们,只有二分之一左右,家中存款最多的时候,从没超过十万,也不是英镑美元和欧元。
根子的社会名气最大时,是个县里的知青代表,参加过一次镇江地区知识青年先进代表大会和江苏省赤脚医生代表大会,但也没有评上什么高级职称和行政级别。
会议结束后,他仍然回到曹山大队当赤脚医生。
他在江南溧阳县城里,地位最高时,也只能算个三流小康人家的第二把手。在周边家长和同事们的眼里和嘴里,佘小根是出了名的怕老嫫佬。在家里也只能算个佘副官或佘副家长,既当不了家,也做不了主,而且一辈子都没希望转正当一把手。
同事们都经常为此笑话他,他也曾很认真严肃地总结过原因,他说年轻时只晓得找老嫫要找年轻漂亮能干的,勿晓则到后来会失去家庭中的主要领导地位。
眼看古稀之年已到,根子心中黯然神伤,这辈子已被黄土埋大半截了,快到颈脖子了,余生已经所剩无几,要实现发财致富成名成家的梦想,也真是吁噫兮,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了。
可在根子心里,他总有点愤愤然不甘心的郁闷情绪,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如何发泄。
他曾多次跑到我的文学写作工作室来找我,请我喝溧阳乙种白酒,饭菜都得我来备。陪我品天目湖白茶,杯子都要我来洗。聊天打牌吹牛逼,闹到半夜不肯走,还不断跟我套近乎。
有时候喝多了,干脆就赖着不肯走,还得我帮他打理个床铺。
他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缺点,就是好喝个小酒,总是有酒必到,每到必醉。醉后便会借酒壮胆,豪气干云,大讲哥们义气,随口轻诺于人,在外面有个酒鬼宋老邪,说了不算话的绰号。
几个回合之后,根子看俩人关系有点儿铁了,就涎着脸缠我,不断跟我远攀亲戚辈分,近拉朋友关系,说我家解放前在三阳泰巷头对面开狄义泰伞店时,他母亲曾帮我家烧过饭,他父亲的货班船也帮我家送过伞。还甚至还吹牛逼说他小时候在汪德隆门口,看到我与隔壁人家小孩子打架,他也曾两肋插刀,仗义出手,帮助过我,说他曾用小脚踢过那人的屁股眼和脚后跟!
后来酒喝多了,就越说越离谱,他又说那年你全家迁去宜兴,他还亲自去高静园对面轮船码头上送过我!
我当即拆穿他西洋镜:见你鬼,那年我才五岁,你还不到三岁,你三岁细鬼能去送五岁大鬼啊?三四岁格事体,你还能记得着啊?
他一脸谄笑;宋哥,是我妈说的,当年是我妈抱着我去轮船码头去送你妈妈的,我妈妈一直叫你妈妈为大姐,我妈妈去送你妈妈,那我不就是去送你嘛!
我只得说,好好好,就算你送过!送过!行了吧!下次你什么时候坐轮船去宜兴,我也去送你一次,还给你,行了吧!
他说,我爷爷说我将来,一定会是个大名人,你好歹也上过几年大学,也算是半个文人,什么时候也帮我写个正传外传或小传,宣传宣传,让老弟也沾点光,出点名气呀!
我把酒杯往桌子上一磕,怒声骂他:见你鬼!老子一辆破自行车,买新车时才一百多块钱,这几年修那破车子,就被你混去两百多块了,写你怎么混我钱啊?怎么坑我糊弄我啊?
他说,你写这事干吗!你写点儿我做得好事儿不行嘛!
我说,好事儿?那我来问问你: 你下河去救过人吗?你下乡去扶过贫吗?你报名去做过义工吗?你去血站献过血吗?你在大街上扶过跌倒的老头老太吗?你拾到钞票上交过我吗?你见义勇为斗过行凶作恶的歹徒吗?你端午节给孤儿寡母送过鸭蛋粽子吗?你中秋节偷过家里月饼送来给我吃吗?
他只得连连摇手又摇头,一口一个没有,真的没有!
我又骂他: 你修个破车子还老坑我,吃个小酒还老蹭我,你上个厕所撒泡尿还老抢我前头,让我憋得受不了,你落雨天借我把伞也从来勿还我!还想叫人家宣传你,宣传宣传,宣传你个屁!
根子怼我说,那你写点屁事儿也行啊,那你以后就帮我写些屁事儿好了!我一生没能建功立业,时运不济,也不能全怪我呀!既然不能名垂千秋,那遗臭万年总行吧!
他嘀咕说,反正我一生中,做过的屁事鸟事儿,也都不少哇!人家都说,把一个人一生中做的好事集中起来,好送北京去见毛主席哩!把一个人一生中做的坏事集中起来,好送去监牢里坐穿牢底呢!
他说,你不能让我名扬天下,让我遗臭万年也行!
说罢他愤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什么老哥,一点儿哥们义气都没有!屁哥!狗屁老哥!
说罢,他把那青花瓷空酒杯子,往我面前桌子上一扔,那酒杯连滚几滚,差点儿掉下桌子,吓得我慌忙用双手接住。
我无语,天下竟有这样不要脸的鸟人!
赤脚医生
我和佘小根真正认识,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
那时他刚从厂里下岗,还不到四十岁,在文化馆河对面街道上修自行车。76年我从湖边中学教师队伍里,调到县文化馆工作,81年受命帮老县长蒋万象写了篇新四军溧阳地下斗争回忆录,老县长看我跑来跑去挺忙碌,就到五金公司去要了张永久牌自行车票送给我,于是我进进出出,总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风光神气得很!
时间长了,自行车就坏了,或者需要补个胎打个气了,我就会图个方便,推车到他那个靠得近的修车摊子上,叫他帮忙弄下。
其实老根是下岗后才到这里摆摊修车的。
一来两往,也就算是一个蒸笼里爬出来的熟人了。
但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尊姓大名,只听得人家老喊他小根子,便以为他姓耿,才叫小耿。
因为我是文化馆的人,而且以前在中学里做过几天语文教师,凡事都得表现出有点儿文化素质和文明礼貌的样子,所以就一直尊称他为小耿师傅。
其实两人之间,并无多少深交。
我每天早上上班后,拎着两只塑壳热水瓶,到城中河东边的清泉茶馆开水炉子上去泡开水,要路过他那个修车摊子,两下里目光相遇时,双方便点下头,算是给对方打过了招呼。
溧阳地方不大,人口也不多,解放时全县才三十多万人,现在全市也只有78万人,因为太平天国和清政府的军队在这里连打了四年多的混战,溧阳境内大多数人都逃难跑掉了,还有许多人都被战死了,也有不少人得瘟病死了,有更多的年轻人则被各方军队抓丁征兵带走了,人口由原来六十万人,四年后骤降至八万人,溧阳人的太祖爷和爷辈们,大多就是那时候从各地过来的移民,所以溧阳人姓氏很杂,各种姓氏竟有683个之多。
小根姓佘,佘太君的佘,后来听人家叫他蛇小根,我问了一下,才知道他不姓耿,取名叫根子,因为生肖属蛇,所以人们才都叫他蛇小根,生产队记工分的工分簿上,记工员写他的名字,就是蛇小根。所以我一直对佘小根有一种似是而非,高深莫测,看不清摸不透的模糊感觉。
就像电影里的特务头子,总怀疑他摆地摊修车子,背药箱去看病,会不会是中共地下党的联络站里的交通员一样。
佘小根当年在省溧中上初中时,那年月常搞停课复课闹革命,根子读初中时,根本没上到几天课,他实际上只是小学六年级毕业生而已,因为刚上初中一年级读书,学校里就开始停课闹革命了,学习就全靠自学自觉了,就像现在全国各地闹瘟疫,学校里怕交叉感染,经常关门停课搞隔离-样,实际上课时间,还不到平时一半,学习完全要靠自觉自学。
小根子初中毕业后,国家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说是很有必要。小根就跟着班上同学,到街道居委会去闹着报名,街道居委会老主任林阿姨,是个南下干部随军家属,看他年纪太小,个子太矮,还批评他是小孩子家胡闹,不同意他下放。
可佘小根人小决心大,身矮志气高,跟林阿姨磨蹭了三个星期,连交了三份决心书,坚决要求参加上山下乡运动。
那时他身高才一米三十几,裤裆里面毛都没长一根。
下放前一天,小根自个到清泉池浴室去洗个澡,浴室里跑堂服务的李老头儿,早就认识他,看小根子好玩,就让他叫爷爷,小根子自然不肯叫。李老头就说,你叫我三声爷爷,今天洗澡五分钱我帮你付掉。根子还是不肯叫,那李老头儿就发火了,就把手中毛巾往肩背上-搭,伸手就要去抓他那裆里的小东西。
吓得佘小根用两只小手,死命按住那个小宝贝,光身子夹腿弯腰蹲在墙旮旯里,进退不得,看看实在没办法逃过去,无奈只得乖乖地连叫了三声李爷爷。
可见那时的小根子,他还真是个娃儿。
元旦那天,下放知青们到街道居委会集中出发,坐轮船到了曹山脚下的上兴公社,一路上大家敲锣打鼓,群情激昂,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兴高采烈,歌声嘹亮。
根子便从一个城市少年,一下子升级为下放农村的知识青年了。
1968年下放那年,根子虚年龄才十五岁,实际年龄才十三岁,裤裆里面那个小东西,不久前还让小伙伴们用钢圈尺帮他量过,只有三公分长,上面都是一圈一圈细细密密的皱纹皮,像个会蠕动的小蚕蛹,和小宝塔糖一般。
他那左肩右膀上,扛着一颗小脑袋,上面有一张稚嫩的娃娃脸,脸蛋上那两颗黑亮的眼珠子,不停地东张西望地转动着。
他兴奋得很,觉得农村十分新鲜好奇。
下放那天是元旦,是个大雪天。
大队徐书记把根子从公社里领回曹山大队后,皱着眉头对老伴说,这娃儿年纪太小了,怎么把这么小的娃娃也下放下来?要是在山里面碰上了只野猪和野狼那怎么办?
他老伴一听也急了:这不是要送了他小命吗?让他一人上山下地去干活,走丢了连人都找不回来。这大雪天让他在深山老林里面跑,他哪能认得出路来?
