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饭'',是中国南方对菜肴的口语化叫法,从字面上理解,就是伴饭下肚之物。这种叫法自古至今,流行于南方,宁波尤其。
我是50年人,记事起农村很穷,那时只要有饭吃,''下饭''可以不讲究——但不讲究不等于可以没有,再穷,吃饭时桌上也必须有''下饭'',不信你试试,端起饭扒进口,如没有''下饭'',看你能咽下几口去——除非饿得饥不择食。
农家的饭桌
农家平日偶有客来,主人客气招待,但拚尽全力也整不出几个菜,于是吃饭时表抱歉:''下饭呒告饭吃饱!''(''呒告'',宁波话意思是没有,这里指差),连说数遍,这时候,客人会说''介好下饭介好下饭!''也连说数遍表示感谢(''介好'',宁波话意思是这么好)。久而久之,''下饭呒告饭吃饱''和''介好下饭''成了双方表示客气的既定套话——说实在,上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能让客人吃饱饭确实已是最大的客气,过来人都知道。
当年,我们家饭桌上的荤菜,多是自己捕来的黄鱔、泥鰍和青蛙,河里摸来的蛳螺河蚌或捕到的魚。但这些荤菜,受时令和捕捉手段限制,饭桌上是偶客,平时的''下饭'',多以自留地种的蔬菜为主,什么上了吃什么——有时还不舍得吃,因为要拿到集市去卖,贴补家用。

我年轻时最常吃的''下饭''是:咸齑(咸菜)、臭冬瓜、苋菜股、腌萝卜、咸蟹浆、乌贼墨……有时实在没有''下饭''了,就喝酱油汤、蟹浆汤……
据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世界船王包玉刚回故乡(宁波庄市),点名要吃的三样菜是:咸齑黄鱼汤、臭冬瓜和苋菜股——这三样菜,包玉刚在贫穷时也是常吃的,印象最深,以致已化为浓浓的乡情,离家五十年而念念不忘。
一般农家每年腌制着大缸的咸齑,当成全年''下饭''。咸齑可以与其它菜混炒,也可单独清蒸,甚至放汤或生吃。考究点的,在清蒸咸齑里浇几滴菜油,拌一下,增加些香气——我小时候,往往趁大人倒入的油还未拌开,抢先用筷子夹来一小撮,但换来的,是敲在头上生痛的筷节头,或母亲嗔怪地呵斥……
宁波人说:''三天不喝咸齑汤,两只脚就酸汪汪'',看似赞美,其实是调侃常年只能吃咸齑的无奈。

咸齑腌制得不好会发臭。臭咸齑之难闻,只有闻到过的人才有体会,因为这种臭气很特别——当年吃过臭咸齑的人放一个屁,内行人一闻,就会皱起眉头,说:''哇塞,你吃过臭咸齑了!'' 然后捏紧鼻子赶紧避得远远的……
我家腌制的''下饭''除了咸齑,还有腌苋菜股腌冬瓜等。苋菜股是苋菜的茎杆腌制的,苋菜长高开花时,趁茎干还没有老透,把它割来去叶洗净,切成寸许长的段,称作''股'',加水和盐,腌入缸中或甏中。一段时间后发腐,取出食用,从''股''中吸出里头的芯肉,凉丝丝的,微臭中有些鮮味——现在南方酒席上也偶有臭冬瓜和苋菜股上桌,但那是为了吃稀奇换口味解油腻,要是常吃,那肯定会倒胃口,而过去,它们可是农家饭桌上哼哈二将,每天是主菜。

腌制冬瓜的方法与腌苋菜股相似。苋菜股和冬瓜,时间久了也会臭,且它们的臭味并不比臭咸齑好闻。冬瓜腌得久了,本来块状的肉就会化开,与缸(或罐)内的臭汁融在一起,成了糊状,农民称之为''脓露''或''浓露'',意即像脓一样,黄白而稠,臭得使人发怵,所以又称''臭露''。苋菜股也一样,时间一长,段茎内的芯肉,化成糊,流出来与臭汁融在一起。

