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大家庭
一
我出生在一个仅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村后便是明灯山,这座山巍峨挺拔,东西走向,是大青山山脉的一个分支。
传说宋代名将杨六郎当年在此戍守边关,每到傍晚,他总会牵着坐骑下山饮马,于是一串串硕大无朋的马蹄印便从山脚下一直延伸到高高的山顶,也正是那些圆圆的印迹,为这座荒凉的塞北关隘营造了一个个美丽的黄昏。
想想看,那该是怎样一段旷世传奇?那该是多么壮美的塞北一景?
直到今天,当地的老人们还执着地认为,只要诚心诚意地站在山下,就一定能看到几枚深深浅浅的马蹄印痕,只不过年代太久远了,看上去有些影影绰绰,模糊不清。
至于这口井呢,那也是大有来头啊!据说当年杨家将行军到此,人困马乏,口渴难耐,只见六郎的坐骑飞起前蹄,往地上一刨,“呼”的一声,一股神泉便冒了出来……
倘若真是这样,好家伙,那该是怎样一匹骁勇善战威猛无比的神马啊!
于是一代代后人不断地去揣摩,去探索,并且乐此不疲地讲述着那些美丽动人的神话故事,演绎着撼人心扉的历史传说,就这样,古老苍凉的明灯山在人们敬畏的目光中变得仙气缭绕,高深莫测,故而远近闻名了。
其实这座山并不神秘,也不富庶,只要看看那浑黄的格调,那光秃秃的山体,你就知道它是何等的单调、贫瘠与荒凉,至于绿色植被呢,全都隐藏在山脉的纵深处,好像被严严实实包裹起来一样。冬天,村民们可以进山打些沙蒿,柠棘儿之类的柴草御寒,春秋时节,山里花红草绿,鸟叫虫鸣,倒也不失为一个水草丰茂的天然牧场。
在这里,人们习惯于夜间牧马,白天放羊,虽然没有田园牧歌式的诗情画意,却也蕴含着山乡人家所独有的那份质朴恬淡,宁静与安详。
二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气候多变,大山的背阴处依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但不论怎样,春天还是大步流星地走来了,这一路上,它迎着寒风,冒着积雪,一刻也没有停歇,为我们童年时代那段富有诗意的乡村生活掀开崭新的一页。
每当清晨,我们儿时的美梦总会被一阵阵奔腾激越的马蹄声唤醒,那声音由弱变强,由远而近,时不时还夹杂着牧马人大声的吆喝,以及骡马浓重的鼻息与高亢的嘶鸣,然而不论多么凌乱多么庞杂的声音,始终都淹没不了马蹄踏踏的那份激昂与亢奋。在微微晨曦中,它像一曲狂野的器乐协奏,不断敲击着人们的耳鼓,为这个偏僻荒凉的小山村带来了勃勃生机,带来了喧闹与欢腾。
在我的记忆中,夜牧归来的马群每天乘着霞光踏着露珠浩浩荡荡地下山、进村,那实在是乡间令人振奋的一景。
马不吃夜草不肥,这点常识人人都懂,但是夜间放牧的那份甘苦却只能装在牧马人自己的心中。其实牲畜也是通人性的,每每夜牧归来,它们非得整出一些动静,不然的话,好像不足以表达那份凯旋之后的愉悦心情。
你瞧!马群回来了,劳累了一夜的马倌也来了精神,他们像炫耀战绩似的,不是甩出一串响鞭,就是捧出一把山丹花来吸引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等他们团团围上来,喊叔叔,叫大爷,一个比一个喊得甜,一个比一个叫得亲,这才将山丹花一枝一枝分开,挨个儿递到他们手中。
看看手中的山丹花,你就会走进“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美妙意境,更何况花瓣上还挂着露珠,散发着清香,让人愈加喜爱几分。
此刻孩子们笑着,抢着,追逐着,打闹着,玩得好不开心,好不尽兴,在他们心中,大山里自有采不尽的春色,夜牧时一定有赏不完的美景,故而又多了几分期待,添了几分憧憬。
儿时的这段记忆实在是太美妙、太有诗意了,以致几十年后的今天,我都执着地认为,夜牧就是一次又一次披星戴月别开生面的踏春,想想那场面,看看那阵势,万马奔腾,气势恢宏,能不令人神往、令人感奋吗?
