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军嫂
(作者:方志侠)
十七八岁时,我很想当女兵。一看到英姿飒爽的女兵,就羡慕不已。1973年,我从礼泉二中毕业前夕,当听说部队要从我们这批学生中招女兵时,十分高兴,立即找校长说,我要当兵。校长笑呵呵的说:“办不到呀。全县女兵名额太少,可能只招高干女儿。”当时,我眼泪就流出来了。高考未恢复,毕业后就只有回乡务农,我心不甘啊!
我当不了女兵,但我特别崇拜军人。于是就下定决心,这辈子非军人不嫁!
1974年4月,媒人找上门,给我介绍对象。说是礼泉一中七二届高中毕业生,已经当兵两年了。这娃在学校期间学习很好,在部队肯定能干出成绩来。我一听高兴极了,马上就说,我愿意。但那时,入伍三年才能探亲,我们俩就用相片见了面。
紧接着,就是两家父母商量订婚的事了。我态度很明确,只要找个当兵的,我什么都不要。但是,我哥哥有意见。原因是我村里有个智障女,和我同时订婚,人家彩礼一千二。那时的一千二,就是一笔巨款。我当民办教师,生产队每天给记十分工,只值几分钱。加上月底财政上补贴五元钱,一月的收入,还不到十元钱。我哥说,家里供你上学不容易,到头来,咱还不如人家瓜女子。后来,我的彩礼,就是男方主动给的:价值一百八十元的一台标准牌缝纫机。
我和对象订婚两年后的1976年10月,才见了第一面。那时都很保守,加之当兵的平时见女人少,他脸羞得通红,连我的手都不敢碰一下。他给了我五元钱的见面礼。然后带我去县城,在街道旁边,一人吃了一毛钱的一小碟凉粉。那凉粉酸辣可口,我连水水都喝光了。还想再吃一碟,没好意思开口。四十多年过去了,我还埋怨他:“当时为啥舍不得钱,给我再买一碟呢!”
他回到部队后,给我寄了一件新军装。我特别喜欢,整天穿着不下身,令人羡慕不已。
后来他提干了。1980年元月,从来没出过远门,也没坐过火车的我,一个人去了部队。当时,他只花了不到十元钱,买了些瓜子、花生、糖果,在开封空降兵某团政治处会议室,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结婚仪式上,我唱了一首《敬爱的华主席》,他唱了一首《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结完婚,我一个人回了家。
到了七月份,学校放暑假,我又去了部队。怀上孩子后,又一个人回了家。我怀孕后反应厉害,白天吐,半夜吐,只有一人独自忍受。怀孕的女人,嘴特别馋。想吃好东西了,周末去县城,买两个橘子,再吃一小碟凉粉过过嘴瘾。有一次,还花了两毛钱,买了一小块牛肉。手都没洗,站在原地区医院门口的路南边,一条一条地撕着吃。
怀孕四个月,丈夫在甘肃接兵路过,回来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就返回了部队。我怀孩子七八个月后,腰疼的翻身都难,半夜想喝水,挣扎着才能坐起来。生孩子前半个月,挺着大肚子,到邻家借了一辆二八大梁破自行车,自己骑着去县医院检查。快生孩子时,丈夫在连队任指导员,上级没配连长,他带着一百多人,正在进行跳伞训练。我不能去部队,他也不能回家。加之婆婆说:“咱家的娃聪明,去医院生孩子,万一抱错了咋办?”因此,我还不能去县医院。没办法,我只有准备把孩子生在家里的土炕上了。
1981年4月16日早上六点左右,我准备起床,突然觉得下身流水了(那时没有看过怀孕方面的书籍,不知道是羊水破了),我就急忙告诉婆婆。婆婆告诉了村上的接生员。接生员说,那就快生了,要做好准备。然后,我就自己用大锅烧了热水,把头和脚洗洗,再擦擦身子。因为在农村坐月子,一个月内是不让洗头洗脚的。
不知咋的,羊水不停的流,自己就用破布胡乱垫。到了晚上七点左右,羊水不流了,肚子开始疼。四月天气,初暖乍寒,我疼的满炕打滚,哭天喊地,穿的薄棉衣都被汗水湿透。我的婆婆和接生员睡在她的房间,只是每隔一小时左右进来看看。当时,我心里特别难受,想着自己找了一个当兵的,就是活受罪。怀孕十个月,自己独守空房,生娃还是自己一人,忍受着十二级疼痛,没有人陪伴。我哭的稀里哗啦!那有什么办法呢,谁让自己就爱上个当兵的!
