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燕军旅诗选
高原第一夜
没给机会,扫一眼孤独的乌兰
高原反应,猛炸我高原的第一夜
像魔鬼,伴着一枚钉子钻进头颅
逼走我的锐气,让疼痛在我脑袋里狂奔
它的手,像一台带马力的挖掘机
掏空肠胃,挖尽黏液,继续扒身体的骨头
从未遇上的噩梦,把我从头到脚灌满痛苦
是夜,告别新兵连,正走向老连队的途中
去哪里寻一点安慰,陌生里找不到一丝亲情
万里荒原没给我一粒安眠片
泪水踏着时间的长痛,一秒一分等待黎明
高原反应,距离高原士兵一米远
迈过这一步,才能成为一位合格的高原兵
我高原反应,别人也高原反应
无人能站在特权之外,躲开这场生不如死的折腾
翌日清晨,折腾我一夜的高原反应突然逃遁
似乎回去向主人报告:这个人可以入高原之门
于是,我将弹性的青春打进背包
踩着阳光,向前赶路,很像《西游记》的取经人
六块钱津贴
这钱放在当下,就是一包香烟,一两水饺
当年,是我一月的津贴,与光阴上的青春同值
我把它放在时间的前面
用心思的算盘,反复拨拉
一分一毛地为它选好位置
放在刀刃上,去慷慨担当大任
牙刷,牙膏,信封,信纸
把一点一滴的消费,一览无余地照亮
六块钱,在多维空间里抻出巨大的张力
故乡,年迈的父母,已经绝缘于工分
六块钱拿出多少,去遮挡生活的风雨
多年的哮喘病,纤维布满肺部
六块钱里,有儿子为他们除病的心
我有四海为家的无限思维
故乡,有我吮吸着生命的源泉
那里有娘,和她坚守的扑满风雪的柴门
六块元钱的背后,站着比山还重的亲人
还有那位长发披垂读书的姑娘
她不需经济上帮助,要的是鸿雁捎去的白云
她想知道,理想的形态,以怎样的姿式立在边陲
这轻轻的,重重的津贴费
带着心意,朝着不同的方向去飞
我的七连
我的七连,在路的远方
通向它的路,都是烂差、曲折、变形的物象
它在风折断翅膀的地方
它在鹰视力达不到的地方
它在黄沙钻不进去的地方
它在云从高空看不到的地方
它在稀薄的氧气不愿遛跶的地方
它在太阳可以掠过头顶的地方
它在月光低头能够偷看的地方
我的七连,在路的尽头
路的尽头,也不知它被捂在什么地方
我的七连,在柴达木朝向东方的耳朵里
藏在托素湖的眼角里
那片凸凹的地形,像万千蜂巢的窗口
我的七连,就坐窝在一个巢里
它似一粒摇在树梢上看不见的微小花蕾
等待与一个成熟季节对话
这里隐蔽,一位排长修了七年的铁路
没去过团部,只能用想象,去看团部的长相
我的七连,是藏于天地之间异族
每个士兵,以修路见证自己的存在
后来,我去寻找我的七连
问遍黄色的千岭万壑
它们说,连队的脚印被风掠走,被雨偷去
一条飞向格尔木的铁路
是它的形态和不变的胎记
翻山
年轻时,我决意去西部翻山
给山那边带去它没有的东西
藏在书页深处的尼采问我:
“你有勇气吗,我的兄弟”
我便把那本书,装进我的行囊
让这个外国人去见证我的脚印
青海是我翻山的起点
我翻日月山,翻天峻山,翻锡铁山
翻象皮山,翻乌兰山,翻许多没有名的山
通过目光的一一计算
发现很多人,也在那里翻山
翻山非旅游,在巨冰倾斜的坡上攀爬
没有玫魂的诗,白骨堆起骆驼的灵魂
我和他们,踏着积压着苦难的雪被
满覆着漂泊的风尘
历时八年,或把岁月捻成十年
用列车的春色,抹绿一个叫格尔木的城市
我和众多的翻山友并不甘心
二十多年后,在翻山感觉中提炼余生
带一群更年轻的人,从格尔木向西出发
翻昆仑山,翻风火山,翻唐古拉山,翻念青唐古拉
翻堆满否定,盖满荆棘的深厚冻土
天路上跋涉,处处是死亡的深谷
毕竟接近了天空的星辰
我不住地喘息,没迷失方向
指南针埋已在雪里,泥里
脚步始终朝着布达拉宫的大门
坚卓而连贯的五年翻山
终于为西藏扛去了它没有的东西
我们无需丰功伟绩的碑石
只接受了一条哈达和一首《天路》的歌曲
大柴旦信箱
为兑现西域边城的请求
我把人生置放一个不毛之地
那里没有名字,昆仑在南,祁连在北
荒凉与空旷,从月球上殖来
它距大柴旦一百三十八公里