三
我家住在村子后面,全家十口人。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勤劳忠厚得出了名,母亲精明能干,打里照外一把好手。我们兄妹八个,我排行老七。从我记事起,大哥在北京上大学,二哥在石拐当会计,除了过年过节,他们平时很少回来。姐姐、二姐读书在外,家里就由爱叶姐领着我们一起玩耍。
不过,农家的孩子有的是好玩儿的地方,疯玩起来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尤其是几个小伙伴凑到一块儿,便会漫山遍野地奔跑,从这个村转到那个村,再从这座山跑到那座山。饿了,捋些榆钱钱刨点辣麻麻充饥;渴了,去井边吊水喝,那水清凉爽口,简直甜美极了。
夏天,大人们午休,又为我们提供了最大的自由空间,我们姐弟四人就在自家门前玩“过家家”,而且非要垒锅弄灶,请人待客,玩得像模像样才行,颇有些“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的味道。
最好笑的是捉迷藏,为了不被人发现,三姐藏在柜子里,还用衣服包了头,我呢,有次竟藏到炒莜麦的炉坑里,弄得浑身是灰,满脸是黑,让人看了哭笑不得。
最惨烈的一次是“抓兔子”,我被爱叶姐抓住,要关起来,那是一个地窖,下面有几块石头,爱叶姐抱着我的腰往下放,说:“我放手了,你自己跳下去。”可我天生惰性,假装没听见,结果“嗵”的一声,我摔在石头上,顿时,额头血流如注。爱叶姐赶快跳下来,用袖子给我擦。姐姐闻讯跑来,将我抱回家,用火烧棉花把伤口按住,好不容易才止住血。
等一切过去后,才发现九岁的爱叶姐和八岁的三姐不见了,二爹上了南梁,顺着两行小脚印,一直追了二十多里,来到二合公爱叶姐的姥姥家,一看,两个人正坐在炕上,像没事人一样大吃大喝呢。
而我呢,为了玩耍,竟然付出惨痛的代价,把一块三角形的伤疤永远留在额头上。
四
爱叶姐的性格特别好,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柔柔的。小时候,我常常缠着她,跟她要这要那,因为父母从不责怪她,我觉得不论什么事,只要她提出来,父母准会答应的,所以总是没完没了地缠她,那时的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她的身世。
原来,爱叶姐是二爹的独生女儿,她四岁就失去了母亲,九岁又失去了父亲,从小就生活在我家。听妈妈说,当年苦于子女多,她就把我们这几个“后来者”一一送了人,二爹打工回来,不依不饶,硬把我们要回来。为了供哥哥上学,二爹起早贪黑地干活,从不闲着,农忙时节一过,再到外面打工,特别辛苦。
秋天刚到,庄稼还是一片黄一片绿时,我家就忙开了,先挑熟的收割回来,连夜打场,天不亮,二爹就吆着驮粮的牲口,急急忙忙往城里赶。此刻,哥哥正眼巴巴地等着家人的到来,陷入饥饿困顿中的哥哥,全靠老师和同学的周济勉强维持着,食堂里有位热心的大师傅,每当看到衣裳单薄饥肠辘辘的哥哥,总要铲一块锅巴给他。
二哥结婚那年,二爹去白云鄂博做苦工,冬天回来,穿一件旧棉袄,袖口都露出了棉花,冻得瑟瑟发抖。姐姐要给他买几尺布拆洗一下,他却说:“傻闺女,等娶回你二嫂再说吧。”
听妈妈说,二爹每次做工回来,总会把买来的糖果平均分开,让我们和爱叶姐吃的一样多。为了拉扯这一大家子,二爹含辛茹苦,揽工扛活,上了火,牙疼得厉害,拔牙后得了破伤风,以致早早地去世了。
我虽然记不清二爹的模样,但从妈妈的叙述中,我仿佛听到二爹临终前撕心裂肺般的呼喊:
“哥哥——,爱叶子——!”