于是,徐书记考虑再三,就决定不能让他下地去干活,便没有安排他到生产队里去劳动,而是安排他到公社卫生院培训,进修学习了六个月医疗卫生知识。
回来那天,徐书记一看小根子,就乐开心花笑开怀了。
这娃儿六个月里,长高了半个头哇!
徐书记就送给他一套四卷的毛选,和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上面包着个红塑料皮套,那书沉甸甸的,比九五砖还厚。
老书记鼓励他说,小根子,你要好好学毛选,好好学技术!好好为曹山大队的贫下中农服务!争取做个三好医生!
佘小根歪着脑袋瓜子问老书记,那地主富农生病了,我看勿看?
老书记笑了,我们这里原来是穷山窝,荒无人烟,全村没-个地主富农!都是从外地逃荒要饭过来的移民!都是贫下中农!
根子就挺直了腰杆说,我-定全心全意为贫下中农服务!
从此,那四本毛选和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就一直陪伴着他。
徐书记还叫人在他们住的知青点土屋上,画了一块长条框形,用石灰水在里面涂抹了两遍,后又在上面写了七个大红字:曹山大队卫生室。
就这样,佘小根后来在曹山大队里,做了十年多赤脚医生。
他白天上山去采集中草药,下乡去给村里人治病看病,晚上就在煤油灯下,学毛选看老三篇,看各种医药书籍,并利用各种外出机会,到处搜集治疗疑难杂症的偏方。
那年秋天,根子到龙峰山去采草药,在山上遇到一位年逾百岁的采药老人,俩人便结伴而行,老人采药,一是为了卖给中草药店挣点钱,二是为了平时给村上人治病积德。
几天下来,根子深得老人喜爱,便被他带到自己家中,他住在一间破庙的厢房中,孤身一人。根子这才知道,这老人原是这破败不堪的方山金顶寺的百岁老方丈,那时的寺庙早已关门停歇,已改成为生产队里的仓库。断瓦残垣,杂草丛生,法灯早熄,凡呗无音。其他僧众早已还俗回家,离开了寺庙,老方丈虽然也已经还俗,只是年事已高,又无家人妻室,无处可去,他也不愿离庙而去。便一人住在一间偏房里,成了这寺庙的看护之人。
后来那些房舍,给集体做了仓库,堆放着农具和杂物,因此方丈便成为看仓库的人。
金顶寺庙离曹山村知青点有十几里山路,根子就每天晚上赶到老方丈处陪伴他,照顾他,他没有子女,是个五保户老人,根子和老和尚有缘,根子老跑去陪伴老和尚说话儿,一老一小,非常投趣。
后来他得知老方丈会中医佛学,根子便磕头拜他为师父,学习中医之术。那老方丈一身绝技,苦无传人,见拫子宅心仁厚,又聪明好学,便答应教他,师父要求他在佛像前跪立誓言,要一辈子积德行善,治病救人,方肯收他为徒。
根子自然一口承诺,立下保证书,并磕头拜倒在地,口称师父在上,徒儿叩首,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方丈见他心仁意诚,便倾心而教,什么针灸艾灸,推拿按摩,内科外科,口腔科,肝胆科,儿科眼科,接骨疗伤等各种中医秘方,佛学医书,他都倾囊相授。
师父说,学中医最最重要的基础,就是背药方子,方子记住了,治病就有办法了,看一个中医的本事,关键是看他能记住多少方子。根子就天天夜里跟着师父学,师父教一句 ,他就跟着唸念一句,像小学生跟老师在课堂上念书一样,师父还不让他当场记录,说要口传心记,让他背熟之后,回去再记下来。一个方子背会了,再教他第二个方子。就这样,根子花了三年时间,背下了一千五百多个中药方子,比学毛选时背的毛主席语录都要多多。三年中,根子记录师父教的偏方和病案,光笔记本有十几本之多。
根子可不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根子在师父的指导下,把佛家医学和现代中医学,互为对比,不断钻研,不断验证,融会贯通,不断领悟,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和黄帝内经,还有几本佛家医书,被他翻得破烂不堪。
根子翻着手册,听师父授业解惑,边学边干,边干边学,像学毛选一样认真刻苦,遇事急用他就先学,总能够做到立竿见影,他给村子里老老小小的乡亲们,治疗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毛病,从医十多年中,竟没有出过一次大的失误。
这得归功于老方丈的教导,根子对每一个药方子,都是要求他先验证后应用,确定效果后方才施治,碰到自己实在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就连夜到金顶寺中,请教方丈师傅,或到公社卫生院或县医院去请教培训老师。
那时大队里的卫生员,都叫赤脚医生。其实他们平时都是穿着鞋的,赤脚的时候不多。
当地农民们若有个头疼脑热,拉肚子生疖子了,腰痛肚痛风湿病发作了,一般都不用去镇上去城里去看病治病的,赤脚医生们虽然学历不高,但他们实践经验却很丰富,而且都是多面手,对常见病和疑难杂症的施治,都能管用!
他们帮人看病时,一点都不比现在刚毕业的硕士生博士生们差。
所以那时的县城大医院里,反倒冷冷清清,门可罗雀。许多医生们上班后一杯清茶一张报纸,就像现在机关里的公务员一般,悠闲得很。因为病人都被村上的赤脚医生们截走了。
虽然没什么文凭和医生资格证书,但佘小根穿件白大褂,背个红十字小药箱,走村访户,嘘寒问暖,问诊搭脉,帮人看病,给乡亲们送去温暖,自己也觉得神气光荣骄傲得很!
乡亲们都夸他聪明,说他记性好,脑子活,学得快,用得准,治啥病都管用。他年纪又小,为人也没什么架子,人也勤快,打个针挂个盐水,一喊他就会赶到。
根子是除了妇女病不看,其他什么毛病都得看,全大队上千号人,都管他叫小根医生。
他听了,脸上笑嘻嘻,心里挺受用。他整天穿件白大褂,把两个听诊筒脚塞在耳朵洞里,让人一看,就晓则他是个医生。
根子很有点成就感,帮人看病,非常认真,只要别人一表扬他,他就更上心了。
山村里人家住得散,一个曹山村大队,十个生产小队,一千多号人,星星点点散落在山坳里,有几十里范围,所以他有时背个小药箱,下山村里去看一些无法走动上卫生室来的老弱病残的病人,一天来回要走五六十里山路。据说曹山大队是全省面积最大的大队,有几十公里面积。相当于城郊一个公社的面积,后来徐书记看他跑路多太辛苦,就给他买了一部当地产的长征牌自行车,根子骑了四五年,他那点修车技术,就是在那时打下基础的。
在方圆几十里的曹山村里,他还真是留下了点不大不小的名气。
其实他受人欢迎,最关键的是,他看病从不收钱,没有门诊费,挂号费,检验费,床位费,手术费,更没有出诊费,加班费,连药品费用也很少,大都是用他自采自制自配的中草药材,成本很低,而且只记个账,由大队里在年终统一安排,结算扣款。
医疗收入和成本开支,全归大队里所管。
佘小根和村上的剃头佬,做豆腐佬,开小店佬,杀猪佬,还有教书匠,泥瓦匠,竹木匠等手艺人一样,他们都属于民办村级服务行业的技术人员,都没有工资拿,只拿工分补贴。
根子只拿大队最高工分补贴,年终结算后,再划到生产队里核算分配。
根子在没人来看病时,还得下生产队到地里去干活劳动,好多挣点儿工分。所以两下加起来,他每年的出勤工分和分配收入,总是全村中最高的。
吮毒救人
佘小根下放在曹山大队时,大家都叫他小根子,曹山蛇老根的大名,实际上是在根子离开曹山之后,在化工总厂上班工作时,才被大家叫出来的。
蛇小根在厂里开口说话,言必及曹山,话没说三句,就是当年我在曹山云云,认识他的人都管他叫他曹山蛇小根,好像他又改姓曹了似的。
佘小根比他老嫫狄建芳,还要小一岁,当年小根听信了徐书记老嫫做媒时说的闲话:女人年纪大一,金银堆过屋脊!他就认定建芳将来一定是个会发家致富的蛮家婆!所以就一天到夜追着她屁股转,想把她骗到手做老嫫,像个院子里的骚公鸡似的。
二十岁以后,佘小根已经长大成人了,他就知道了男欢女爱,就每天夜里,他就趴在15瓦的电灯泡下,编写那些顺口溜般的爱情诗句,早上看看四周没人时,就偷偷塞给狄建芳。
建芳赶忙偷偷走到没人格地方打开来看,肉麻到则,脸红到颈根,后来见了他,就赶紧扭头走开。
建芳原来被一个大她两岁的老干部儿子所追求,后来那人嫌农村知青生活太苦,通过他老子战友的关系,开后门到部队当兵去了。
开始两人还有书信往来。后来那人在部队里被提干了,被部队首长招了做女婿,就不再给她来信了。
时间一长,建芳也只得死了那颗初恋的心。
根子这辈子的所有名气,还真和屁字分不开的。
据建芳后来在闺蜜姐妹们中透露的信息,当年她嫁给佘小根,也是被迫无奈格,那条土鬼蛇咬了她屁股下身,是根子帮她吮出毒液,救了她-条命!
关键是那时候的人,都太传统,建芳母亲说,你下身都给蛇小根看到了,你不嫁给他,那怎么办?建芳奶奶已经九十岁了,听说孙女儿被土鬼蛇咬了一口,急得颤着小脚过来看孙女儿,听说救他那小伙子姓佘时,奶奶说溧阳姓佘的人很少哦,我们狄家解放前开班船时到用过一个苏北过来的佘家人,建芳忙说,他父母亲是航运站的,奶奶说,那就对了,公私合营后他们进了航运站,常年在外地运货。
建芳这才知道,佘小根家原来和自家祖辈早有联系。
她那时就开始翻来覆去认真看小根写给她的情诗,有好几十首,虽然其中有些是抄来的,有些是电影里的山歌和对白,但建芳依然看得脸红心跳,看得胸中波涛汹涌,激情澎湃!
她就铁定了心,这辈子非佘小根不嫁!
那年中秋节夜晚,她还把小根偷偷叫到竹林子里共同赏月,两个人分吃一块月饼,对着亮月说嫦娥奔月的故事。根子自然要表白自己怎么爱她,还赌誓发咒,说自己是真心爱她!绝不背叛她!