折腾了一个晚上,4月17日凌晨4点半,我的儿子出生了。但由于羊水流了一天多,孩子是干生出来的,严重缺氧,浑身紫青没有呼吸。接生员吓坏了,赶紧给孩子按摩拍打。好一阵子,孩子才哭出声来。真是无知者无畏啊!后来在资料上看到,像我这样的情况,大人容易大出血,孩子极度缺氧,不是脑瘫就是难以存活。好在我母子命大,竟奇迹般的挺了过来。
生完孩子我躺在炕上,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告诉远在部队的丈夫:你有儿子啦!一个星期后他收到了信,高兴地合不拢嘴,买了瓜子和糖果,分给他所在连队的干部战士,让战友们一起分享喜悦。
生完孩子三天后,危险再次向我袭来。由于当时天气还冷,生完孩子我就发了高烧。奶水下不来,孩子饿的哇哇大哭。我心急如焚。婆婆不知听谁说的下奶办法,把炕烧的热热的,让我趴在炕上最热的地方,捂着厚厚的两床被子,四面压紧,不得透气。我趴了半个多小时后,大汗淋漓,闷得实在受不了,才从被窝里爬出来。结果到了第二天,奶水不但没下来,反倒是我的鼻子大出血,而且嘴里大块大块地吐血。这时,婆婆又用农村的老方子,给我头上裹上冰毛巾,让我端上大老碗,喝了不少醋。但是,血还是止不住。妈妈吓坏了,流着泪大声喊道:“你睁开眼睛,千万不要闭眼!” 婆婆吓慌了,叫来村上的赤脚医生。医生也不皮试,把针头用开水冲了一下,就给我打了一支青霉素。十几分钟过后,我浑身发抖,牙齿磨的咯咯响(过后才知药物反应),话都无法说出。半夜时分,婆婆急忙叫醒村上的壮小伙刘科和志道,用架子车拉上我和妈妈,一路向县医院奔去。半路上,我想起我的姑姑,也是生孩子一两天后,口鼻大量出血。当我妈妈赶到后,我姑姑鼻子尖上还吊着血串串,已经靠在炕墙上没有了呼吸。因此我就告诉妈妈:“我可能活不成了,你以后多关照我娃。我死后,把我埋在我爸坟边”。妈妈已近七十岁了,抱着我哭的喘不过气来。
住进医院后,我有点烦躁不安。护士送来了三天的镇静药(那时候不象现在这么精细,只送一次用药)。妈妈不识字,我也没留神,把药全吃了。过了一会儿,医生查房时问,把药吃了吗?我说,吃了。医生又问,吃了几粒?我说,一包都吃了。医生瞬间张大了嘴巴:“啊——把三天药一次吃了?这下麻烦大了!”我妈一时慌了,哭着问医生,这咋办?医生边走边说:“快洗脚,让你女子喝你洗脚水!”妈妈一时不知所措,两手抖个不停。一会儿,护士端来两大盆红色洗胃水。护士说:“先喝上半盆,再用指头捅嗓子,使劲吐。吐完了继续喝,直到两盆水喝完吐完才行!”喝完吐完后,我累的长喘气。妈妈心疼地说:“都怪妈粗心,让我娃受了这么大的罪!这以后要是留下病根根,怎么办呀?”我说:“妈,你娃命大,不会有事的。”
在医院住了五天后,病终于治好了。我又一次从鬼门关挺了过来。我想,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孩子三个多月,丈夫才从部队探亲回家。他第一次见到可爱的儿子,高兴得亲了又亲,双手把娃举过头顶。孩子也咯咯地笑着,嘴里“啊啊”的说着婴语。
相聚的时间过得真快。将近一月,丈夫要回部队了。我抱着四个月的儿子,送他去公路上搭车。当他刚一踏上车门,儿子“哇”地一声哭了,张开双臂,身子猛地向前扑去。瞬间,我和丈夫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在孩子两岁前,我去过部队两次。每次去,都是我先挤上火车,再把娃从窗子接进去。一个人抱着孩子,挤在绿皮火车上。十二个小时的行程,我憋着连厕所也不敢上。那个年代,交通不方便,来去火车票很难买。有次回家晚了一个星期,还挨了校长一顿批,在全校教师会上做了检讨。有时,孩子感冒发烧,我就要请假给孩子看病。校长又在教师会上说:“方志侠,就你有个娃呢!” 我坐在下边不敢吭声。心想,男人在部队,没人陪娃去医院看病,我有啥办法呢!