“爱叶子——,哥哥——!”
一声声,一句句,好不凄惨,好不悲怆,我的眼泪禁不住扑簌簌地掉下来。此刻,我终于明白了爱叶姐那么善良那么懂事的原因,同时也理解了父母对爱叶姐的那份慈爱与怜悯。
五
那时候,我们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去沙湾子大舅家了。走过一段凹凸不平的山路,来到仅有几户人家的店塔,站在那里就可以看到对面山坡上的一孔窑洞,两间平房,那便是大舅的家。
不过,最吸引我们的不仅仅是大舅家,还有那条穿村而过的清粼粼的小河,每次走到这里,我们姐弟几人总会飞快地跑下河滩,将裤腿一卷,鞋子一提,争先恐后地蹚进小河。
河水好明净,好清爽啊!我们踩着松软的细沙,捡拾着五颜六色的石子,兴高采烈地走啊,走啊,好想绕过前面那座巍峨的高山,一直走到河流的尽头,走到想象中那个山清水秀而又遥不可及的地方。
山区的景致真有说不出的奇妙,抬头可见崇山峻岭,俯视便是深沟大壑,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然而我们造访次数最多的还是西边那座高高的沙山,它与大舅家只是一沟之隔,因此随时都可以攀爬。
中午,阳光给沙山镀上一层耀眼的橘黄,我们表姐妹几个随意躺在热乎乎软绵绵的山顶上,闭着双眼,任微风从身边轻轻拂过,任细微的沙粒均匀地扑洒在手上脸上,那种感觉真爽。
不过这份享受可是来之不易,刚才爬山时我们属实累得够呛,这不,眼看就要上来了,可脚下一滑,又溜了下去,就这样爬上来,溜下去,反反复复,耗费了不少时间。
有趣的是,大舅家的狗也跟来了,我们脱了鞋爬山时,它摇着尾巴忽前忽后围着我们打转,我们躺在山上休息后,它却蹲在那里,双目炯炯注视着前方,俨然尽职尽责的卫士一般。
晚上,我们围着煤油灯坐成一圈,静静地听大舅讲故事。大舅是一位出色的民间说书艺人,什么《劈山救母》、《梁山伯与祝英台》啦,什么《呼延庆打擂》、《穆桂英挂帅》啦,他都能讲得头头是道,绘声绘色。
不仅如此,大舅讲起鬼怪故事同样也很生动,很逼真,听得叫人既新鲜有趣,又有一种莫名的威慑与惊恐。
印象最深的是大舅家的年画,几张泛黄的大白纸,上面印着一排排人影幢幢的方格图案,按内容拼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类似于连环画,只不过制作粗糙了一些。
这些故事,大舅曾多次讲过,可是我只敢听,却不敢看,半夜醒来,发现黑乎乎的画面上似乎有影子在晃动,吓坏了,赶紧抱着脑袋,缩成一团,使劲儿钻到表姐的被子里面。
六
我真不明白,哥哥为什么总不回来,好不容易听说哥哥要回来,可是等啊等,还是不见人影。爱叶姐告诉我,哥哥在北京,得坐火车,走好远好远的路才能回来。我问她北京在哪?她用手指了指,神秘地说:“可远了,在天边。”我又问火车什么样?她说:“不知道,反正比汽车大,跑得可快了。”我有成堆的问题想问,可是爱叶姐实在是无法回答,只能等着问哥哥了。然而,哥哥一进门,我们只顾吃各种各样的稀罕食品,早把那些问题忘到脑后了。
哥哥回家后,摘下眼镜,换上父亲的中式衣服,领着我和弟弟去挑水。看见有人从远处走来,哥哥担心认错人,赶紧询问我们,之后便主动迎上去,热情地打招呼。妈妈做饭,哥哥站在旁边帮忙,他边干活儿边唱:“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