建芳便给佘小根立下规矩,这辈子都不准他帮女人看妇科病!
小根回去便写了保证书,并按了手印在上面,交给狄建芳保管。
所以后来建芳进城了,有许多军官和机关干部,有的还是营长连长局长科长,还有的是大学生和老师,他们知道狄建芳户口又回城了,工作也不错,在国营企业的科室里,就不断托人来说媒求亲。
建芳母亲就悄悄跟女儿商量,问她怎么办?
建芳真的铁了心,都是-口回绝!
佘小根舍命救建芳-事,曾经被赤脚医生杂志记者,写成长篇通讯报道,还配上照片,刊登在杂志上。
当时记者曾再三追问佘小根,问他冒着生命危险,为建芳吮蛇毒救她命时,想到雷锋王杰欧阳海没有?想到董存瑞黄继光罗盛教没有?想到刘胡兰江姐张思德白求恩没有!想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没有?想到他要为人民服务献出一切甚至生命没有?想到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没有?
记者的多次启发,都没有产生什么正面作用,佘小根-直摇头说没有!真的没有!他说当时只怕晚了要误事,建芳又紧张又害怕,就赶紧关上大门,帮她吮毒了。
最后他被记者逼得实在没办法,他就说出了一句大实话,他说狄建芳人漂亮,心地好,又能干!是他们班上的班花!自己一直想建芳做老嫫!就连夜里做梦,也都老想着她!
他还说,她要是被土鬼蛇毒死了,那我怎么办?
记者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只好把这段见不得人的个人主义活思想的屁话,全都给删了,然后给杂志社发了稿。
后来小根因为吮毒救人,被评为全县先进知青代表,连续参加了地区先进知识青年代表大会和省赤脚医生先进代表会议。
回来后,大队徐书记就介绍他入了党。
但佘小根私下里,对我却是一直坚称,说他和建芳谈恋爱,是建芳主动追求他的。还举例说,建芳老送好吃的东西给他,偷偷帮他洗衣服。小根还说他自己当时心太软,不忍心看她哭哭啼啼流眼泪,没勇气拒绝她,怕她寻死上吊想不开,就只好答应了娶她做老嫫!
好像自己是被逼无奈似的,我当然知道,他总是打肿面皮充胖子。而实际情况则是,佘小根帮狄建芳屁股上吮毒的事儿,早就传得风雨满城,还有哪个姑娘肯嫁给他?他不娶狄建芳,这辈子铁定打光棍!
俩人进城后结婚时,就请徐书记夫妇做了个现成媒人。
那时候社会风气好,结婚都简单,连酒席都没办,小根谢媒人,只送了两包上海红双喜香烟。
两人原是同班同学,也都是下放知青。
建芳比他大一岁,比他早熟,身材修长高挑,面容唇红齿白,大眼睛乌黑发亮,腰细腿长屁股圆,还留两条长辫子,关键她还有一张瓜子脸,丹凤眼!脸上还有两个酒窝窝,是个全校闻名的班花和校花。
当年小根的座位在教室里是第一排,而建芳的课桌是最后一排,中间有着一大段距离。
女孩子都早熟,十六七岁就长得风花雪月,亭亭玉立,她那时个子比小根子要高出一个头,而余小根那时如果不是要上学校读书,还是个穿着开裆裤在巷弄里追狗捉鸡到处乱跑的娃儿,可见当年的她,根本是不会看上根子的。
根子那时虽没发育,但人小不缺爱美之心。他从小就觉得建芳长得好看,老带着几个小孩子去她家院子里玩,他踩着小伙伴们肩膀,趴在她家屋后窗子上偷看她,做手势叫她出来一起去玩。
后来他当赤脚医生之后,就开始懂那男女之事了。
小根从十八岁起,就开始暗恋她了,但小根从不敢当面向她表白,连正眼看她一眼都不敢!他像个贼偷一样,一见她,就面红耳赤,总是感到心慌心虚。一说话,就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像个犯了错被逮住的孩子一样!
时间一晃五年已过,佘小根终于也成了一个汉子,个头长到一米七八,已经有十八九岁了,心里就更有了她,便开始偷偷写日记,不断写情书给她,有时还会在梦里,抱着她亲个嘴关个咀过下瘾。
根子苦恋了她三四年,可狄建芳总是不表态。
她推说自己还小,不想谈恋爱。
好在小根22岁那年初夏,23岁的建芳去山树林子里小解,东看西看,四下无人,就拉下裤子蹲了下去,谁知道屁股上被土鬼蛇咬了一口,建芳慌慌张张跑到卫生室,向佘小根哭诉求救!
是小根帮她清洗吮血疗毒敷药治好的,等于救了她一条命。
从此以后,建芳便离不开他这个赤脚医生了。
小根说,真正的媒人,是那条咬她的蛇!
没有蛇咬她,小根多年的青春梦想,就会很难实现!难怪蛇小根后来几次要求我,总是要让我帮他写写他的那些屁事儿。
根子做赤脚医生多年,当时因为青春年少怕害羞,后来又因为给建芳写了保证书,所以他从不看妇女病及产科病。再说那时乡下女人也封建,有了妇科病,也从不找熟人看,都跑到镇上和县城医院去看。
根子第一次接触的女人,就是狄建芳。
小根也没费什么劲,更没花什么钱,几句话,就很轻松地把她搞定了。他对建芳说,我这辈子只好打光棍了!建芳就问他为什么?小根说,现在连三岁娃娃,都知道我帮你屁上吮毒的事儿,你说还有哪个姑娘,会肯嫁给我做老嫫呢?
建芳一想也是,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
因他有救命之恩,建芳心存感激,再被他三句好话一说,就心意激荡不已,便咬牙下定决心,对他立誓发咒,说你放心,我这辈子非你不嫁!为了表示决心,她情不自禁,便主动以身相许。
半个月后,俩人便在山坡上的玉米地里翻云覆雨,糟蹋了一大片庄稼地,后来收玉米时,才被大家发现淫窝。
邻村一个十二岁的放牛娃子,很勇敢地站出来实名举报,说他当时正在不远处偷香瓜吃,看到他们来了,便躲了起来,他亲眼看到,是小根医生和建芳姐姐做的场!
大队徐书记为此专门找他谈话,佘小根因为人证物证俱在,只好如实坦白交代,无可奈何承认了此事。
后来他就跑去骂那小放牛娃,责骂他不该为此胡说八道!还吓唬要揍那牛娃子,应属于对检举揭发人员打击报复的行为,还差点为此事挨个党内处分。
刚好那年知青开始上调,两个人吓得半死,怕因为未婚先孕的事东窗事发,这辈子都回不了城。
幸亏是徐书记帮他们瞒着掖着,没向上级如实反映汇报,两人才得以顺利返回了县城里,并被分配到了理想的工作。
所以小根和建芳,一直把徐书记当成恩人和贵人!非常感激他对他们下放时期的关心照顾和帮助。
工厂主人
佘小根回城后,被安排在北门外大运河边上的化工总厂上班。
化工总厂下设精细化工车间,搪瓷化工车间,生物化工车间三大车间。
一个车间生产牙膏,一个车间做搪瓷茶杯和面盆,还有一个车间酿造粮食白酒和味精。
总厂是当年县城里最大最好的国营骨干企业,全厂共有近六百名员工。
佘小根被分配到生物化工车间上班时,已经二十五岁了,就不再干那已经干了十年多的赤脚医生了。
那时候的年轻人,都是党叫干啥就干啥!从不讨价还价。
佘小根下车间做了个工人,心里还挺开心,他凡事都好钻研好学习,很快就把生产技术和车间管理那一套,都琢磨透了。
因为生物化工车间是新办的车间,工人们大都是从全县新招来初高中毕业生,年纪都是十七到二十岁左右,都比佘小根要小了好几岁,他们的年龄个子和人生经历,都没法和佘小根相比。
所以根子在他们面前,就常摆老资格,以老自居,称自己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工作者,大家就不再叫他小根,都改口叫他老根了。
三个月后,因为他是党员,被党总支书记兼老厂长提拔,做了个酿酒及味精车间主任,全面负责车间工作。
那时老根能管全车间一百八十八个工人,而且大都是青年女工!
老根户口回了城,美人抱在怀,职务升了官,算是鸿运当头,福星高照,革命前途一片光明!他浑身是劲,仿佛共产主义就在眼前。
车间里总有些人不认识佘字,总会叫他余老根。
老根就会立即大声纠正,不读余,读佘,土鬼蛇的蛇!
于是,人们又都改口,叫他土鬼蛇老根。
后来因为太拗口,只好简称他为蛇老根。
至此,佘小根终于蜕化变质,升级换代,成为名闻全厂的蛇老根。
同事们都说蛇老根命真好,一进城钻进花园里来了。
酒友们都说他是个酒仙,一上班就掉在酒缸里面了。
蛇老根的老嫫姓狄,狄家是狄仁杰狄青后人,在县城算是名门望族,她家中兄弟姐妹七八个,老家就住在运河边上的狄庄。
建芳父亲是码头街上振昌油厂榨油工人,身高一米八十几,身大力不亏,榨油时那硕大的石榔头,有几十斤重,他抡着一天夯到夜,也不觉累。还经常引经据典,翻着家谱叫人看,称自己是宋朝名将狄青的后代。
狄氏家族里人多势众,在码头街上,到处都是同宗族亲,所以狄家声势浩大,妖鬼不怕。
而老根家则是苏北外来户,一条小木船载着全部财产,由他太爷在太平天国后,沿着大运河划船迁来的移民,落脚在码头上帮工撑船。解放时才落下户口,全县姓佘的人不超过十个。小根父亲二十三岁才结婚,前头两个孩子-个病死,-个在船上落水淹死,三十多岁以后,才有了佘小根,佘家自然人少势单。
所以佘老根从来都不敢得罪他的溧阳人老嫫!
建芳是当年和老根一同下放的知青,去了曹山村大队,回城后又一同被安排进了化工总厂工作。老根进了白酒和味精车间做了工人,建芳则被安排在总厂质检科做质检员,半年后升为质检科长,职位比老根还高。
老根家族在外面名望不大,人丁不多,更无做官的文人雅士,这就导致老根在家里地位也不高。凡事都得听老婆的,跟台湾省省长马英九差不多,在外面神气活现,到处讲话,在家里一声不响,低三下四。
他老嫫狄建芳,仗着家族优势,仗着身材高挑,仗着美貌如花,仗着职务权力,在老根面前,自然有着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
老根在家里厂里,都归建芳管理。
从早到晚,建芳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白天抽查他生产的产品质量问题,夜里抽检他的生活作风问题。
吓得老根有花不敢采,有酒不敢喝,有钱不敢捞!
