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当新兵的事
(作者:李景超)
不知什么原因,人一上点年龄,就爱回忆过去。你看,我都七十岁的人了,还总喜欢说十八岁时当新兵的事。

(新兵班合影)
不过,说起当新兵的事,的确还很有些意思。
1972年12月12日,我们礼泉县200名热血青年,离开了可爱的家乡,应征入伍。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们,虽然志在千里,心比天高,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和向往。可是初到部队,一点“兵味”也没有。其单纯、幼稚、可笑、傻乎乎的样子,像个少不更事的娃娃。
记得那天上午,我们在咸阳上了闷罐列车。车厢内,我们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坐卧在厚厚的玉米秆上,借着发出微弱光亮的电灯,一会儿说着话,一会儿各自想着心思。这列车实在太慢。一路上“咣当、咣当”地摇着。摇一摇,停一停。停一停,摇一摇。到第二天下午,摇到了郑州西站。这时,带队军官让我们下车,说是快到部队了。我们迷迷糊糊的,有些晕头转向,也有些不太理解。互相嘀咕着:不是早就说好了,要去武汉军区吗?怎么一到郑州就下了车?是不是还要转车去武汉?——那个时候,我们哪里知道,武汉军区管辖着湖北、河南两个省的防区!
但是,还没来得及多想,军官就领着我们向东北方向快速走去。由于新发的衣服全穿在身上,层层摞摞,由里而外依次是背心裤头、衬衣、绒衣、棉衣、罩衣,戴着火车头帽子,背着背包,不多时就走得浑身是汗。出一点汗倒不要紧,要命的是那大裤头在作怪:越是出汗,它越是自动地向上提。提着,提着,大腿根开始有些痒,后来有些疼。再到后来,就蛰疼蛰疼的了(其实已经磨破了皮)。当时,我们谁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更不好意思用手在裤裆拉扯。只在心里想:或许,部队上的裤头本来就是这样!于是,就继续低着头,忍痛向前走去。几年后,一旦战友职务提升了,我们就和他开玩笑:“你是当兵的裤头——还上去了!”战友自然心领神会,十分高兴。当然,这是后话。
一路上马不停蹄,我们终于来到了位于郑州北郊的空降兵128团。营房外面,团长胡加龙带领全团一千多官兵,早已列队于马路两边。随着高昂的军号声骤然间响彻云霄,我们在热烈的掌声中跨进了营房大门。
到部队后,还没顾上喘一口气,我们就被分配到各基层单位。其中,我和张光民、苟吉安、卢吉祥四个老乡被分到了一营营部。
走进营部,我们已是饥肠辘辘。炊事员给我们抬来了一大锅面条。这面条长约一厘米左右,稠稠地在锅里搅不动(放的时间太长了)。我们却以为,部队上的面条就是这个样!于是狼吞虎咽,美美地咥了两大碗。
吃完饭,就想解手。出了门,眼睛四处张望,不知厕所在啥地方。这时,一个军官走过来:“你们想找厕所吗?向右走到十字口,再向左一拐就到了。”我们心里好生奇怪:他怎么知道我们想上厕所呢?这部队上的人就是不一样!
到了晚上睡觉,由于宿舍有暖气,热得人盖不住被子。可农村娃娃,哪里见过什么暖气!有的新兵就说:“部队的被子里装的不是棉花,肯定是兔毛!要不,恁热的?”
那时,我们对老兵十分尊敬。老兵也特别喜欢新兵,把新兵当成小弟弟。但有些老兵觉得新兵稚嫩,于是在新兵面前很神气,甚至称新兵为“新兵蛋子”。而我们这些被称为“蛋子”的新兵,并不生老兵的气。因为,就像小学生见了老师一样,我们对老兵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他们啥都懂,太了不起了。而我们自己,恰恰缺少的,就是老兵身上的那种“兵味”。
就拿军人姿势来说,你看,老兵站有站样,坐有坐样。我们能行吗?再拿单兵队列动作来说,老兵标准的立正、稍息、敬礼、转向、步伐、操枪,看似简单,我们却学了个把礼拜还不成样子。你能不服人家吗?至于空中跳伞、射击、刺杀、投弹、爆破、土工作业等专业,都是老兵的拿手好戏,更使我们望尘莫及。此外,人家还会缝衣服、缝被子,揉馒头、擀饺子皮、做饭炒菜……这些,咱也不会。
最令人惊奇的是,这些老兵多才多艺。
尤其是山东泰安的70年兵,文化程度比较高。写写画画,吹拉弹唱,打球照相,几乎人人都会两手。例如,我们营部的张敬斌,是个卫生员,他不仅会写美术字、拉二胡、吹笛子、吹口琴,会自编自演文艺节目,而且篮球打得好。只要他一上场,那球就传得神出鬼没,引起阵阵掌声。我们不由得惊叹:这人太能行了!