哥哥唱得那么动情,那么好听,把我们都迷住了。一次,我拉着哥哥的衣襟,缠着他说:“哥,给我们教教洪洪水,行不?”一句话,把哥哥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哥哥除了给我们买好吃的食品,还要买一些精美的玩具给弟弟玩。一次,哥哥买了支白色的玩具冲锋枪回来,他蹲在那里,把枪给弟弟背上,并且教他怎么拉枪栓,怎么瞄准射击。之后,哥哥还特意教我们一支歌:“我爱我的枪,枪在我身旁……枪啊枪,你要瞄准敌人的方向。”
哥哥在家的日子是快乐的,可快乐的日子总不会很长。这不,哥哥又要走了,他提着包,边走边安慰泪流满面的母亲,我们姐妹几个跟在后面,用手背不停地抹眼泪,把脸抹得脏兮兮的。直到哥哥坐上汽车,走远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痴痴瞭望着遥远的天边。
七
二哥呢,好像也不常回来。一次,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去看二哥,我们是坐着牛车顺着山路下石拐的。所谓牛车就是“二饼子”车,木制的车轮“吱纽纽,吱纽纽”一路响个不停,真有些忍无可忍。拉车的老黄牛呢,生来就是这副德性,任凭你响鞭也好,吆喝也罢,它永远都走得不急不缓,四平八稳。
走着走着,吱纽声变了调,愈加刺耳了,车倌儿赶紧下车,往轴心抹点黑乎乎的润滑油,之后,斜着身子坐在车辕一侧,挥挥拴着红缨的皮鞭,有一搭没一搭地唱起来。
好单调好无聊的旅程啊!快进山时,我的眼皮不由自主地打起架来,往妈妈背上一靠,睡着了。
忽然从斜对面的高山上传来一阵高亢悠扬的歌声:“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盼望好光景……”接着便是美妙动听的口琴声,循声望去,没看到人影,却看到高山之巅的郁郁青青,满目葱茏,俨然一派美轮美奂的山区美景。
再往前看,巍巍高山耸立两旁,犹如刀劈斧削一般,简直险峻极了,叫人好一阵晕眩,好一阵惊悚。
而我们的牛车,在这幽深狭长的山谷中依然不紧不慢地摇啊,晃啊,车倌呢,抱着那把拴着红缨的皮鞭稳稳坐在前面,百无聊赖时,不是粗声大气地吆喝着牲口,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唱几声,一路上,任由长长的鞭梢扫过来扫过去,在我们的眼前来回飘动。
深深的山谷中,清风习习,流水潺潺,再加上“吱吱纽纽”的车轱辘声,仿佛在与高山之巅的歌声琴声应和一般,那情景实在幽美极了,也神奇极了。
几十年后,那幅高山流水的画面还常常浮现在眼前,它时而清新质朴,时而色彩斑斓,时而清晰可见,时而又有些扑朔迷离,若隐若现。在梦境与现实的角逐中,我不断地辨析着,还原着,让原本柔弱的内心深处又添了几分凄美,多了几分叹惋。
不管怎样,对一个不满五周岁且第一次进山的孩子来说,从此以后,这曲抒写乡情乡愁的婉转歌谣,这幅高山流水的优美画面,便深深地、永远地铭刻心底了。
妈妈常常愧疚地说,她的八个孩子中,最亏欠的就是二哥,他刚刚读完初小就辍学工作了,他的工资除了供哥哥上大学外,剩下的还要补贴家用。弟弟三岁以前常常闹病,只要听到一点消息,二哥就会连夜赶回来。黑黝黝的山路上,夜风发出怪怪的声响,听得人不由得毛骨悚然,更可怕的是,这些山里经常有狼和狐狸出没,行人不得不防。为了壮胆,二哥买几个麻雷,害怕了就放一个,然后撒腿往回跑,几十里的山路就是这样连夜跑完的。
要知道,二哥当年只有十七八岁,贫寒的家境过早地给他背上同龄人所难以承受的负担,艰苦的环境让年纪轻轻的二哥经受到超乎寻常的历练。