老根是个大家公认的好男人,年年都是厂里先进工作者。
老根身在花园里,人在酒缸里,能够做到有花只看不采,有酒只喝不醉,有心只想不乱,连舞厅也从不进去,也真着实不容易!
在当时企业的干部队伍中,堪称楷模。
不用说,他老嫫狄建芳,应该是功不可没!
老根从农村贫下中农的队伍里,回城后又升级到能够当家作主的工人阶级队伍中,工作也特别起劲卖力,深得领导和同事们好评。
他整天像得了个桃花运,捡了个大元宝似的,上班下班,嘴里总哼哼哈哈,唱着黄梅戏《天仙配》和锡剧《双推磨》,心里非常开心快乐!
那年国庆节,厂里放假三天。
老根来到西城桥下杨家院河边上的鞋帽店里,买了双猪皮鞋,穿着它走亲访友沿街爬。
那双猪皮鞋被擦得贼亮,一尘不染。
老根没经老嫫狄建芳审批同意,就擅自跑到城中心的大百货公司柜台上,买了两件白色的确凉无袖衣领,轮流套在脖子上穿着,外面一看,像穿着一件雪白的新衬衫似的!
建芳曾经追查此事,老根说是东冂服装厂朋友送的,也就不了了之,没了下文。后来老根又到东风桥下理发店里,理了个发,吹了个风,抹了点头发油,出来时打扮则像个上海滩来的小开似的。
老根刚走出理发店没多远,恰好被光明照相馆拍照老同学小顾,在东风桥上看到,小顾便在他背后大声叫他:站住!
像警察抓小偷似的,把老根吓了一大跳。
小顾看他新潮得很,便拉他到桥东面的光明照相馆里,给他拍了张八寸个人标准相照,还送了一条西装领带给他。
后来小顾把他照片,修理着色放大后,觉得比电影演员孙道临还帅气,照相馆里的人,都说这张照片,能把王文娟活活气死!便把他相片布置在玻璃橱窗里,做广告样品照,用来招徕顾客,扩大照相馆生意!
这就严重侵犯了他的肖像权。
可老根还偷着乐,几次拉着建芳去看那照片。
两人又被小顾逮住,帮他们补拍了一张结婚照,加工着色后也放在广告橱窗里。路人看了说,这俩人拍的照,真要把孙道临和王文娟两人都活活气死格。
后来车间女工们,都知道了这事儿,都利用上下班时间,有意无意顺便到那橱窗外面看上一眼,回家后便拉着老公和未婚夫,偷偷到照相馆去拍照,第二天上班后,便在厂里叽叽咕咕说个不休!
可见老根当年有多呆气,有多傻气,有多神气,有多帅气!
国庆后上班,老根穿着全副新装备上阵。
老根脚蹬猪皮鞋,身穿白色的确良衬衣领,头上抹了发油,胸前还挂着条笔挺的领带!鼻子上还架个黑色墨镜,打扮得跟许文强一模一样!一见车间工人,还举手大声嚷嚷: 瞎揉!哈罗!叫个不停!
可那个领结,却打错了,老根不会打领结,又不好意思去问人家,就自己胡乱打了个像鸭蛋般大的死结!
老根晃着两条腿,直往车间的女人堆里钻。
嘴里还大声唱着;狼奔,狼溜!
那时候,电视台天天播着电视连续剧上海滩。
引得车间里那些女人们,-片尖叫声不断,个个笑得花枝儿乱颤。
老根还板着脸,一本正经训斥她们:笑什么笑,少见多怪的!
直到有人当面指出,是他将领带结打错了,把歌词唱错了时,老根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笑话他。
所以老根在家里厂里,都没什么权威,家里厂里的人,都不怕他。
为此,老根在厂里和家中,多次被女人们评为全厂首个当官后腐败变质的修正主义分子。
老根则诡辩说,现在收入提高了,要同步提高生活质量,作为车间主任,他得带头提升自己的社会形象,否则会污染企业和车间的环境。
三年车间主任,是老根一生中最得意最开心的时候。这也是他一生中官位最高的时候,老根拿回家的各种奖状,比他在幼儿园里的儿子拿回家的小红花还多。
建芳为了表扬鼓励他,在家中叫他牛老根,说他浑身有一股使不完的牛劲!
那时候,根子最爱唱的一首歌,就是咱们工人有力量!
下岗待业
后来听说外地有个企业厂长,名号牛胜利,对亏损企业实行承包负责制,能使被承包企业效益大幅度增长,还面向全国大量承包收购兼并同类亏损企业,给国家减轻了负担,扩大了就业,增加了效益。
上面便开始推广这个牛经验,全面实行厂长个人承包负责制,一切都由厂长说了算!
宣称实行厂长负责制,马上就会取得胜利!
化工总厂当然也不能例外,正好老厂长六十岁离职退休。上面就派来个新厂长,新厂长便签下了个人承包负责制的协议书,由他全权负责企业经营管理。
他就把总厂分成三个独立企业,派出三个分厂长,实行分厂长负责制,独立经营。
工人们在企业中,便没了参与权和监督权,失去了主人翁地位,上级也不再插手多管企业人事经营等大事了。
这么大的国营企业,经营管理权,一下子落到了私人手里。
政企开始分开,什么事都是由厂长一人当家做主说了算,党支部书记只是摆个样子,在厂里退居二线,不好插手也不敢插手企业管理。
厂长们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都陆续开进了厂里各级权力部门,凡有不顺眼的人员,都被统统调整下了车间。
连原来的党支部书记,也都被走马换人。
老根跟不上形势,他老在开会时提出反对不同意见,几次下来,便被新厂长免去车间主任职务,调到保卫科任科长,负责抓全厂保卫工作。
那时候,因为是实行厂长负责制,企业利益好处,都开始进入个人腰包,开支费用却都留在了厂里。
自上而下各级有权的人员,都开始从厂里拼命捞钱拿东西。
老根脑筋不会急转眼,还抄写了个总厂保卫制度,贴在墙上,不但查迟到早退的工人,连带查迟到早退的厂长和科室行政人员。
迟到早退,按规定都要扣发工资。
老根说在制度面前,都要一视同仁,干部职工,要一律平等,一样处罚!
结果引起厂内许多干部群众公愤,有些人对他咬牙切齿,恨则要命!大家都骂他狗逮老鼠,多管闲事!
老根不知道这个社会,已变成等级社会,为此得罪了不少人。
更要命的是,他接连查获了十几个出厂时带货回家的人员,把他们被查获的产品,不经厂长同意,就自作主张拍照后公布上墙。
弄得全厂上下,人人皆知。
而这些人,大都是厂长新安插进来的亲朋好友,其中还包括厂长的新任丈母娘,弄得新厂长很没面子,十分恼火。
厂长便在办公室里,拍桌子骂人,大骂蛇老根是个混账王九蛋,影响和破坏了他的厂长负责制的威信,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要调他汤桥林场去栽树!
办公室主任提醒厂长说,您骂错了,应该骂他王八蛋!
厂长恨恨地说,没错!他比王八蛋还要多-个混蛋!
接下来,厂长就设法治他,就找他谈话,说他为人正直,夸他工作能力强,作风正派,应该继续为厂里勇挑革命的重担云云!
并要派他到供销科负责处理应收款,尽快扭转厂里流动资金不足的被动局面。
老根听得耳顺,就同意从保卫科调到厂供销科,降级做个供销科副科长。
科长则是厂长新调来的小舅子。
老根第一天到供销科上班,科室里竟然没一个人搭理他。
老根背着双手,看墙上黑板上统计表,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了一大跳,全厂应收款项,竟比年度完成的销售额还多。
而厂里的十几个供销人员,连个鬼魂儿都不见。
老根后来才知道,那些供销人员,他们都待在家里,抱着老婆孩子焐被窝,并没有出门去跑业务,却到处收集废旧车票,公交车票,打的车票,宾馆旅社发票,礼品购物发票,回厂里粘贴旅差费报销单报销,灰色收入比工资和业务提成还要高出许多倍!
明明是厂里的老渠道,老关系,老业务,他们接手之后,非要说是我跑了七次八次,多次请客送礼后,才办成订货合同,销售费用月月直线上升,占到产品利润一半左右。
可他们还追着厂长要奖金,要提成,要补贴,要礼品。
老根就试着在供销科搞整改,给供销人员划定范围,规定任务,采取费用包干的办法,杜绝无效报销,效果虽然不错,但实施过程中阻力很大,中间还出现几次反复,还被两名供销人员借酒灌醉后,打了几个嘴巴子。
老根管住了供销科,却管不了厂里其他部门,那些新上任的科室干部,都缺少工作经验和生产技术,更缺失与职工的协调能力。
工人们也都是心中有怨气,处处阳奉阴违,不予配合。
产品因质量问题屡有报废,或被退回的事件,客户跑掉了许多,企业损失巨大。
一年下来,企业所剩利润,根本养不活全厂职工,厂长却是进退不得,只得听之任之。因为很多供销人员和客户企业单位,在经济上都和厂长们或科长们有着利益共享机制,形成供需双方合伙双赢强强联手格局,所以他们才肆无忌惮,胆大包天,事事处处都在弄虚作假。
一只大老鼠,开始养出了一窝又-窝小硕鼠。
年终前,老根到厂门口几个饭店商店里,去结欠的企业招待费和赊欠货款,发现竟高达几十万元!追问再三,才知道厂里只要有点实权的人,逢年过节,年货节货,都是到定点饭店或商店里去拿,都用厂里所需名义,或会议名义,或招待客户或领导来厂名义,虚开发票报销,招待所用的茶叶香烟酒等等,都是买一开二,价格再翻倍。
而厂门口的饭店老板,商店老板,不是厂长兄弟父母,同学同事,就是老嫫姐妹和隐性丈人,表兄表妹,他们自然会充分配合。
企业要买设备或用品,经手人员更是层层拿回扣,个个捞好处!许多供销人员卖产品时,没回扣就不卖货,或是没有高提成便不接订单业务。
老根有个小舅子,在厂里开大货车,私下里对他说,现在没有一个企业驾驶员,不在半路上卖油箱里的柴油汽油,公路边上到处都是收油点,驾驶员白天不肯开车送货,说怕路上被罚款,夜里才去开车,先将车开回家去,把多装在车上的产品卸在家里,或在途中很便宜卖掉,交货时数量不够,就跟客户和厂里说是在路上被偷被盗或丢掉了!
