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母亲
(作者:曹解路)
农历三月,是仲春时节,蓝天如洗,阳光明媚,但路上行人很少。我拉着母亲的衣襟,紧跟母亲去二十里外的泔河工地。早饭是稀汤寡水的米汤,糠和野菜搅做的粑粑,母子俩就上路了。
年前,父亲说过年时给我母子们一些钱和粮票,让我们度过春荒。可是已经三个月了,他仍然未给,所以母亲决定去泔河工地找他。一路风尘,终于到工地。到了总指挥部,母亲与我胆怯地进了办公室。
父亲在办公室,狠狠地挖了我们一眼,冷冷地看着我们,突然声色俱厉地说:“跑来干啥咧!”母亲呆住了,我胆小地躲在母亲的身后。迟疑了片刻后母亲说:“你说过年给我们些粮票和钱,如今都过了三个月了,咋还……”“没有,走!给出走!”不等母亲说完,父亲就咆哮起来,还骂了一句混话。母亲拉着我,含泪走出了泔河指挥部。
我依然紧紧拉着母亲的衣襟,沿着关中道的漫漫黄尘,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路上,母亲只是走,啥话也不说。我走不动了,路边有一块石头,母亲坐在石头上,把我拉到她的怀里,大滴的眼泪滚下来,极为痛苦地说:“娃呀!你爸不管咱娘儿们了!跟妈离婚了!”说罢大声地哭了起来。我那时候小,对于离婚也不理解,看着母亲哭,我也在母亲的怀里大哭起来。
这时是1960年农历三月间。正是自然灾害困难时节,全国人都在天灾的祸害下,而我家却遭到更大的人祸。母亲三十四岁,我十一岁,妹妹三岁,小弟才三个月。而作为泔河工地总指挥的父亲抛妻舍子,和与他小很多岁的下属女子结合了。
从这时起,仇恨父亲的苗子,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扎下根。
我与母亲回家后,叔父黑着脸说:“我哥不是摇钱树!”母亲极为难受,她忍着没有说啥,我跟母亲进了房子。婆婆在外边指鸡骂狗地数说着。爷爷沉沉地说:“人老几辈子谁见过离婚,羞了先人咧!”只有他骂父亲。离婚后,只有好心的叔母常常安慰母亲,并给我娘儿们偷给一些食品。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的同学知道了我父母离婚,他们嘲笑我,向我吐唾沫,使我在学校受到了极大的屈辱。为此,我多次哭过,本来学习就不好的我,越发的学不进去。大部分同学不和我说话,甚至有人不愿意与我同桌。我逃学了,再也不想上学。母亲很难过,她说再难都要上学识字。她说不识字,父亲看不起她,我只好又上学了。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在那苦难的日子里,母亲任她柔弱的身体,坚强地担起抚养儿女的重担。母亲到北山上挖过蔓菁,在村外刮过榆树皮……舅父去山外换粮,给我家予以救济。家里没有柴时,舅父为我家砍柴烧……不是舅父,我兄弟早成了荒丘之枯骨了。母亲、舅父恩重如山,今生未报万一,深感愧疚。那年连阴雨,母亲为我在学校拿上糁子,去推碾子时,连饥带饿,突然晕倒,亏得乡亲父老帮忙。多年来,我也一直铭记各位父老乡亲对我们家的恩情。
父亲为了逼我母亲离家,多次叫人让我母亲改嫁。祖母顺从她的儿子,对人说:“把不到一岁的娃给人,少一个累赘,自己再迈一步,省得受可怜。”我母亲坚决不从,她丢不下自己的儿子,宁可吃糠咽菜,也要把儿子抚养长大,不叫儿子看别人的眉高眼低。母亲说到做到,一直到去世,她都为她的儿子着想。母亲的行为受到王店八堡的称赞,认为母亲是贫而有志的秦香莲。
母亲为人善良,尽管家里贫穷也周济更穷的人,她不记仇,不与人高声。我12岁那年,家里实在没吃的。八月,阴雨连绵,我赤脚跑到裴寨公社。当时父亲是公社社长,一见面就要打我。我抓起泥巴打到他的身上,还强行推走了他的自行车。父亲没有办法,寻我母亲,母亲指责了我,让我把自行车归还给了父亲。
1964年冬,我祖父亡故。看到有一个女人在灶房做饭,我问祖母那是何人?祖母说那是你妈,我明白是什么事儿了,一腔热血冲上头,追着去打她,被我十爸拉住。回家后,我对母亲说:“妈,我把那‘姚婆’骂了。”母亲严厉地说:“大人的事,你骂人家为啥?瞎本事学成了咧!”我默然。“文革”时,父亲被挂牌游街,我见到后很是高兴,回家后喜形于色地给母亲学说,想不到母亲正色道:“那是你大,你狂啥?再对你不好,但他其实当干部是个好干部。”母亲如此宽宏大量,我绝对想不到的。
母亲为人贤惠、公道,在大食堂时,社员一致推选母亲去大食堂做饭。父母离婚后,我祖父、祖母与我们分房另住,本应不相来往,但母亲善待他人,祖母有病,她不计前嫌,仍去给祖母洗身子、梳头,甚至姚婆的子女她也予以照顾。
我上初中后,因贫穷不想上学,班主任老师寻到我家里,王影老师与班主任杨骧老师硬是为我争取到每月三元助学金,我才得以继续上学。1967年4月学校军训,我作为军训连长,做记录时把一句话写错,因此导致入狱,对我母亲打击很大。但母亲从未埋怨我,认为儿子永远是个好娃。狱中三月整,释放回家后在村中当过记工员,干过出纳,磨过面,去宝鸡做过民工。那一年,我在地里摘了西瓜回家,母亲很生气,坚决不吃偷来的西瓜,说是会遭报应的,使我哭笑不得。
1972年底,我瞒着家人,顶替了一个不愿当煤矿工人的子弟,去了矿山。二舅父在铜川工作,说煤矿上不能去,我坚持去了。到矿多年,和我不联系的父亲给我来了几封信,我也不给他回信。有一天,我从矿井上来,有人说你大来了,我见到他,狠翻(瞪眼)了他一眼,也没叫他,他眼红了。晚上父亲与我同躺一张床,这是我一生以来与他最亲近的一次,父亲问我为啥不叫他,为啥拿眼翻他?我说我与我妈到泔河工地寻你,你为啥拿眼翻我母子?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那晚上父亲说他过去对不住我,我也说自己小时候做事过甚。从此恩怨两结,但仍很少联系。只有1979年2月为我平反,同年批准我入党,我写信告诉了他。
母亲是一个平凡的人,不识字,受了一辈子的苦,作为长子,我总觉得母亲的品格,比那些读圣贤书的君子高尚得多。
2020年古历十月初五,我的母亲从容去世,享年95岁。
而父亲已于2013年5月24日去世,亡年86岁。悼念时,是别人写的祭文。我这个不孝之子,拉掉了许多不实之词,只是违心地照本宣读而已。
2020年8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