八
哥哥大学毕业那年,我只有六岁,全家人满以为他能分回来,谁知竟分配到青海,这一来离家更远了。从哥哥的来信中得知,那里刚刚发生过叛乱,社会秩序很不安定,哥哥他们公安分队上街,还得全副武装,很少单独行动。
哥哥刚去,闷得慌,就到附近的山上随意转转,一上山,竟然惊奇地发现了不少奔跑着的盘羊,于是他赶快返回单位取枪,没想到大家正为找不到他而着急呢,哥哥的这次单独出行,在单位里着实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恐慌。
第二年,哥哥调到洛阳第一拖拉机制造厂保卫处工作,暑假回家探亲时患了重感冒,临行时似乎好一点。然而,在长长的旅途中,哥哥竟晕了过去,等哥哥醒来,发现身边多了乘务、医务人员,却不见了自己唯一的皮箱。
据乘客讲,在某一小站,有一个农民打扮的人,拎着一个与其身份很不相称的皮箱下了车,乘警立刻与沿线各站联系,极力寻找,但是失物已如黄鹤一去,永不复返了。
巧得是,哥哥在昏迷中恍惚觉得自己在洗澡,这一澡洗得好不清爽,好不痛快,谁知自己所有的钱、粮票,还有所带的衣物,都被它洗劫一空了。
当他两手空空回到单位,人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无半点沮丧神情的年轻人,竟然会丢得一贫如洗,身无分文。在极度困境中,哥哥在同学、同事的帮助下,靠自己顽强的意志和乐观的精神度过了难关,压根儿没把这事告诉家人。
哥哥结婚时,我们还小,第一次进城,觉得新鲜极了,电灯呀,自来水呀,真叫人看不明白啦。上街转转,更是眼花缭乱,不知不觉竟把我走丢了,妈妈急得不知如何才好,我呢,边哭边跑,一栋一栋房子挨个儿找,总算找回来了。
晚上,参加哥嫂婚礼的人陆续来了,当着客人的面,我和弟弟不停地爬到桌上抓糖果,没办法,哥哥只好领着我们在校园里遛弯儿。不知为什么,哥哥一边走一边总是叹气,而我们却又蹦又跳,高兴得不得了。
这也难怪,哥弟相差整整二十岁,年龄的悬殊,资历的差异,使我们之间有一段永远也无法拉近的距离。
后来,我们最小的姐弟四人也相继在村里上了小学,姐姐在学校当老师,每月工资二十九元,开学时把我们的学杂费交完,她那点微薄的收入就所剩无几了。书包是妈妈缝的,里面装着姐姐给我们买的学习用品,还有用旧教案钉的厚厚的练习本,平时,姐姐是不允许我们乱撕本的,所以,直到今天,我们这个习惯仍然没有改变。
九
直到女儿莉莉出生的那年,哥哥才好不容易调回来,他不愿再搞司法工作了,于是改行当了老师。为了便于照顾家,哥嫂把我们转到新城小学就读,从此以后,我们就常住哥嫂家了。
嫂子待人极为宽厚,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特别重视我们的学习。本来小学一毕业,我和三姐都回村当了农民,是嫂子四下奔波,到处求人,两年后,又把我们送到了固阳中学。那一年,我十七岁,在初一的学生中,堪称头号“大龄青年”。所以在我已有二十多年教龄的今天,每逢初一的新生报到,就会有那么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久久萦绕在心间。
想当年,嫂子推我们走出的那一步何其关键,我们的命运就是随着她的推移而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假如没有嫂子的卓识远见,又岂能有我们为人师表的今天?