司机们明明是后半夜开车出发,路上没有住宿,或睡在车上,旅馆费停车费吃饭费照样每天开上几百元。半路上的修车费用,更是付一千元,开两千元发票,都拿回厂里来报销。
驾驶员出一趟长途车,仅半路上卖出的汽油柴油,来回混个一两千元,都是平常事。
晚上建芳则对他说,现在企业内部各级部门,赌吃嫖媱都在设法报销,这企业怎么会不垮哬?厂领导们几乎天天去陪客人跳舞洗脚洗桑拿浴泡小妞,财务人员更是千方百计乱报销,连买条卫生巾,也开个办公用品发票入账报销掉!
厂长自身不过硬,也不敢过分阻止。他也知道,庙小神通大,池浅王八多,许多人都是和上头领导直通的,甚至是他们介绍进来的。
别人来反映情况,他还做举报人思想工作,私下说,水至清则无鱼,管得太紧了,没人肯做事,大家就开-眼闭一眼算了,知之只当不知。
老根和一些老工人们,实在看不下去,就越级向上级主管部门多次反映情况,上级部门也曾多次派人下来转了一转,每次都是完成吃喝玩乐一条龙程序之后,带些香烟茶叶猫台五粮液,就打道回府去了,而后面都没有处理结果!
老根却因此事,在供销科民主选举科长时落马,又再次被边缘化,被厂长从供销科又下放到装卸车间,成了-个普通装卸工人。
老根不在其位了,也只好不谋其政。
后来厂里几个月发不出工资,工人们要吃饭,也开始争先恐后盗卖企业和工厂物资材料,以及库存产品和废旧设备,以致全厂人员,上上下下齐动手,大家千方百计挖集体经济墙角,上头带头贪,下面跟着拿。一个个像打了鸡血针,发了疯一样盗卖企业物资产品。
当时全国流行一句话: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现在大家拿!
后来,企业负债累累,厂长便以企业扩建新车间,要上新产品买新设备名义,上银行贷款两千五百多万元,化工搪瓷厂和牙膏厂为之做担保,谁知厂长和他的情妇财务科长,在贷款到账后,突然卷款潜逃了。
至今都不知道人在哪里。
有人说去加拿大了,也有人说去澳大利亚了,也有人说在美国办了绿卡又回国内办公司做生意了。
也有人造谣污蔑说,厂长去非洲后,娶了十几个老婆,被非洲女人们在床上搞死了!他的情妇则被沾上吸毒瘾,被黑道上人打刧杀害了。
老根听得心惊肉跳,这下企业彻底完了!
再后来,化工总厂便被外资企业以零资产兼并收购了。
那外国老板一分钱没出,就拿到上几百亩土地,上亿元的设备房屋产品及库存物资。
工人们不同意企业被外资兼并,上访闹事,领导上还振振有词说,你们不要保守,现在是不求所有,只求所在。可外商兼并后不久,又以房屋土地为抵押,贷款八千万元,说是引进新设备,建设新厂区,要上新项目,开发新产品,结果以上千万元高价,买来了几台淘汰后翻新的旧设备,根本不能正常开机生产,外商便借故携款一走了之,化工总厂彻底破产,银行八千万贷款又都成了死债!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三个工厂都被银行和法院查封,被逼停产关门,化工总厂轰然倒塌,工人们被迫集体下岗。
他们从主人翁的高地上迅速坠落,成为打工者,拾荒者,待业者,有的偷盗卖淫成为犯罪人员,只有极少数人依附外资权贵,成为新生贵族集团中的帮凶和买办!
后来政府又出了高人,专家们建议先把国家分配住房政策彻底废除,把教育和医疗行业,推向社会,实行市场化运作,为国家财政卸下一个巨大的包袱,再把国有集体土地和其他资源拍卖了造商品房子,卖给大家,终于创造回收了巨大的经济效益,扭转了各级政府财政上的被动局面,带动了相关上下游行业的快速发展。
这个成功经验,马上风靡全国,到处都靠卖土地卖矿产资源过日子,谓曰土地财政。据说占到国家财政总收入40%以上。进而又卖工厂企业,卖商店医院,卖矿山和水资源,卖学校,卖银行股权,连许多国家级的银行及新闻媒体宣传单位,都吸收了外资股东,决策权都落到了外资企业的手中。
这就留下了许多可怕的后遗症,比如贫富差距迅速扩大,许多经济命脉落到了外资手中,干部队伍迅速腐败变质,买官卖官贪污成风,大量资金被转移到海外,全国上上下下各级政府和企业,都留下巨额债务。
更可怕的是,随着西方颓废文化入侵,人们的思想观念,都转变成了一切都向钱看。
恪守传统道德观念的人,坚守社会主义制度的人,坚持集体化道路的人,反而被资本市场化的社会中大多数人,称为另类,成为改革开放中观念落后的人,他们也是一些落后于社会脚步的人,一个个不贪不腐一心为民的干部,普遍被人们认为是一个没能耐的人,是一个没有发展前途的人!
为人民服务的初心,被全社会抛到了脑后。
摆摊修车
工厂被外资收购后,老根夫妇因为新老板不肯用老职工,他们都先后被迫下岗,成为下岗待业人员。
可政府和街道,却再也无法帮助他们安排新的工作了。
没钱的日子勿好过。
老根看报纸上说,失业下岗,没钱不要找市长,要找市场。
老根和建芳两人便到处托人找工作。
两个人没有专长,又没文凭职称,找了好多家企业,都没成功,后来听人说,现在找工作,要找中介服务公司,那里供需双方信息量多,容易对口对接。
两个人便到搞人才劳务交流的富康信息服务公司登记,各交了两百元登记信息费,还交了两张彩色照片。
老板叫他们留下传呼电话号码,在家里等候消息。
建芳回家后,一直埋怨老根交钱太快,一人两百元信息费,够他们全家两个月的生活费了。
老根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贵是贵了点,但一旦找到合适的工作,早一个月上班,工资是交费的几倍,还是合算格。
建芳想想也是,前两个月找这个,找那个,请人帮忙找工作,送礼品请吃饭费用,用出去两三千元了,到现在八字都没一撇,钱都扔进水里去了。
第二天早上,老根腰里的BB机响了,俩人一看传呼电话号码,知道是富康中介公司老板打来的,连忙跑下楼到小店里的公用电话上去回复电话。
电话那头通知说,车站西面有家宾馆,要找个年轻女服务员,问建芳愿不愿意去?
建芳忙问,多少工资一个月?
对方说,小费不算,月工资伍佰。
这已经远远超过了建芳在化工总厂做检验员时两个月的工资了,建芳忙说,好的好的,谢谢老板!谢谢你了!
老根在一旁提醒建芳,你再问问他,要不要男工?
建芳就问了,对方说暂时不要,等需要时会通知他们的,请不要着急!
老根很有些失落感,他总希望能和建芳在同一个单位里工作,这样俩人可以同出同进,相互也好有个照顾。
回屋后,老根闷闷不乐。
建芳却是兴高采烈,她终于又可以重新上岗工作了,只要有了新工作,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建芳觉得自己还年轻,才三十多岁,浑身有的是力气,她做了十多年知青,养成了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死的思想和精神,只要有工作做,她一定会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工作。
建芳在老根陪同下,来到车站西面宾馆报到上班,老板看到建芳前来报到,十分热情,端茶倒水,几次让座。
双方坐下后,老板让建芳填好职工登记表,并将身份证复印下来存档,告诉她试用期内,暂定月工资四百元,试用期为一个月,一个月后工资转为五百元一月。
老板办完事,眼睛看着老根问建芳,这位是?
建芳忙介绍说,这位是我老公,叫他老根行了。
老板忙站起来与老根热情握手:幸会!幸会!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正在这时,老根的BB机响了,老根一看,知道是富康中介公司邱老板打来的,就起身对宾馆老板和建芳说,不好意思,富康中介那边有点事寻我,我得先走了。
老板热情地将老根送到楼梯口后,才返回办公室,很热心地对建芳说,我看你各方面条件都很好,让你专管西花苑三层四层两个外地大企业居县城办事处的服务工作?你看怎么样?
建芳很爽快地说,行!我听老板安排!
老板一听十分高兴,带着建芳上下两层一一交代,三层是台湾老板到本县投资开发办强力牌压缩机厂临时租用的,各种设施条件都是一流的,主要用于台资公司与当地各级领导和相关人员的接待联络,会议洽谈和休闲娱乐活动。四楼则是一家著名的三K牌中外合资保健品公司,来本县开拓市场而临时租用的办公室,几套住房和临时仓库用房。
老板悄悄告诉建芳,这两层楼,光租金就有一百二十万元一年,你长得这么漂亮,只要你服务工作做到位,我绝不会亏待你,他们都很有钱,但人在外地,难免寂寞,你多陪陪他们,机灵一点,他们如给你服务小费,你都不要拒绝!在我这里,你一年挣上个十五六万元,都没有问题,这都可以在县城里买两套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居室了!
建芳惊得张开了嘴,半天没合拢来!
她长了个心眼,跟老板说,谢谢老板,那我明天再来上班行吗?
老板也不拦她,连连点头,好的好的,那你明天上午八点过来。
中午,老根回家了,他告诉建芳,富康中介的邱老板,帮他介绍了一份工作,要他到四川成都一个压缩机厂的办事处当主任,而且是个台资企业,许诺答应他月工资一千元!外有各种提成和补贴。
建芳忙问道,是不是强力牌压缩机厂?
老根惊讶不已,忙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建芳就把宾馆里的事,全都告诉了老根。
她跟老根说,我不准你离开县城,这里面有阴谋诡计,把你安排到那么远的地方,他们是想要让我们分居两地,目的是拆开我们!
老根听了,恍然大悟,吓得心惊肉跳。
建芳说,什么安排工作,那都是中介公司老板和西花苑宾馆老板,还有台资企业老板,三块老棺材板联手设下的坑人陷阱。
老根说,对!我们好险,差点上了他们鬼当!