它们即使成了''脓露''(''浓露''或''臭露''),仍是农家的''下饭'',除了直接舀出来吃,还煮成浆,称为''脓露浆''或''臭露浆''。
乡村八月,日头恶热,蔬菜(过去无塑料大棚)产量聚减,自留地里即使有产出,也都拿到集市上去卖好价。于是农家的''下饭''青黄不接,咸齑、臭冬瓜和苋菜股,就在饭桌上唱起了主角。有的人家,舀出一碗''脓露'',加些米粉,调稠,煮熟,就成了''下饭''的浆,俗称脓露浆,用筷揾着吃,俗称''八月揾浆''。所谓''揾'',就是用筷尖醮。''揾''的释义中,有''浸没''的意思,我思考良久,恍惚大悟,就是筷尖浸没在浆中寸许,后再提起来送入嘴中。醮在筷尖上的浆,臭中又咸又鮮,''咕''的一声,饭随浆咽下。
农村人家有时连腌制品都吃空了,于是酱油汤和蟹浆汤在饭桌上就粉墨登场了。
在大碗内倒满烧开的水,放进一勺酱油,水淡红起来,酱油汤就兑成了。讲究的人家,弹入几粒味精——当年味精是小包装的,每包0.3元,是奢侈品,有些人家舍不得买——冲好酱油汤后,全家人围着桌子扒着饭,调羹(汤匙)在淡红色的汤液中伸进舀出,汤迅速浅下去,人人都吃得满头大汗——当年只要有饭吃,喝酱油汤也感到很满足。
酱油汤是''兑''出来的,因为是往热水里放酱油,而蟹浆汤是''冲''出来的,因为是先放蟹浆后冲开水——两者制作的程序相反。
那时的蟹浆,绝不是现在的蟹糊。蟹糊是蟹中的精华——蟹肉蟹膏,而四十年前的蟹浆,是渔民在捕蟹季节来不及卖掉的次等蟹或臭蟹,捣烂后放入大量的盐和水制成的,咸得发苦,但非常便宜,几分钱一斤,专门供应经济拮据的农家。我的父母偶然上一次街,买回五斤十斤,装入罐子,吃饭时舀出少许装在小碗里,全家人用筷揾着下饭——五斤十斤蟹浆,往往能吃半年一年,臭了仍能吃,俗称''臭蟹浆揾揾,饭吃三大碗''。冲蟹浆汤的程序是:取大碗一只,放入两匙蟹浆,然后把沸水冲入碗里,碗内白开水即刻浑浊起来。伸进汤匙,搅几搅,碗底会泛起被开水泡白了的蟹碎壳,汤的味道有一丝丝蟹腥,蟹浆汤就做成了。
——当年,我用酱油汤和蟹浆汤下饭,次数多得无从回忆。
咸蟹浆的孪生兄弟是咸乌贼(墨魚)墨。当年渔民捕到乌贼,把肚子里的墨挖出,乌贼送进加工厂,挖出来的墨,拌上许多盐,很咸,但也很便宜,用木桶装着送到咸货行(专卖海鲜的商行)——农民当然是咸乌贼墨的消费主体。
乌贼墨虽咸,但咸中有香味和鮮味,蒸熟后下饭有劲,尤其是其中的乌贼蛋(又称乌贼卵)和乌贼膏(黄色半透明的块状物,尤其好吃)——我劳动后回到家,饥肠辘辘,掀开锅盖,蒸汽中看到已蒸熟的乌贼墨,黑中半露着少许白色的乌贼蛋和黄色半透明的膏,香气宜人,食欲大增,吃饭中大人问我已经盛第几碗了,我自己也记不清——因为年纪轻,不用为家里的米缸发愁——吃了饭走出去张嘴说话,别人会吓一跳,因为忘了漱口,嘴唇、舌头和牙齿都是黑的……
当年农户提着篮子正儿八经地上街买''下饭'',只有两种时候:''双抢''前和过年。''双抢''因为特别苦,农民体力消耗极大,保护好胃口,多吃饭才能扛过去,所以''下饭''就讲究起来了。他们往往在''双抢''前几天筹了点钱,到街上去买一批''割稻下饭''(意即''双抢''期间加强营养开胃口的菜)回来。这个时候,农民最喜欢采购的是咸魚、咸鮳之类的,一是放得久,做法简单(蒸熟即食),二是吃起饭来有劲,所以俗称这些咸海货为''压饭榔头'',意即用它们伴饭能开胃口,把饭''压''到人的肚子里去——''割稻下饭''进门,意味着一年中最苦阶段即将到来,想起这,我心里会泛起一阵阵后怕。

至于过年前,农民买的多是新鮮海产品和肉类,主要是为招待客人,也为辛苦了一年而犒劳一下自己。
当然,当年农家在特定季节,也会买些高档海鮮,例如黄鱼乌贼等,但那不是奢侈,而是时节机遇。过去的海产品季节性很强,渔民海上捕魚产量奇高,运输落后,冷库少,只能尽快就近卖掉,因此价廉物美。我家乡离海边十几里,每当田间的油菜花开成黄色海洋时,就会有一茬茬行贩挑着这些海鲜,到门口来吆喝:
''锃亮大黄魚喽,二角八分一斤——''
''新鮮乌贼喽,一角伍分一斤——''
这时节的黄鱼被称作''菜花黄鱼'',颜色与油菜花一样黄,好看又好吃,乌贼叫''头水乌贼'',最肥嫩。这时候,农民们会从羞涩的囊中,硬抠出钱来,买几条黄魚半篮乌贼——那时的野生黄魚每条二三斤,煮的时候加些咸齑和笋丝,鮮美无比;乌贼煮熟后,圆溜溜的肉质又白又肥,全家人大快朵颐——现在想想,那时候一条黄魚,价值抵过了现在一桌豪华酒席。

改革开放以后,以上回忆中的''下饭''大多已退出了农家饭桌,即使有,品质和吃法也很讲究了——富起来的中国,连乡村农家饭桌上的''下饭''也''改朝换代''了,真使人唏嘘不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