不过,最让人好笑的是,当年的我们居然“来者不善”,每天中午一放学,我和三姐往院里一站,大喊一声:“莉莉——!”莉莉便急忙从小朋友家跑回来,在我和三姐圆睁的怒目下,拿起挂在胸前的钥匙,够不着,于是踮起两只小脚,费力将锁打开。
一进门赶紧做饭,三姐负责和面,我生火,莉莉拉风箱,各自分工明确,如果火烧得不旺,不用说,莉莉一定会遭到我们训斥的。
有一次,莉莉不堪忍受这种斥责,把风箱一撂,罢工了。中午吃饭时,莉莉振振有词地和我们理论起来,大晶也站在姐姐一边,怒不可遏地谴责我们说:“你们住我们的家,吃我们的饭,凭什么老打骂我们?”哥嫂听罢都笑了,哥哥摸着大晶的头,打趣地说:“你听听,这两个小家伙还控诉他三姑他四姑呢!”一句话说得我和三姐也笑起来。
莉莉小时候扎着两根小辫,手里常常提着一瓶带色儿的汽水,她在前面走,大晶跟在后面恳求说:“姐,给我再喝一口,行吗?”莉莉很不情愿地给他喝点,然后再灌点凉水,因此,她的那瓶汽水总是满满的。
莉莉刚上小学那年,有一次,老师组织同学去烈士塔浇树,莉莉没打招呼就把大晶领走了,让全家人到处好找。回来后,莉莉尽管捧着个奖状,但还是让人们数落了半天,可大晶不然,大家又给吃的,又给喝的,都觉得让孩子受了罪,特别可怜。
大晶从小忠厚善良,特别听话,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十分讨人喜欢,哥嫂对他更是宠爱有加。
十
一次,我和弟弟打架,我打他几拳,他反手打我几拳,我一把将他的头按在炕沿上,一连打了几拳,然后,返回身抱住脑袋准备挨打。忽听弟弟喊道:“四姐,快过来!”我一看,顿时傻了眼,只见弟弟的额上直冒鲜血,就连炕沿也被染红了。
原来,弟弟的衣兜里装了几个小药瓶,我打他时,衣兜正好压在额下,扎了几个口子,多险啊!莉莉晶晶吓得大哭,哭声惊动了周围的人,几位邻居跑过来一阵忙乎,好不容易才止住血。大家提醒我到医院看看,于是我用上衣包住弟弟的头,拉着他的手走到医院,清洗、包扎了伤口。
返回的路上,弟弟对我说:“四姐,哥哥要问,就说我自己碰的,要不然他会骂你的。”说实话,我正犯愁怎么向哥哥交待呢,现在也只能这样说了,谁知哥哥一听,气坏了,又把弟弟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顿。弟弟因失血太多,脸色煞白,躺在炕上难受得厉害,但是却一直没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
这时莉莉晶晶不干了,姐弟俩一边抹着眼泪叙述当时的情形,一边冲我狠狠地瞪着眼睛。我的心快要提到嗓子眼儿了,看来,今天是在劫难逃了,然而哥哥只是长叹一声,本着脸,并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从记事起,我们姐弟俩从没打过架,这是第一次动手,居然打得这么惨烈,结果呢,我把两道伤痕硬生生地刻在弟弟的额上。
二晶三晶这对双胞胎的出世,打破了往日的宁静,忙得人们不可开交。家务的繁重,工作的艰辛,把哥哥的身体拖垮了,没办法,妈妈只好将不满一岁的三晶接回村,这一住就是三年,直到四周岁时才被接回家来。
当时,哥哥已经调到内蒙《五、七》干校,三晶回来后,一切都很陌生,需要慢慢去适应,这下可苦了孩子了。不过三晶是个刚强的孩子,人们问他想不想奶奶,他的回答出人意料:“我最不亲奶奶,也最不想奶奶。”可是一到晚上,三晶的脸总是对着墙,偷偷地掉泪,他的枕头总是湿湿的。也许正是这种经历,才形成他现在这样自强自立的性格。
后来,哥哥调到乌盟干校、乌盟司法处工作,家搬得更远了,孩子们更加想念我们了,我们每次去哥嫂家,他们总是哭闹着不让走,我们呢,则是高兴而来,挥泪而去,那种刻骨铭心的思念真是难以言表。