两人一致决定,宁可自己去摆地摊,也不能去那鬼地方上班!
建芳早就听闻到一些厂里下岗的年轻女工,下岗后为生计所迫,到旅馆或酒吧去应聘,或到夜总会或舞厅或浴室去服务打工,最终沦为妓女,或被老板包养为情妇的故事了,所以她多了个心眼。
话说这个年头,随着西方文化的进入,人们的观念有了很大改变,有些年轻的女大学生,宁愿嫁给黄世仁做妾,也不愿嫁给没钱没房没车的杨大春做妻。
有的女大学生公开手持广告牌求包养,一点都不在乎。
社会上普遍是笑贫不笑娼,有钱才是硬道理!
据说全国人大多年来一直有人提案,要将妓女卖淫合法化,他们非常关心妓女的权益。
社会精英和专家们认为,妓女是一种社会职业,可提高就业率,能促进经济发展,激发拉动消费生产。说能解决全国三千万光棍汉的性福生活。我想,除非国家在通过这个提案时,能附带上一条规定,给光棍人员每月发一定数量的嫖娼补贴费,或者嫖娼发票能实报实销,否则那三千万穷则娶不起老婆的穷光棍们,凭什么条件去和富豪权贵们去争夺嫖娼的性福生活权利呢?因为无论在那个方面,他们都是当今社会的弱势群体呀!
另外,妓女卖淫的合法化,对一些地方的权力管理部门,也有所不利,他们就难以再放水养鱼,半年去捕捞一次,很难再获得不菲的罚款收入。
但老根和建芳,在心理上根本不能接受,他们非常珍惜爱情和家庭。宁可穷得揭不开锅,也不愿去做那种缺德的事。
老根就很大丈夫,他拍着胸脯对建芳说,你就待在家里,不要去上班了,我一定能挣钱养活你!我这辈子只包养你一个!
建芳听得眼泪汪汪!
他就去找在轮船公司当头儿的发小郑勤帮忙,在轮船码头旁边的那棵大梧桐树下,铺了个修自行车的移动摊子,早铺夜收,一天也能挣上二三十元,三口之家的小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蛇老根的。
中国在跨世纪后,实行土地财政,盘活了经济,国家开始富裕起来,人们的收入有了很大的提高,骑自行车的人少了,骑电驴子和开汽车的人却多了起来。
老根就升级换代,改帮人家修电驴子。
厂里下了岗的老工友们,常围在他的摊子前喝茶聊天,建芳和正在上小学的儿子,为了鼓励他为家里挣钱,直夸蛇老根是个跨世纪的修理工人才。
后来,老根因为没有修电驴车的资格证书,先后被管理部门两次罚款。老根就老来学皮匠,下决心去劳动技校培训班报名学习了三天,交了两张照片,三百块钱,填了一张表格,领了一张考试卷,勾选了十几个问答题,都是在上面的是或否上划个钩或打个叉。
老根记性好,竟考了个一百分,心中十分得意,逢人便吹牛逼,直夸自己是班上头名状元。
一星期后,他终于领了个能摆摊修理电驴子车的个体户营业资格证书!
为此,他一共停业五天,还花了三百元培训领证费用。
有了资格证书,老根就理直气壮,起早摸黑,大干快上,生意好多了,有时一天能挣好几百元,老根老婆比他点子多,家中存款快满十万了,她对老根说,再过三年,凑满三十万元,你就可以开个汽修厂当厂长了!那时候我就可以到自己的厂里上班了!
老根则一脸认真地说,到那时,你就变成老板的娘了!
无证行医
老根属蛇,他老嫫属龙。
二十年后,老根和同学们在码头街万家灯火二楼酒宴聚会,来客都是当年在一起下放的知识青年和同班同学。
大家就追问狄建芳,你这朵班花怎么插到牛屎堆里的?
建芳说她天龙斗勿过他地头蛇,才被蛇老根咬了几十年!
好像老根就是曹山林子里那条咬她的土鬼蛇似的!
而蛇老根从不说自己属蛇,只说自己属小龙,称他和建芳的婚姻,是双龙聚会。
他还说自己给建芳算过命,她一生离不开蛇!
所以他很放心。
建芳叫在码头街上开广告公司的妹夫,把他的修车资格证放大好几倍后,用塑料片热封好,在上面打个眼孔,用根红绸丝带穿好,再打个中国结,让老根挂在修车旁的梧桐树主干枝上,十分显眼,像个广告招牌似的。
凡是有人来修车,老根总会指着那片随风飘荡的纸片儿说,我修车是考过试的,是有资格证的!是政府允许摆的摊子!老根总以此包装宣传自己,指着上面比国务院印章还大得多的大红印章,对来人吹牛皮说大话,宣告自己修车摆摊的合法性!
大树底下好乘凉,蛇老根人缘挺好,身边总是围着一批下岗待业的老知青朋友,他们天天在大树下喝茶吃酒吹牛逼,说笑话唱滩簧拉胡琴,看报纸下象棋掼蛋斗地主。
我那时在河对面公园里的文化馆工作,老去找他修那辆永久牌二轮转破车子,听多了,就调侃他是祥林嫂的阿哥。
老根则一本正经反驳我,说宋哥,你记错了,他说他的妺妹不叫祥林,叫祥云。
那天早上,卫生局退休老干部朱保,来修电驴车,老根不认识他,服务态度不太好,一直不搭理朱保,他把朱保晾在一边,半天不予理会。
朱保又气又急,数次催促老根快帮自己整一下电驴子的电路,声称他要马上赶到卫生局去开老干部座谈会。
可老根却不理他,因为他正和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头儿在站着聊天,只听得老根对那老头儿说:叔,你别急,老婶那带状疱疹,我有办法治得,我给你开个方子,照方子取药处理就是,包你三天就好!
老根说罢,从工具箱里翻出一个小本子,身子蹲下来放在膝头馒上就写字,边背方子边写字,写完后扯了下来,交给那老头儿说;叔,你马上去照单抓药煎熬,勿要耽搁辰光!那疱疹痛得要命,病人吃不消。
老头儿连连抱拳致谢,又从袋里掏出伍佰元大钞,递给老根。
老根推来推去,死活勿肯收。
那老头儿生气了:根子,你勿收,我就把这方子撕了,不要你看这病了!
老根愣住了。
他哽咽着说,老书记,当年我下放在曹山村大队,你们对我那么照顾,你比我爹娘待我还好,我怎么能收你们的钱!
老人吼他:你收勿收?
老根没办法子,只好收了过来,装进了口袋。
心想有空买点好东西,和建芳一同到曹山村老书记家,去看看他老两口,再把钱还给他。
朱保是个有中国药科大学毕业文凭的正规医生,他是个工农兵学员,还是个党员,他一毕业就在卫生局机关里工作,后来又读了在职研究生,他有全县最高级别的文凭和最高级别的职称。
后来他又做了多年县康复医院院长,这人管理经验丰富,科研论文编了好几本书,在医疗系统名气很大,但临床经验明显不足。
过年前,朱保退休后开了一家私人诊所,临床看病,本事虽不怎样,不过他行医倒是有资格证书的,也就是合法的。
反正他治不了的毛病,往附近城市大医院转就是了,他的同学遍布全国各地医疗机构和行政单位,他有丰富的人脉关系和医疗资源,没有解决不了的看病难题,这些关系不用干吗?
朱保当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朱保问老根说:师傅,你是哪个医院退休的?
老根说:我哪来退休啦,还不到六十岁啦。
朱保又问他,你哪个单位工作啦?
老根说,我是原来北门化工总厂的下岗工人,还没办退休呐!
那你怎么也会治病?朱保又问他。
老根又犯了爱吹牛逼的老毛病:我治带状疱疹病,那是三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小菜一碟!在我手里治好的带状疱疹病人,至少有五六百人了!几百里外都有人来找我,看这个毛病格!
说罢,老根转身问他:你家里也有带状疱疹病人吗?
朱保连连摇手:没有!没有!
他急着赶路,连电驴也不修了,推着车就走。
老根说:车子还没修呢!你怎么走啦?
朱保回话说:回头再修!回头再修!
后来呢?
后来老根被县里一个有资格证书的退休医生,名叫朱保,实名举报他无证行医,后来这事被法院立了案,后来老根就被判罚没收十五万元非法行医收入,后来法院还以非法行医罪,判他有期徒刑六个月,再后来,因为他没有出过医疗事故,病人们都涌到法庭来为他说好话,就缓期执行了。
连那张随风飘荡的资格证书,也被有关部门吊销了。
那三年后开个汽修厂的美丽梦想,全都破灭了。
老根的家庭经济,一下子陷入了绝境。
后来他老嫫整天抹着眼泪骂他嘴臭!
老根两头受气,忍不住回怼了她几句,气则建芳差点儿要在家中一层楼阳台上往下跳楼!
这可把蛇老根又吓了个半死!
后来老根就生了个不敢出门,不敢离家的怕老嫫毛病!
工友们常取笑他是怕老嫫佬,老根则一脸神圣庄严地说:她把一生一世都交给了我,我怎能对她不好?你们不懂,只有怕老嫫格人,才是最幸福的人!
这话传到建芳那里,她听了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后来,政府帮老根夫妇各办了一张退休证,每月他们每人能领到两千多元的退休金。
再后来,老根因祸得福,徐书记夫妇两人知道这件事后,两人上城来找到他,又把他请去曹山村,帮曹山村旅游开发区管后勤维修设备去了。
听说每年固定给他十万元工资,还包吃包住。
后来,蛇老根就把老嫫建芳也接到了乡下,俩人把当年的五间知青老房子,用竹篱笆围了起,翻修成小四合院子,又在山村里安上了个窝。
门头上还挂上一块匾牌,上书曹山大队知青点旧居几个大字。
屋檐下面,挂上了随风飘荡的两只大灯笼。
进屋那天,老根给门楼前挂上的两个大红灯笼面通了电灯泡,一片红光,随风飘荡。房间门上面还贴上大红喜字,蛇老根当时激动得抱着狄建芳亲嘴,像个新婚夫妻似的,啃了她半天不肯放手。
后来,他让建芳叫城里开广告公司的妹妹妹夫,来帮他设计布置,把当年下放在这里的八个知青,一人一张黑白大照片,装贴在泡沫板框子里,挂在墙壁上,下面写着各人名字,写上下放和回城时间。还写有每个人在下放时的职务和先进事迹介绍,如农技员,卫生员,妇女主任,民兵营长等等,墙壁上挂满了复制的五好民兵,五好社员奖状,还有参加学毛选,学大寨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合影照片等等。
在老根的宣传专栏里,还有当年在赤脚医生杂志上登载宣传蛇老根的治病救人的文章和照片。
老根把它们放大后,挂在堂前中间,主要内容当然是介绍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小根医生,如何刻苦钻研学习医疗技术和知识,如何全心全意为乡亲们服务,又如何为救治女知识青年,排除思想杂念,不怕牺牲,帮她在毒蛇咬的屁股上吮血吸毒的先进事迹报道。
下面玻璃柜中,还存放着一套毛选四卷本,和一本被老根翻烂了的赤脚医生手册!
