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小子偷瓜记
文/刘林海
农村吃大锅饭的时候,偷窃生产队的财产是很普遍的现象。那时有句顺口溜:大队干部搂,小队干部偷,社员揣个小兜兜。在村民的心目中,能窃善偷的人属于会过日子的精明主儿。在这种氛围中,孩子们看样学样,把偷窃当成乐子。长在田里的苜蓿、豆角、青麦穗、嫩苞谷,俱是动手的对象。淘气时胆大心细、手脚麻利者,自然就是孩子王。
那阵子,我也属于混小子队伍中的成员。只不过依着胆子和能耐,充其量算个喽啰。暑假中,我们醉心的事情,莫过于装模作样去割草。太阳离西边的山头有两竹竿高的时候,我们一帮孩子便不约而同齐聚村口,蹦着跳着奔向田野。不管起初的目标是哪里,但最终的方向,必然是生产队那片瓜田。
瓜田里的看瓜人是山东过来的瓜客。瓜客和生产队一般会结成固定的对子,年年瓜季都来。他们和村上的人混得很熟,除了说话是外乡口音,身份几可算做社员。因为瓜客和生产队是承包关系,瓜田的收成与他们密切挂钩,故而对瓜田看护极用心。瓜秧长蔓的时候,瓜客白天在田里作务,晚上在饲养室歇息。待瓜蔓上的瓜稍微成形时,瓜客就日夜守在瓜田里。瓜田开园的前十来天,瓜客们一天到晚圆睁着警惕的眼睛,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恨不得用火柴棍撑着眼皮。在瓜客的严阵以待中,我们一群半大小子与其捉开迷藏,打起游击来。
秋天的庄稼个头高,不说苞谷,就连矮一些的棉田也足以隐藏住孩子们猫着腰的身影。有着一圈青纱帐的掩护,我们在瓜田里的行动屡屡得手。我们通常会根据值园瓜客的人数商定方案,若是只一人,我们就会在离他较远的地方,呼啦啦齐齐从苞谷地窜出,三下五除二,一人摘上一只,迅速撤离。若是有两三个瓜客分散守在地里,我们便选出一个身手敏捷者,背上披一张草编的小网,小心翼翼爬到瓜田里,把摘下的西瓜使劲儿用脚一蹬,西瓜便如足球一样,咕噜噜滚到苞谷地边。由接应者依次传递到较远的地方。后来学校上体育课练习匍匐前行时,我每每就想我们在瓜田里的动作。西瓜田里有时也套种甜瓜,当然也不会被我们放过。偷甜瓜时,我们会把长裤子脱下来,扎住两个裤脚,把甜瓜塞进裤管里。离开瓜田时,裤子架在脖子上,两条裤管吊在前胸,雄赳赳气昂昂如同班师回营。
获得了战利品,我们会在第一时间寻个安全的地方大快朵颐。我们卸下镰刀刃子切开西瓜,可惜十有八九都是离成熟还早得很的白瞪眼,甜味不足,酸麻有余。至于半生不熟的甜瓜,有时苦得无法下口。但不管昨说,我们毕竟先人一步,享受了口福。
我那时在行动中贡献虽少,却因常为大伙讲书,也多受待见。我讲《水浒传》,讲《铁道游击队》,听得一帮人入迷,连带着引导得大家把自己的行为视作壮举,有若晁盖智取生辰纲,堪比铁道游击队在鬼子的列车上大显身手。
海量的失窃让生产队和瓜客头疼不已,其后的年份,瓜田的四周干脆就留下一圈空地,作为防盗的缓冲区。于我们一帮初心不改的小子们而言,失去了青纱帐的掩护,行动的难度当然就增加了。但口腹的诱惑,咋也拴不住脚步,我们仍是知难而上。暗的不行,就来明的。我们常把人员分成两拨,一拨在老远的地垅那边大摇大摆着接近瓜田,引得瓜客跑过去赶撵,而另一拨则出其不意在地垅这边飞速下手。那边佯偷的称作“诱子”,这边实干的称作“咥活”。这种类似于公然打劫的偷窃,让瓜客捶胸顿足。
那一年的暑假,我第一次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一个夜晚,我被队长安排着和大我几岁的赖娃一起看渠。看渠就是在灌溉毛渠上来回巡查,及时发现跑水并堵漏。赖娃是孩子王,偷窃自然是一把好手。那天后半夜,赖娃说要去光顾瓜田,让我帮着打下手。赖娃吩咐我守在水渠边上等着,自个儿跑出去行动。不大的工夫,渠水里漂下来一只又一只西瓜。等赖娃回到我身边时,我收集的西瓜已有七八个。原来赖娃趁着夜色,把水渠边上的瓜田又扫荡了一番,且借着渠水轻松地转移了成果。我们吃了一个生瓜,把剩下的埋在村口土壕里一处不为人察觉的地方。谁知到第二天黄昏,等我们再去享用储备时,却发现埋瓜处已是狼藉一片,破碎的瓜瓤与灰土混成了一堆瓜泥。原来我们的宝藏被猪发现后打了劫。
赖娃是偷瓜能手,惯于一个人单打独行。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某一年,瓜田开园的前几天,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赖娃竟然拉着架子车去偷瓜。没想到在得手撤退时,被村上巡逻的民兵小分队撞上了。据说赖娃准备把瓜拉到镇上去售卖。虽说大家都偷,但赖娃这种偷来再变现的行为,就属于性质恶劣了。赖娃被锁到生产队的保管室,两天不准出来,饭也由家人送过去。但赖娃被放出来后,却是骄傲地宣称他在生产队的麦囤里拉了几泡粪,全队的社员今后都会吃他的屎。那一回生产队为了杀一儆百,罚赖娃家为全村放了一场电影,放映费在年底决算时冲销了赖娃家的工分。放电影那晚,赖娃趾高气扬,说权当是当爷的招呼了孩子们。
赖娃被罚电影的第二年,麦子拔节的时候,一个雨夜里,生产队二十亩瓜田竟被人毁了。消息震惊了全村,大家都集中到田头去看现场。只见地里一行清晰的脚印,被拔下来的瓜秧蔫在一边,幸存的苗子不足两三成。人们咒骂那无良的人缺德,干下这损人不利己的事。村上的民兵小分队紧急出动,先是挨个找人谈话,寻找破绽,后来又逐户收雨鞋,说是要比对瓜田里的脚印。但折腾了几天,仍是不了了之。后来生产队就把那片瓜田犁掉,种上了早苞谷。听说后来从山东赶过来的瓜客还在田头痛哭了一场,才无功折返老家。
虽说村里有人怀疑瓜田毁苗嫌疑人是赖娃。但赖娃始终嘴硬如铁。没有证据,谁也奈何不了他。
困顿的年代,道德情操远没有饱腹来得实在。贫穷滋生了偷窃,偷窃加剧了贫穷。在这种恶性循环中,人格扭曲,世风日下。但个中原因,似一言难尽。抚今追昔,不禁怆然涕下。
刘林海
二〇二四年六月二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第三部长篇小说《牛老板》已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