咱陕西老兵也是70年入伍的,来自武功、户县、周至、扶风一带。他们虽不如山东兵多才多艺,但吃苦精神强,各人都有自己的拿手绝招。有的在云梯上可以转到三百圈,就是头不晕、目不眩;有的在单双杠上上下翻飞,身轻如燕;有的会赶马车,扬起鞭子在空中划个S形, 随着“啪”的一声,马儿就四蹄腾空,朝前奔去……印象最深的,是我们的新兵班长。他是武功人,姓程,名炳坤(新兵班照片前排中间那位),高个、黄脸、剑眉、大眼,长了一身疙瘩肉,是个胆大包天的“陕西愣娃”。一次,他忽然心血来潮,给新兵表演跳伞着陆动作,从二楼的阳台上一跃而下,“嗵”的一声站在水泥路上,纹丝不动,使我们这些“软面条”们目瞪口呆,恨不能在自己腿里面长上两根钢筋!
你说,面对这样的老兵,我们能不心悦诚服吗?
你说,面对这样的老兵,我们能不肃然起敬吗?
你说,面对这样的老兵,我们能不奉为楷模吗?
当时的我,甚至还想起了参军前去看外祖父的情形。他老人家年轻时被国民党军抓过壮丁。一听说我要去参军,沉默良久,然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入伍后,我觉得老人家说的话过时了。现在的人民军队,与以往的旧军队截然不同。好铁才打钉,好人才当兵!于是,我立即决定,再忙也要写封信,先把这些抓紧告诉姥爷!
新兵们这么敬佩老兵,自然就很听老兵的话。甚至主动请教老兵,怎么样才能当一个好兵。我记得,在老兵的调教下,新兵们上进心特别强,事事争第一。
早上,起床号还没吹响,新兵们已悄悄起床,先去炊事班帮厨。等起床号响了,再跑步出操,然后回宿舍整理内务。
中午,新兵也不愿休息,要么加班训练,要么去打扫卫生。有一次,我们新兵二班去打扫厕所,到处找不见工具。原来,是一班的新战友给藏起来了。他们要包了打扫厕所的脏活累活,自己多做好人好事!
晚上,本来是休息的时候,可新兵还想着做好事、当第一。有的新兵站岗,到了下岗时间,有意不叫醒接岗的战友,自己坚持站了一夜。有的新兵半夜起床解手,发现外面下雪了,于是叫醒全班战友去扫雪。扫完雪,接着睡觉。等早上起床,雪又下了一地。然后,二话不说,拿起扫把再扫。有的新兵晚上紧急集合时,穿反了裤子。于是接受教训,以后睡觉时干脆不脱衣服,做梦也等着紧急集合哨声吹响,到时候争当第一名!
自然,新兵们做了好事,都希望得到老兵的赞赏。班务会上,每当班长给了一次口头表扬,新兵就乐滋滋的,激动得像个孩子,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当然,我说新兵上进心特别强,事事争第一,并不是说新兵中没有捣蛋的。
我们班有个来自吉林榆树县的刘明月,就是个捣蛋鬼。他人很聪明,学啥会啥。但有点小毛病。一是说话爱带口头语,你“鸡巴”怎么样,我“鸡巴”怎么样,弄得大家有点儿烦。二是自以为来自县城,有些看不起农村兵。一次,卢吉祥帮厨时说:“我来切洋芋。”刘明月听了觉得怪怪的。
“洋芋?洋芋?你们听见了没有,老卢把土豆叫洋芋!哈哈……哈哈……”
卢吉祥不服气,立马跑回宿舍。转眼又蹿了回来!
“刘明月,你睁开眼睛看看!新华字典上写得一清二楚:‘土豆,又叫洋芋’。”说完话,把字典往刘明月手里一塞,胳膊抱在胸前,眼睛朝上,鼻孔朝前,下巴噘得老高。
“你何必这么认真?”
“谁让你讥笑我!”
“谁说我讥笑你!”
一来二去,越吵越激烈。卢吉祥竟然顺手抓起一把菜刀,在案板上拍得“啪啪”直响。炊事班长赶紧过来把他们劝住。当天晚上,两个人在班务会上,都诚恳地做了自我批评,互相道歉,握手言和。
……
上边所说的,是我们初到部队的事。三个月以后,新兵班就解散了。但我们依然还是新兵,只不过是分到老兵班的新兵而已。
此后,老兵带领着我们进行空中跳伞、专业训练、营房施工……经历了许多充满艰险、十分艰苦的事儿。一年之后,老兵会的,我们基本上都会。我们身上终于有了“兵味”,不再幼稚、可笑、傻乎乎的,不再像个少不更事的娃娃。年底,新兵一到部队,我们就媳妇熬成婆,名副其实的成了老兵。
现在回想起来,新兵期间,我们虽然吃了不少苦,但学到了很多知识,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和过硬的军人作风。可以说,当新兵一年,影响了我们一生。
如今,我特别喜欢吟唱《当兵的历史》这首歌。你听听,这歌词有多美:
“十八岁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红红的领章印着我开花的年岁,虽然没有戴上呀大学校徽,我为我的选择高呼万岁。啊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也不会感到懊悔……啊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也都会感到快慰……啊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也都会感到珍贵……”。
五十二年,一晃就过去了。 那些当年的新兵战友啊,我的梦中,时常还闪现着你们年轻的身影。你们现在何处?你们都好吗?你们也常常念叨咱当新兵的事吗?你们也喜欢唱《当兵的历史》这首歌吗?
李景超
2024年6月1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