弄得知青点像个大名人纪念馆似的!
来曹山村旅游的人,都按捺不住好奇心,都伸长脖子往院子里面瞧,看见那扇大竹排门开着,就忍不住走进知青点院子里,转上一转,看上一眼。
来这里的都是些城里人,都是些当年老三届下放的知青们,如今他们都是爷爷奶奶级的大人物,其中许多人还曾是市长书记局长级的大官人,他们大都是老头老太再加上孙子外孙女一起来,接下来他们就被老根和他老嫫两人,哄得团团转,建芳总是先是让他们题诗写词,留下电话或微信号码,以作留存纪念,或请大家以后来参加纪念活动联系时用。
而后建芳再带着他们,沿着几个房间兜圈子,看当年的八个知青们留下的照片,日记,奖状,书籍,生活用品和生产农具和灶头间等物件。
再后来,大家就在院子里的石桌石台边坐下来,聊天喝茶,回忆当年战天斗地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
建芳给老人们沏上一壶大麦茶,给孩子们喝一瓶白露山蓝莓饮料,吃点儿牛马塘山薯干片,再提供些日日春黄桃水果,芳芝林桂花白茶,文博苑巨峰葡萄,供他们自己选择,他们在把停在门外的汽车屁股塞满后,又回到屋里头,坐在大灶头灶门口,心甘情愿地帮老根老嫫添柴烧火,把满头白发埋在灶膛里,使劲吹那竹竿筒子旺火。
弄得满头是灰,还哈哈大笑不止。
老根和建芳,就会亲自上知青大灶头,下几碗扎肝面,鸭浇面,雁来覃面,或者下几碗大肚皮馄饨,做些南瓜饼,大麦粥,面疙瘩,玉米糊面等,让来人吃了喝了,让他们回忆体验一下当年知青们的艰苦生活后,他们才肯恋恋不舍挥手离走。
可没过几天,他们又带着儿女子孙们又来了。说是为了教育下-代,还帮他们旧居点,办了个关工委青少年教育基地的铜牌子。
老根是个直筒子的性情中人,一辈子也改不了爱吹牛逼嘚瑟的老毛病,这也是他仕途不畅的主要原因,一生中最高官位,就是车间主任,任期还不过三年。
他自己在酒后曾向我坦白交代,说现在老嫫挣的钱,比他都还多,一年有十几万元。我想如果再碰上个朱保同志,举报到税务部门,估计蛇老根又要被罚交税款,重判缓刑了。
于是我便再三关照他,说做人要吸取教训,这每年多少收入的事儿,千万都莫要对外面人说。
可老根喝着酒怼我说,哪来千万啦?两人加起来,才三十多万元一年。
回乡知青
后来听人说,朱保老嫫也生了带状疱疹,朱保没法治好,就厚着脸皮,带着他老嫫来曹山村找蛇老根看病。
老根再三强调说,我没资格证书,我不收钱,我不行医了!你们回去吧!
老根还不忘讽刺挖苦打击报复朱保,说你不是有行医资格证书吗?你不是有高级职称吗?你不是个全县医疗界大名人吗?这么点小毛病还来找我做什么?我都差点儿被你害得家破人亡吃官司哩!
不管朱保怎么磕头作揖赔礼道歉,老根就是不理他!
老根心眼小,就像当年被那小放牛娃举报他在玉米地做淫窝后,他就怀恨在心,跑去大骂那小放牛娃一式一样,他的打击报复思想相当严重!
所以老根不能当官,连车间主任也做不长。
可后来老根架不住朱保老嫫,打开她那鸟啭莺啼的假嗓子,连叫他三声根子哥!直夸他聪明能干麻利,知道屙屎屙列瓶里!说他人长得帅,心眼儿又好!是个世上难得的好男人!还说自己也是个68届知青,下放在长荡湖边上,当年在报纸上看到介绍老根治病救人的先进事迹时,非常感动,就一直想见见他面,对他十分崇拜,只可惜是今生无缘,现在是相见恨晚等等。
老根英雄难过美人关,心里一开心就激动,骨头都舒软成尿了,说是看在同是下放知青的份上,没收她一分钱,就把自制药膏给她一抹,听说回去后三天,她那毛病就好了。
那边朱保夫妇,千恩万谢回去了。
这边老根夫妇,却大闹了半个月!
老根被他老嫫狄建芳,拧着耳朵在屋里转了三个半圈子,建芳拍桌子摔板凳,骂了他足足有三个小时,老根忍气吞声,绝不还嘴,后来蛇老根被罚天天夜里,睡在客厅里沙发上,晚上不得进入建芳卧室。
老根半夜里起来小解,想回房间里去睡,可房门被建芳拴得铁紧!
老根开不了房门,上不了建芳的床,没有性福生活,他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忍了。
他便就盘坐在沙发上,在半夜里大声背诵老三篇之一,为人民服务,从头至尾背,背了一遍,又背一遍,一直背个不停,声音越来越大。
吓得建芳悄悄打开房门偷看,怕他发神经了!
老根逮住机会,-下子冲了进去,就将建芳按倒在床上,咬她啃她不放手!
建芳力气没他大,浑身酥软,也只得任他胡来。
而我每次骑那辆永久牌破车,经过老根当年摆修理摊子的大梧桐树下时,就会想起那片随风飘荡的上岗资格证书!想到那个忠厚老实得有点傻乎乎,但又狡黠好笑的曹山蛇老根。
老根在回到曹山村里后,开心得很,那天我去曹山村看他,老根硬拉我到留云村去喝农家手工土造老烧酒。
老根在酒后对我感慨万千地说:这里山深林密,空气好,含氧量高!关键是山里人心眼儿好,真是个休闲养老好地方!宋哥,现在城里套路太深,你也不如做个回乡知青。
这话儿,曹山老根在我面前,至少已经说了十多遍。
我知道,曹山蛇老根有他的鬼心思,他老是想骗我也到曹山村来,陪他喝土造老酒,然后他又好吹牛皮侃大山,话说他当年下放在曹山大队的光荣历史,让我听他讲那些永远也讲不完的曹山村故事,再写写他下放时做的那些破屁股事儿。
那天夜里,俩人在留云村农家乐喝醉了,在回曹山大队知青点旧居的路上,他硬让我去看那片当年他老嫫被土鬼蛇咬了屁股的密树林子,还指着中间一个小洼地说,就是在这地方,建芳蹲下来小解,还没尿完,就被那蛇咬了一口!
老根后来说,其实那蛇,并不是条土鬼蛇,而是条黄峰梢蛇,又叫黄肚龙蛇,过树龙蛇,这种蛇没毒格!
老根还说,用它浸酒,治麻痹瘫痪症,效果倒蛮好的。
建芳不认得那种蛇,她分不清楚蛇的种类,她以为会咬女人屁股的蛇,就是土鬼蛇。
我问他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土鬼蛇啦?
他说,我帮她吮出来的血,吐在烧杯里,后来我拿到公社卫生院里化验后,才知道无毒。
我就去问建芳,那蛇是什么颜色?
她说是黄佬,有一米多长!
我才知道,那是条黄峰梢蛇,不是土鬼蛇。
土鬼蛇又叫蝮蛇,土灰色的,一般只有两尺左右长,不会超过一米多长。
但蛇老根坏得很,一直没肯告诉她关于土鬼蛇的真相!
建芳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他大概是怕建芳后悔,因为建芳长得太漂亮了,追求她的人太多了,老根总害怕会失去她!
在途经那一片种玉米地的小山坡地时,他又神秘兮兮告诉我,前几天傍晚,他和建芳两人旧地重游,散步来到这里,老根提出要和建芳,在这里重温旧梦!被他老婆一脚踹下山坡去,打了好几个滚才爬起来,那贼婆娘还笑得弯腰闪了气!蹲地上半天站勿起来。
我骂道:你真是个活宝!你这条土鬼蛇,原来也是条黄峰梢,骚煞鬼!怪不得人家都叫你蛇老根!你爷爷还指望你将来成个大名人呢,你成个屁名人!骚煞鬼名人,遗臭万年的臭名人!
蛇老根任我贬他骂他,也不生气。
他翘起屁股,用右手拍着右边屁股排说:就踹在这里,可狠劲了!我要是个西瓜,早被她踹成两瓣儿了!昨晚上我在曹山村宾馆大澡堂里洗浴,有个后生还追在后面问我:根爷,你屁股上怎么还长个青紫坨罗啦?
我问他说:你怎么说呢?
老根狡黠地笑笑,回话说:胎记!
我把胃里半斤老酒,一下子全喷了出来!
功成名就
去年中秋节那天,老根拎着两瓶留云村土造老酒,一盒月饼,找到城里平陵广场里我的文学写作工作室来看我,他敲开门,嘴上像抹了蜜糖似的甜,尽说些好话儿给我听,宋哥,自你帮我写了那个文章后,我可出名了,现在找我看带状疱疹的病人可多了,到曹山来看知青旧居的人也更多了!
我怒声吼他:你作死啊?你这是无证行医!是违法的!你怎么不知道长点记性呢?你还想去罚款坐牢吃官司蹲班房啊?
他狡黠一笑,从衣兜里掏出个红本本说,你勿晓只,我已经考了个中医资格证书了,我能开诊所了,已经有行医处方权了。
我责问他,你是怎么开后门混到这张证书的?花了多少钱啦?建芳没骂你吗?你行贿没有?
他说,没有,建芳还夸我呢!
