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小脚
张海青
山坡小路上,一双小脚颤巍巍地挪动着,踏过砂石,趟过黄土,……这样的镜头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
那是我敬爱的外婆,那个让我小时候区分不清外婆和母亲的女人。父母早年投身革命,在遥远的青藏高原上忘我地挥洒青春,出于对恶劣自然环境和动荡生活的恐惧,把尚在襁褓之中的我送回了陕北老家,托付给了那位小脚女人。从此,我在叫她婆的同时往往也跟着舅舅们一起喊她妈。
刚到外婆家,大舅十七岁,在上卫校;二舅十岁,三舅七岁,在村里的小学读书。因为母亲是长女,我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孙子辈的老大,也是外婆照看时间最长最精心的一个。八个月大的我嗷嗷待哺,没有奶怎么办?兴许大人们在我回来之前已经有了考虑。外婆家住在一个名叫郭硷的小山村,距宜川县城约摸五里地。自村口出来,潺潺而过的仕望河由南向北流经宜川县城、流向壶口注入黄河。当时,河边有一座磨坊,高大的水车轮子日夜不停地旋转着。磨坊的女主人正在哺乳期,便成了我理想的奶妈。磨坊的生意不错,奶妈很忙碌。我在她家住了一个多月,每天和她的孩子躺在一起,望着从门和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光影,听着“哗啦哗啦”水拍打轮片的声音和“咿咿呀呀”水磨转动的声音。若干年后,外婆给我叙说,她把我放在奶妈家以后很不放心,晚上总是睡不着觉,经常三天两头跑到磨坊去看我。当她看到奶妈常常把我扔在潮湿冰冷的石板地上时生气的哭了,和人家吵了起来,立马让外爷把我抱回了家。在我的记忆中,外婆从来都是和蔼可亲的,从不曾与人红过脸,竟然为了她心爱的外孙和别人发火。
短暂的磨坊生活使我患上了一种叫水痘的皮肤病,一直到十几岁的时候才好,轻时满身红包,重时全成了水泡,奇痒无比又不能抓挠,因为抓破了流出淡黄的水会变得更严重。为了防止我抓挠,大人们只得用纱布把我从头到脚包起来。我还依稀记得有次舅舅要背我出去玩,我站在窑洞的炕沿,浑身缠满了纱布趴在他的脊背上,外婆在旁边不断地叮嘱道:慢点,不要把娃弄疼了。为了给我治病,外爷外婆曾带着我四处奔走,到医院到诊所看西医看中医,都说没什么好法子,随着年龄增长抵抗力强了,慢慢会好的。晚上奇痒无比睡不着,外婆总是搂着我,用她那温暖的带着厚茧的手抚摸着我,哄我进入梦乡。就这样,我在外婆膝下承欢六年,一直到父母调回老家接我去城里上学。我没上过幼儿园。外婆的小院,就近那个叫张家硷的大硷畔,从沟里流出来的山泉,河对面的草地、小树林,沟口那片种着瓜果蔬菜的自留地,还有那些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就是我充满无限欢乐的童年。
(第三张照片说明:左一为三舅,左二为大舅妈,左三为外婆,左四后为父亲,右一为二舅,右二为大舅,右三为外爷,前中为作者。)
外婆个头不高,身形瘦弱,却异常勤劳。每天颠着小脚窑里窑外忙东忙西,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干不完的活儿。一大早,当我揉着惺忪的睡眼醒来时,整个窑洞弥漫着水汽,身子底下热乎乎的,外婆已经做好了早饭,土炕自然也烧热了。待我们盘腿坐在炕桌旁时,外婆已经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了上来,外带一壶热好了的烧酒,那是外爷每顿必享的专利,至今还记得外爷咂巴着嘴吃的有滋有味的样子。有时候外爷天不亮就到地里干活了,舅舅们去上学,给外爷送饭就成了外婆的任务。她胳膊上挽着篮子,篮子里装着饭菜,上面用块白布蒙着。我小跑着紧跟在她的身后,向前望去,映入眼帘的总是那双用黑布包裹着的熟悉的小脚,一会踩着路边挂着露珠的小草,一会跨过崖边横流过来的小溪,一会攀上崎岖不平迂回曲折的羊肠小道。只要一回到家,外婆不是拿过扫把笤帚把院子屋子打扫干净,就是端着饲料去喂她那些宝贝,什么猪啊、鸡啊的!夜幕降临,把它们都赶进猪圈、鸡窝,把我侍弄到被窝里以后,外婆真正的活路才刚刚开始。窑洞里有长长的土炕,人们通常都睡在炕的后半截,前半个炕上摆着纺线车、织布机等。待人睡定,外婆会把仅有的那盏小油灯从灶台端到前面的窗台上,在昏黄微弱的灯光下纺线织布。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低沉的嗡嗡声从窑里传出,那是外婆在纺线。她盘腿坐在纺车边,一手摇着纺轮,一手捏着早已搓好的棉条用力向后,扯出细细的纱线。当纺车声戛然而止的时候,就知道纱锭满了,又换上一个锭子接着纺。炕脚经常会堆着一大摞纱锭。织布的时候,外婆会用腰带把自己固定在座位上,前面是高高的机头,上面装着六个棉线柱子,有若干根细细的长长的纱线(也就是所谓的经线)从柱子上伸过来连在缯上。外婆用两只小脚轮流用力地蹬着踏板,机子上的缯便会分出高低,把穿过缯眼的经线分成两层。