可喜的是,初三那年,莉莉参加乌盟地区高中数理竞赛,竟然荣获了一等奖。当《乌盟日报》登载了这个消息后,集宁一中一片欢腾,我们全家人更是轮番传递着那张报纸,再三品读,品读再三,欣喜之情可以想见。
十一
哥哥调走之后,我们又住到二哥家就读,二哥住在城北的水泥厂,离学校很远,为了不让我们挨饿受冻,冬天,二哥特意为我住的外屋安了火炉,每天早上不到五点他就起床了,先将里外屋的火炉生着,然后开始做饭,为我们蒸出热腾腾的馒头当早点,中午下班后,二哥提着一壶热水回家,赶紧生火做饭,生怕我们吃晚了。
二嫂在家属厂当工人,干的是体力活儿,三班儿倒,每天很劳累,很辛苦,四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大一点,家务活儿自然不少,我们的到来,无论是经济上还是精力上,都给他们增加了很重的负担。
后来,粗粮供应达到百分之七十,二哥家的生活更加艰苦了。好在二嫂厨艺不错,别人家吃硬邦邦的棒子面窝头,可二嫂给我们蒸出的却是又软和又筋道的棒子面发糕,吃起来酸酸甜甜的,口感特别好,同样的供应粮,经二嫂的手一做,就让人从粗粮中吃出了细粮的滋味,真是值得称道。
二哥每次到县委开会,总把招待他们的餐证硬塞到我们手中,他自己却回家吃棒子面去了,那时二哥常常闹胃病,他这样做叫我们于心何忍?因此在香喷喷的饭菜中,我们居然品出了难言的酸楚与苦涩,尝到了生活的无奈与艰辛。
那时候去二哥家必须经过那道海海漫漫的大河槽,遇上下雨天,河槽里的洪水一浪高过一浪,根本没法通过,即使搭车过去了,返回来时又被困在那里,没办法,我和弟弟只好在爱叶姐家旁边租了一间小平房住宿,离学校不远,也不受洪水困扰,只是自己操持生活困难不少,好在有爱叶姐关照,很快就适应了。
高一那年,我转到包十九中就读,三姐在此任教,各方面的条件都好了许多。毕业后,我回乡了,当时我们已搬到西斗铺公社下小营子村,在这个新的户籍所在地,我参加了从夏锄到秋收的各种劳动,脚踏实地做了几个月的农民。
十二
一九七六年秋日的一天,我和大伙儿在村西的场面里打麦子,场面里尘土飞扬,机声隆隆,就在这时,一位村干部走过来,他通知我第二天到大六份子学校报到,教初一的语文。当时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赶快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
从此我登上讲台,做了一位名副其实的“乡村女教师”,这段经历,为以后的教学生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每当包白线的列车从学校旁边轰隆隆驰过,一团团白色的烟雾便会腾空而来,均匀地飘散在校园上空,欢快的汽笛时时响起,它不仅打乱了课堂的宁静,同时也扰乱了我的心,我决心走出大山,看看山外的世界,然而录取我的却是为当时的人们所不齿的包头师范,两年后,我被分配到包四十一中。
一九八四年,我来到北京,由在京读书的莉莉当向导,登长城,游十三陵,置身天文馆,泛舟昆明湖,方知天地之大,名胜之多,生活的乐趣无处不在,外面的世界的确精彩。
我本胸无大志之人,但不至于胸无点墨,闲来神游故里,梳理往事,借以排遣忧烦,抒写生活的苦辣酸甜,也不失为乐事一件,于是我摊开了稿纸,拿起了笔。
时间如穿梭般飞过,不知不觉我已四十有五,揽镜自照,竟是两鬓斑白,皱纹满面,每每忆及往事,不免感慨万千。倍感庆幸的是,父母均已八十高龄,但精神矍铄,身体康健。孩子们一个个锐意进取,学业有成,莉莉在香港大学取得博士学位,不仅耀祖光宗,更重要的是为众兄弟姐妹做表率,树楷模,当了领路人。
十三
一九九八年八月,我们又回到了故乡,举家搬迁后,我们兄妹一行同时回乡,这还是第一次。时光荏苒,一晃就是二十五年,望着古老苍凉的明灯山,怎不叫人唏嘘连声,思绪万千?
