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奕的父亲从学校退休了，他有两个儿子，都是农村户口，大儿思奕，小儿胜奕。思奕身体正常，且已成家，小儿胜奕，身体奇矮，几近侏儒，务农中体能处于劣势，只能是半劳力。父母做了工作，哥哥谦让后，胜奕''顶替''了父亲，进了教育界工作，户口转成了供应户，工资开始雷打不动。

胜奕从此再也不必下水田被蚂蟥叮咬了。他工作了一段时间，人白净了不少，讲话也''文气'了，偶回村里，在人们眼中的形象，提升得不是一点点。有人觉得他身材也不是那么''侏儒''了，因为户口成了供应户，于是，开始有人上门来说亲……

办“顶替”手续时，胜奕很矮小，身高才1.5米左右，但他身体健康，思维正常，所以顶替的例行性体检，自然没有问题。但没有问题时恰恰会出现问题，教育局的人事科长可犯难了：1.5米的身高，小学肄业，这样的人进教育界，该怎样安排工作？

人事科长思来想去，考虑了半天，到饭点了，同事在门口提醒他：''方科，该吃中饭了！''

''该吃中饭了？噢，对，吃饭！''人事科长思路终于打开了：安排胜奕去食堂工作。

于是某中学的食堂，来了个正式工，名叫胜奕。食堂人员都是临时工，现在居然来了一个正式工，而且个子最矮，工资却最高。

因为胜奕是正式国家职工了，福利待遇使农村人很羡慕，终于，有农业户口的姑娘，愿意嫁给他——胜奕成家了。

成家后，学校还得照顾他的妻子小赵在学校门卫工作，因为胜奕是学校正式职工——正式职工就得照顾。

又过了一年，学校设立了小卖部，让胜奕优先承包，小赵成了店主——学生口袋里的钱最好赚，于是胜奕三天两头去配货，这一年赚到了一些钱。

据与胜奕混熟的教师说，胜奕人品倒不错，但说实话，如果没有他父亲给他顶替机会，在农村，凭他的条件，成家立业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胜奕的媳妇小赵，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最讨人嫌的是长舌，爱搬弄是非……

话说顶替之风刮得最猛的是20世纪80年代初。因为那时经济体制改革迈出了重大一步，传说顶替政策将被废止，一时间，国家企事业单位内五十岁以上的职工，纷纷以病退为由，让自己的子女顶替。

陆秀星当年是与胜杰父亲同一个学校的教师，年龄也临近退休，于是跟了潮流，递交了退休申请，并要求由子女顶替。

报告很快获批——因为当时有文件，全国所有单位对这种要求大开绿灯，意在让各单位年龄符合条件的职工，赶上最后一班车，为下一步取消顶替政策减少阻力。

但让谁''顶替''好，陆老师犯难了：他有四个子女，大儿子考上高校后已是城镇户口，大女儿已经出嫁，这两个可以不予考虑，剩下的有小儿子和小女儿。小儿子小学毕业，学了手艺（篾匠），已成家有孩；小女儿刚高中毕业，在家待业，两人都是农村户口。

根据当时乡村人家的习惯，顶替通行规则是儿子优先，儿子中大儿优先，但也可由女儿顶替，规则有灵活性，全由父母通盘考虑后兄弟姐妹互谅互让。

陆老师比较保守，带着小儿子到教育局人事科填表。人事科长拿出表格，与陆老师的小儿子有一番对话。这番对话，很有历史性，能反映出当时享受顶替政策者的特点：

''学历？婚否？''

''小学。已婚。''

''有孩子了吗？''

''三岁了。''

人事科长皱起了眉：''顶替后只能去学校食堂做饭，工资比一线教师低，你愿意吗？''

陆老师小儿子篾匠手艺精湛，收入是普通农民的两三倍，与学校教师相比，收入也只会多不会少，比去食堂做饭肯定高得多，听了人事科长的话，呆住了。

''我建议，让你妹妹顶替更合适，你愿意听我的分析吗？''人事科长见弟弟在犹豫，诚恳地问。

''愿意。''陆老师的三儿回答。

''一、因为你已婚，有孩子，顶替后只能迁出你一人户口，老婆和孩子户口须仍留在农村；二、你只有小学学历，顶替后只能去食堂做饭，拿后勤工资，永远比教师少；三、你妹妹高中毕业，顶替后能培养成教师，且她末成家，今后回旋余地比你大……你们是兄妹，谁顶替更合理，你考虑考虑吧。''