她一边左右抛送着梭子让纬线从经线中穿过,一边用手前后搬动机杼使劲挤压,白白的布匹就像瀑布一样缓缓流出。不纺线织布的时候,多半就是在做鞋袜或者缝补衣服。做鞋是个劳动强度和工艺技术都很高的活。此前,外婆早已经准备好了做鞋需要的材料,比如麻绳、袼褙等。搓麻绳,即把黄麻或苎麻揉洗梳理,形成细长耐磨的纤维,然后用手指、手掌搓成细绳;打袼褙,即先在锅里用面粉熬制好糨糊,然后将废旧的布头在木板上用糨糊粘个三五层,晒干后以备做鞋帮、鞋底之用;绞鞋样,根据脚的尺寸和形状用剪刀将袼褙绞出鞋样,再把绞好的袼褙鞋样逐层用糨糊粘起来,为了厚实耐穿,一般鞋底都要粘十几层以上;纳鞋底,即在晾干的鞋底上用麻绳纳上针脚或图案,先用锥子从正面扎眼,从反面起针,锥孔要正,针脚要密,疏密得当,勒的要紧,一个鞋底至少要纳几百针。过去,做女红是对女人的基本要求。外婆不仅饭做的好,针线活也十分了得。家里老老少少一年四季穿的衣服和鞋袜,全是外婆这样一针一线没黑没白做出来的。经常是鸡叫三遍,我一觉醒来,外婆还在那里忙活着。

与那个时代的许多农村文盲妇女不同,外婆认识一些简单的字,也许是受当过教书先生的外爷耳濡目染学会的吧!她爱干净讲卫生,每天都会把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的盘成发髻。经常会端着大盆的衣服,到硷畔下面的小河里去洗。那时的被褥、衣服都是粗布做的,见水后会变得越发坚硬,尤其是寒冬腊月,又冷又硬,搓得手生疼,哪像现在朝洗衣机里一扔得了。受自家织的土布染色局限,外婆日常穿衣着装不外乎黑、白两色,外衣为黑色,内衣为白色,上身多穿有襟袄或对襟袄,下穿打膝裤,用腿带把裤腿扎起来以方便劳作。通常不穿袜子,用黑色的布把脚裹起来,然后套上自己做的鞋,鞋底鞋帮较薄较软,非常舒适。懂事以后,我常常对外婆的“三寸金莲”产生好奇。外婆曾经打开裹脚布,让我看过她的脚。那是多么瘆人的景象!脚尖处只有拇指向上伸着,其它四个指头依次嵌入肉中与脚心浑然一体,整个脚就像刚出土的竹笋,看得我心惊肉跳。外婆是1913年生人,缠足的时间应该是在1917年--1918年之间,因为女孩子过了四五岁以后脚骨硬了就不好缠了。辛亥革命后,国民政府曾颁布禁止裹足令,慢说那令传到偏远的山乡需要多长时间,数百年养成的风俗习惯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外婆就不幸成为了最后一代缠足女。我问外婆疼吗?外婆摸着我的后脑勺说:瓜娃,怎么能不疼呢!那时候讲究这个,不缠脚的女人会被人瞧不起的。专门有干这活的女人到家里来,先让你用开水把脚洗干净,然后用双手使劲把你的脚由外侧向里掰,再用准备好的布条把脚里三层外三层紧紧地裹起来,那脚又疼又涨啊,不能着地,晚上也睡不着觉。过上一段时间,脚弓变形弯进去了,她会把碗、盘子的碎片裹在布里,故意弄烂你的皮肉,让脚指头深深地长在脚心里,最后还要再撕开布子把那些磁片清除掉。罪可受大了啊!外婆说着说着眼眶红了,我紧紧握着她的手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才好。年长一些,我专门看过有关中国古代妇女缠足的资料,知道这一愚昧的、变态的、惨无人道的陋习给多少代女性带来了深重的苦难,从此对一切扼杀生命扭曲人性的行为深恶痛绝,对所有打着追求美的幌子违背天性摧残身体的做法嗤之以鼻。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中年的时候身体不是很好,拿她的话来讲:人家医生说了,我这五脏有三脏都有病。她患有癫痫,曾经不止一次看见她突然歪倒在灶台的柴火堆里口吐白沫,大人在场的时候会把她抱到炕上,歇一会好了后又立马爬起来干这干那,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也许是善有善报吧,过了古稀之年,外婆百病全消,越活越精神,一吃完饭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外面和街坊邻居聊天,大家都夸她身体好,有福气。在我刚成人时,她嘴里还常常念叨着:你啥时候结婚啊!我还能不能看到你的娃娃?我没让他老人家失望,让她亲眼看着我的孩子从小学走进了中学长大成人。外婆一辈子含辛茹苦,勤俭持家,相夫教子,不仅生养了四个孩子,还乐此不疲地帮着照看孙子。从我开始,十几个孙子、外孙都曾不同程度地享受过她老人家的爱抚和照顾。为了报答外婆的养育之恩,从参加工作之日起,我每个月都会拿出工资的一小部分寄给她老人家,一直持续了好多年。直到有一天母亲说:不要再寄了,你婆有钱呢,孙子们都在孝敬着她呢!
一个瘦小柔弱的陕北女子,就这样颠着一双小脚顽强地坚韧不拔地生活着,从小走到大,从大走到老,走过风霜雨雪,走过世纪沧桑。虽然八十八年时间没有走出过方圆百里,却把永恒博大的爱写在了蓝天大地,将慈祥和蔼的面容永远镌刻在子孙后代的心上。

张海青:大学退休教师,喜诗文,
曾任西北大学出版社总编、
陕西教育报刊社社长等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