那是一九七四年冬日的一天,大卡车载着我们全家搬迁的喜悦,载着我们对故乡山水,对颤巍巍屹立于寒风中的老屋那份深深的眷恋,在这条不太平坦的公路上缓缓而行,一路向前。
之后,我们年年回乡,专程探望年迈的大姑,大姑在,家就在,吃着喷香可口的家乡饭,睡着留有童年温馨的热炕头,静静地倾听坐在身旁的大姑娓娓长谈,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种亲情交流,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种生活体验?
多少次,年迈的大姑把我送到车站,拉着我的手,再三叮嘱,叮嘱再三。
多少回,在这条融满亲情的公路上,我们与大姑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今天,就在她老人家七十八岁高龄的今天,我们和大姑永别了。九曲回肠般的公路上,我们兄妹几个怀着无限的哀思扶大姑的灵柩回乡,往事历历,尽在眼前。
故乡啊,我可爱的故乡,在你博大的胸怀中,我们感受过多少亲人的关爱与深情,那般感人肺腑,那般刻骨铭心;起伏的麦浪啊飒飒的风,此刻仿佛正用浓浓的乡音,低低诉说着那一段段至纯至真的骨肉亲情。
出殡汽车从村中的公路向南一拐,走不了半里便来到大姑的坟前,这时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乡亲们都围了过来,大家争相拉着我们的手,亲切地问这问那,并且感慨地说,多年不见,我们都见老了。可不,离乡二十余载,今日归来,我们兄妹都已头发花白,沧桑满面,还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所描绘的那般人生况味。
其实,这些年来,我们不仅乡音无改,那种悠悠的思乡情啊,随着年岁的增长也愈来愈炽热浓烈。今天,踏着厚重的家乡土,见到久违的父老乡亲,我们仿佛又回到从前的岁月,回到我那如诗如画般的金色童年,打心底泛起一种酸酸甜甜的感觉。
正是挥镰收割的大忙季节,为了给大姑送行,为了与我们见面,乡亲们一大早就下地了,刚刚才从各自的地里聚来,热心的栓牛姐大清早就出去掰了玉米,已经煮好了,邀我们到家一聚,他们责怪我们这些年不常回来,并关照我们,城里缺什么,只管回来拿。
望着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庞,握着一双双粗糙有力的大手,听着一句句亲切纯朴的话语,一种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啊!乡音,乡情,父老乡亲,使久居城中的我们有一种回归自然返璞归真的感觉,真可谓“人是故乡好,月是故乡明”啊!此时此刻,我们的体验是那么具体、真切,我们的感悟又是那么细致、深刻、强烈。
大姑的灵柩掩埋在故乡的黄土中,与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溶为一体,朝夕相伴。远望古老苍凉的明灯山,此刻更显得那么深沉,那么凄婉。
忘不了啊,故乡的山,你那美丽的神话传说,史诗一般;抹不去啊,那打着童年印记的火红的山丹,人们采撷的岂止春色一片?那分明是春的希冀,秋的企盼。
我们这个大家庭根植于大山,情系大山,不论走到哪里,身在何处,也不论再过多少月,多少年,我们的心依旧,情依然,直到永远永远。
写于1999年
作者简介
张凤枝,女,汉族,1955年生于内蒙古包头市固阳县新建公社三城仁壕村。退休前从事教育工作,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大专学历。业余文学创作二十多年,内容以乡间往事为主。作品散见于“包头日报”,“包头晚报”,“包头老年”专刊,“包头文化在线”,“黄河赛纳”,“黄土地文化工作室”,“北国文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