天大的喜事!1982年底,丈夫提到了副营职,我就要随军了,彻底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
1983年3月初,还是我一个人,带着快两岁的儿子,带着两床被子,挤上了绿皮火车。到了部队,孩子不认识爸爸。看到当兵的穿着一样,都戴着红领章红帽徽,于是见了这个叫爸爸,见了那个也叫爸爸,逗得人哈哈大笑。
刚随军不几天,部队上决定让丈夫去南京高级步兵学校学习,学制两年。我人生地不熟,又要分开,日子怎么过?这让我太难受了!
那时候部队干部工资很低。加之农村老家要盖房,丈夫的工资每月基本都寄回老家。我得抓紧时间上班挣钱,只好请妈妈来部队帮我带孩子。虽然我生长在农村,但出了校门又进校门,没有干过体力活。一上班,就被分在部队加工厂,主要任务是打煤球,搬煤球,用大铁锨翻煤。不几天,手上磨出大血泡,腰疼的直不起来。为了生活,我咬着牙坚持,一个月后才适应了。后来,厂领导见我有文化,把我调到部队饭店,主要任务是早上卖油条。那时,卖油条收钱还要收粮票。买的人很多,我一人称油条,账还要算得又快又准。领导对我的工作很满意。再后来,我还干过压鞋底等工作。
丈夫不在部队,我看着别人家一到周末,爸爸妈妈带着孩子上街逛公园,很是羡慕。每次,我带着孩子上街,娃只要一到火车路边,就不走了,要等爸爸回来。等呀等,等了老半天,过来几辆拉煤的列车,娃只能哭着跟上我走了。
有次,四五个孩子站在招待所门口,等待爸爸下班。孩子们看见爸爸,都飞也似的奔向爸爸的怀抱。而我的孩子没有等到爸爸,很是失望,哭着给我说:“别人爸爸都回家了,我爸爸怎么还不回家呀!”此时,我和妈妈都流泪了。
丈夫上学两年,孩子生病发烧,多亏几个老乡的帮助。直到现在,我还忘不了他们。
1985年7月,丈夫终于毕业回部队,我才有了比较好的工作,一家团团圆圆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随军六年后,我又随丈夫一起到了三原部队院校。过了五年,由于孩子要上初中,我带着孩子到了咸阳,又开始过分居两地的生活。我八十岁老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娃呀!你俩老是这样分着,时间长了,就没有感情咧”。说的我哈哈大笑,但心里酸酸的。
孩子上初中、高中都是我一人带着。有次,我下楼梯把脚崴了。第二天早上,脚踝肿的不能踩地,我硬是单腿跳着,到厨房给孩子做早餐。不知多少次,晚上还要骑着自行车,赶到学校开家长会。好在儿子争气,成绩名列前茅,家长会上总受表扬,老师还让我介绍培养孩子的经验,我心里美滋滋的。
自从结婚后,我从来不给丈夫诉说生活中的困苦,使他一心扑在工作上。所以,丈夫在部队干了将近四十年,直到退休。
现在,我俩都七十岁了。皆是一头白发,满脸皱纹,腰杆也挺不直了。
前几天,丈夫整理他在部队的资料,翻出好多军功章。
他说,“老婆,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我说:“那当然啊!”
今生,我嫁给了军人丈夫。一路坎坎坷坷走来,虽然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但磨练了我的意志,改变了我先前有些懦弱的性格。也为部队建设,间接地做出了自己的一点贡献。
回顾今生,我为嫁给了军人而自豪,而骄傲!
因为,我觉得,我是一位合格的军嫂!
2024年6月3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