望断白云的眼睛,未逛过大柴旦的街道
这个连想象都不曾抚摸的小镇
却是我最亲最近的邻居
大柴旦XX信箱,紧紧牵扯我的青春
蛮荒一隅,我成为大柴旦的居民
信箱种在信封上,写下收信人的名字
十天或半月,借助风的翅膀
携着我的滚烫思念,叩开几千里外的柴门
文字的声音,喊出爹娘一把热泪
十天或半月,泥埂上的叹息与劳累
抱着母亲做的千层底鞋,亲切地飞回信箱里
无形的信箱,没丢失一个思乡的梦
把长年枯燥的日子,喂得十分温馨
退伍时,战友们含泪斟满六十度的互助大曲
为那个神秘的代号,不曾认识的信箱干杯
高兴得让人把酒当成凉白开,咕嘟一声下肚
喝醉了,硬说自己是景阳冈打虎的武松
二十年后,我终于走进大柴旦
邮局里关于信箱的资料,被岁月掏空
只说,当年在柴达木腹地
曾住过一支修路人
大柴旦帮他们邮递了八年的书信
留下的那条铁路
是他们的精神,在大漠中的延伸
荒原上有棵杨树
我的心上,世界的肩膀
挺拔着一棵杨树,万古荒原是它的背景
和大漠孤烟的长风没签订协议
四野苍凉的天穹下,它代表春天挺起
枝条挥去瀚海千万年的泪水
一点绿,对话天空的瓦蓝
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的目光
第一次望见绿色的图像
修路人,把孤独兀立的白杨视为贵宾
稀贵如油的那碗水,珍惜又珍惜
早晨刷牙、洗脸,晚上洗脚,尔后
随着月光,让它流进白杨之根
一滴不会浪费,滴入土下的根须
让它催生一抹绿色的精魂
入土的爱意,一经与树接触
没有声响地划出生命的轨迹
完成了一个无法完成的传奇
说它是站立的诗,不够精准
它是修路人落地生根的精气神
是远方藏在春天里的故乡的影子
是母亲送给儿子可视可摸的叮咛
是一座刚刚受孕的火车站
是一面指示列车上天的扬旗
当东风第八次染绿它的额头
它围着一条彩虹而频频舞动
人们记得,它是睡在
送信送报的邮包里来到荒原的
邮差是大柴旦邮局职工
他叫卢代宽,退休后定居西宁
那年与今天
那年,我把最后一枚道钉和八百公里句号
拧进黄昏,南侧的昆仑,脸上挂满泪的线条
天上的月,眨着一盏灯
无奈看着二十多年做的这场残梦
路在做梦,我也在做梦
梦里,抬着一根根枕木向西藏延伸
醒来,两个肩膀被梦咬得疼痛
离别南山口,我没说再见
哪里摔倒,从哪里爬起
我祝福天路,从南山口上马西进
那时,我还年轻,会为你的远征牵马扶蹬
今天,我从远方归来
真远啊,并不觉得遥远
前方,雪路云程,需要走上五年
为你送行,送你啊,怎能怕远
更确切地说,不是送行,而是与你一道同行
天路,请睁大你的眼睛,盯死这个瞬间
我开着推土机为你的上马奠基
机器的轰鸣唤醒你沉睡的灵魂
多么巧啊,那年是我拧紧你的最后一根道钉
今天是我扶你上马,一道西行
你那热烈的身子,总照耀着我
让我走近你,再一次走近你
从年轻的士兵,走成老年的背影
百度图片 在此致谢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战士、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第六届范长江新闻奖获奖者,是全国宣传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中国新闻出版界领军人物,中央直接掌握和联系的高级专家。八次获中国新闻奖,九十多次获省部级新闻一、二等奖,长篇报告文学《北方有战火》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出版各类作品集四十部,总字数2000万字。享受国务院津贴待遇,系中国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 李汪源
文学校对 张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