他说,是朱保帮我到卫生局里推荐申报格,报名后我去参加学习考试,这本中医资格证书,真是我考试考到的,我今天特地送来给你看看!
他显得兴奋不已: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给大家看病了,可以开中药配方了!我可以在曹山村知青点里,再开一个老知青卫生室了!
话没说完,他脸上竟然老泪纵横,一片呜咽之声。
我愣住了,竟一时无语,怔怔地望着他,眼窝里也是一汪泉水。
我只能侧身让他进屋,心里却骂道:这蛇老根,真是个活宝!都七十岁了,还冲动得像当年刚下放时的小知青似的!
他说,老哥,你今天得祝贺我-下吧!
我一不小心,又被他蹭了顿酒饭。
后来,那两瓶土烧酒,都倒进了我两人的肚子里,老根他又喝醉了。他一会儿拍着肚皮吹牛逼,一会儿又痛说革命家史,一会儿声泪俱下,哭诉下岗后的悲苦生活,一直闹到半夜三更,还不肯上床睡觉。
我少不了要端茶倒水,又伺候了他一个晚上。
我只好帮他写了篇七旬老人自学成才,考取中医资格证书的新闻稿子,还配上他领证书时拍的彩色照片,用天目一哥的笔名,发在平城新闻网上,网上点击率,竟超过10万+。我又通过微信群和公众号,转发到全国各地上百个网站,一下子传遍全国,点击率达百万之多。
今年初,社会上突然发生一场新冠瘟疫,朱保临危受命,又回到市康复医院主持工作,参与抢救治疗瘟疫病人。后来政府还建了个方舱医院,收治众多患者,可西医对瘟疫病的治疗效果,一直不佳,不但医疗费用高达几十万元一人,而且病人死亡率特高,医院里人满为患,相互之间传染得更快!
朱保束手无策之际,忽听说曹山老根用中医药治瘟疫,患者一个都没死,还好得很快!朱保赶紧来到曹山村卫生室,找到蛇老根,问老根是怎么治疗瘟疫病的,老根也不保留,说很简单,控制住不发热就行了,用三味中药煎汤,给患者喝下就行。对不同病人,要调整配方,对症下药。
朱保说,老哥,你就看在乡亲们面上,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咱们积德行善,做点好事,你快把方子公开吧!救一个是一个啊!我求求你了!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跪了下去。
老根忙扶起他说,行啊,我们叫宋哥来写个稿子,把这方子告诉大家,让患者自制自煎自服试试,反正也没什么副作用!
那方子确实简单,用蚕沙,竹茹,陈皮三味中药,各取10克,煎汤喝水就得了,根本用不了几个小钱!
朱保赶回康复医院,照方配制煎汤给患者试服,果然有神奇效果。半夜里打电话给我,大呼小叫:宋哥,老根土方子真佬有用的,灵佬,高烧病人喝了,都退烧了!你快点公布出去!
他还特地关照我,一定要写上是老根献出的中药秘方!而且没有任何毒副作用!后来老根又开出几个中医治瘟疫的不同配方,临床应用下来,都有很好效果,便迅速传遍全国各地。
消息传出,四面八方的病患者,都赶到曹山来找他看各种疑难杂症,卫生室四面墙上,都挂满了各地患者送他的锦旗和感谢信,光锦旗竟有几百面之多!
现在老根在全县医疗界的名气,比朱保都大!
我知道,除了确有奇效之外,更重要的是,他收费十分便宜,一般几十元钱,就解决了瘟疫病患者的问题。
在病愈患者的心中,他简直就是菩萨在世。
因为现在大医院里看病,一进去就是几千元几万元,甚至高达几十万元,有时还看不好,出现误诊误医,终致人财两空。
后来我就陆续把那些锦旗拍了照片,并把患者发来的感谢信,用微信连载的形式,转发到抖音和微信朋友圈里。
这样一来二去,认识他或请他看过病的人,便纷纷转发留言赞美致谢,说他是个神医华佗再世,为人德艺双馨!说他有一颗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初心!说他才是咱们老百姓自己的好医生!
更多的人则将信将疑,纷纷来找他看病,居然都能有很好的效果。
上个月我腰痛之后,不能穿衣下床行走,坐下了爬不起来,爬起后坐不下去,稍一移动,腰部便疼痛难受,只好卧床不起。在市区转了几家医院和诊所,钱花了不少,却都没多大效果。
我一个曹山老哥,志坚夫妇来看我,说你这腰里病,蛇老根会治格!他们就立即用车子送我到老根那个曹山卫生室里,根子一见是我,当然对我尽心尽责,分文不收。
他艾灸针灸,同时使用,又帮我按摩拿捏,完了用手拍拍我屁股,让我翻侧过身来试试。
我一试,果然能自己侧身翻了,疼痛感也轻了许多!然后他用双手将我腰部前后用力-挫,帮我复位,我当即就能翻身而起,下床穿衣穿裤穿袜子了,惊得我啧啧称奇!
我腰里不痛了,立刻又神气活现得很,逼问他这一手绝活儿,是从哪里偷学来的?要他老实交代清楚!
他说是南京后宰门,一位在军区医院退休的女军医刘医生教他的,说他那时候腰闪了,就是刘医生帮他治好的。
那个刘医生我也认识,她确实医术精湛,还多才多艺!在南京城里名气很大。
老根还说他的所有医术,都是在做赤脚医生时,不断学习摸索出来的,有许多偏方,虽然是从别人那儿抄来的!但他坚持-个原则,即所有偏方,他都在验证效果之后,才上临床使用和推广。
许多病人被他治好之后,因为心存感激,便在微信上,给他大吹特吹,说他是华佗再世,号称佘半仙,是个专治疑难杂症的土专家,不断转发他的事迹,弄得他天下闻名,成了当地抗疫英雄,尽人皆知。
虽然说是微信微信,只能微微相信,但那些锦旗和一封封感谢信,却又让人不能不信!
根子大器晚成,真的出大名了。
那天,我约老根和朱保到知青点里喝酒,他却不肯再喝了,说喝多了会误事,喝醉了有病人来了怎么办?
我点头称是,说可以少喝点,不醉就行。
他十分真诚地对我说,宋哥,我现在才发现自己,我这棵老树根子,还是应扎根在曹山农村的广阔天地里。我当年应该早点回乡,继续做个赤脚医生,继续为乡亲们看病,我才有自豪感,才有幸福感!才有成就感!我真的只想做个好医生,只有做了医生,才能治病救人,我这辈子活得才有意义!
说着说着,他竟然眼眶发红,激动得流出了泪水,建芳忙用手抽纸,去擦拭他的眼睛。
我尽量安慰他说,根子,兴趣爱好和勤奋努力,才是使人成才成名的阶梯,你有十几年行医的实践,上千个民间偏方和验证经验,只有实践才能出真知!你可得把这手绝活儿传承下去,让你孙子接你班!不能让你的医术失传了,尤其是你搜集到那么多的中医民间偏方!这些都是国宝啊!
老根点点头说,这十几年来,我觉得自己就是棵随风飘荡的浮萍和纸片儿,心中没了根底,走了几十年弯路,吃了几十年的苦头,所以,我还是要回到曹山来,还是要做我的老本行。
朱保点点头说,现在,你又有根了,这曹山,这乡亲们,都是我们人生中离不开的根。
老根说,昨晚上,建芳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他说,我想把我能背出来的一千多个民间方子加上验证病例,整理出本书,宋哥,你们得帮帮我,如果失传了,那太可惜了!
我知道,他孙子在中国药科大学读书,今年也要毕业了。
我想,好在老根夫妇,还有个能接他班的孙子。
我说,等你孙子毕业后,让他在城里开个老根中医诊所,也好传承你的衣钵!
朱保说,宋哥,我觉得根子可以在医疗系统内部,先招上十来个学中医的徒弟,传承帮带一下,这样效果会更快更好,不知根子肯不肯?根子应该像毛主席接见过的针灸专家朱琏一样,用办培训班的方式带人!
我当然知道朱琏医生,她是原政务院副秘书长陶希晋夫人,我们溧阳南渡镇人,早年参加革命,是个闻名中外的中医针灸专家,我曾为她写了个毛泽东和朱琏的独幕小戏。
根子举起酒杯说,只要他们肯学,我决不保留!
朱保说,根子你得说话算数,我们一起干一杯!
三个人举起酒杯,一起碰了一下,飞落起一片酒花。
2023.12.18重稿于曹山文博苑。
作者简介宋仁年,男,汉族。江苏溧阳人,笔名天目湖客等。1951年5.31生于溧城镇码头街。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1976年起曾主编《溧阳文艺》《溧阳科技报》多年,系文化局剧目创作工作室专业编剧,县京剧团特邀编剧。曾参加江苏省首届中青年剧作家编剧读书班,系我国著名剧作家《珍珠塔》原作者钱惠荣先生唯一弟子。宋仁年的戏曲作品,曾为多家剧团演出,并多次获得省市县文艺汇演创作奖。大型锡剧《王芝缘》获第十六届常州市戏曲文学大奖赛提名奖,《一代宗师》获第十七届戏剧文学奖二等奖,独幕锡剧门试卿获第十八届戏剧文学奖二等奖,电视剧《毛泽东与朱琏》入选全国建党一百周年征文。著有《宋仁年戏曲影视作品选》上下两集,诗集《难以忘却的乡情》,长篇电视纪实文学专著《神仙眷恋的地方》,著有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及散文选集等多部专著,曾多次获得北湖亭文学奖。其诗词小说作品多次入围长江杯,才子杯,鲁迅文学杯,当代作家杯等全国各类文学类数十项大奖赛。长诗《忆菡子》获得全国中华诗圣杯实力文学奖,中篇小说《根子》获海南电视台全国文学作品展播赛优秀作品奖,长篇电视纪录片《神仙眷恋的地方》,获全球华人名人名家中华至尊杯十大实力文学成就奖等。被世界楹联中国诗人作家网授于五大院士文化大使荣誉称号。现为《金榜头条》网刊终身文学顾问,《口述历史》杂志编委,中国诗人作家网等多家网刊签约作家,《族群文化》杂志总编,《双馨文艺》网刊主编,无锡市文化艺术创作中心文学总监,无锡锡剧发展促进会编剧、曹山文博苑艺术总监,菡子纪念馆馆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