人事科长毕竟在办手续前，要尽量考虑顶替者的家庭利益。

陆老师坐在旁边，这些道理他也懂，但事先对儿子难开口。

陆老师小儿子思考良久，终于把表格退还给人事科长，对父亲说：''让妹妹顶替吧。''——他主动放弃了顶替，确实有兄妹情。

于是，最终陆老师的小女儿顶替了父亲，户口迁出了农村，经过培训，成了一名小学教师。

但，从此，陆老师家开始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庭矛盾。几年后，三儿子的手艺，在社会上逐渐式微起来，收入减少，而教师地位逐渐上升，收入比手艺人稳定，小儿媳感到吃亏了，尤其是他们的孩子大了，也跟着掺和进来……

陆老师在学校教师楼协助三儿子一家买了一套店铺，意在使他们做生意方便。但想不到胜奕的媳妇小赵与陆老师三儿媳就常相处在一起了。

人性真怪，胜奕媳妇当初看中胜奕是供应户，有稳定收入，所以嫁给了胜奕。但一旦住入教师楼，环境变了，楼里住的都是双职工教师，论收入胜奕与他们相差甚多，论男人长相，人人都心照不宣，胜奕媳妇有了强烈的失落感和自卑感。现在教师楼店面房住进了一户不是学校职工的住户，她似乎又找到了优越感，于是很乐意在陆老师三儿子一家面前显摆，她套近乎后，常有意无意地说：

''亏得当初胜奕顶替了他爸，现在每月收入已超5000元了。照此推算，胜奕退休后每月6000多没有问题……''

这种炫耀无疑是对陆老师的小儿媳妇及全家火上加油。

于是，教师楼里，有一段时间陆老师夫妇的日子很难过，小儿媳动不动就找碴，乱骂俩老，连儿子在宁波买房子，都认为俩老应该多为孙子出钱，否则……

就这样，陆老师夫妇与三儿一家龃龉甚至冲突不断……

事有凑巧，据熟人传来消息，胜奕老家，哥哥和嫂嫂也因当年顶替的事，与父母亲和胜奕闹得不可开交。胜奕住在教师楼，回避着老家的矛盾。但胜奕媳妇却还在陆老师小儿媳处戳戳着。每一次陆老师家的风波，与她的撩拨有关。

尽管陆老师夫妇在几十年中尽力帮扶着三儿子一家，想用''倾斜''来弥补他们。三儿子的孩子从出生到进大学，日常生活几乎全由奶奶照料，读书由爷爷操心，日常经济尽量向他们渗透，但陆老师夫妇花再大再多的力气，也抹不平三儿一家在放弃顶替后的吃亏感。

陆老师小女儿从此很尴尬，处处对三哥三嫂赔着小心，但始终扶不正小哥一家的失衡心态。

陆老师大儿子作为兄长，左右为难，有时候只能对弟弟一家能帮则帮，尽力回避既成事实的顶替问题。

由陆老师一家和胜奕一家的情况可以推断，当年的顶替政策，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引起兄弟反目，姐妹结仇，父母与子女再难融洽相处。

顶替，除了产生了数不清的清官难断家务事，给当时的企事业单位，也留下很有时代特色的难题：

1、财政压力加大，既要负担退休者的退休金，又要对顶替者发放工资；2、对大量的顶替者需要进行在职岗位培训……

笔者工作过的第一个中学，共有教职员工三十余人，其中有四个是顶替进去的教职工子女，都在后勤，工作磕磕绊绊……第二个中学也有此情况，第三个中学又有此情况。

后来，笔者调到了县城教师进修学校。校内近二十个教职员工中，有两个是''顶替''者，一个被安排打字，一个做后勤，一切必须从头学起，节奏很慢。

教师进修学校主要组织在职教师进修，当时来参加培训的，一般是顶替父母的新教师。这些人大多初高中毕业，顶替后以中师函授方式解决学历问题。

当时各单位的顶替，可以用''蔚为壮观''来形容。顶替不仅仅是顶替户口，安排工作，有的还直接顶替技术性岗位。笔者家乡卫生院的两名中医的子女，顶替后在父母身边做见习医生，让父母言传身教……

直到在八十年代中期，顶替政策被刹车了，我国的劳动就业制度的改革，终于迈出了艰难而重要一步。

如今，人们也许已经忘记了四十年前的“顶替”，时代毕竟进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