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 子
(作者:曹解路)
年轻时,家穷,自己也遇难。村中一个比较能干的人说:解路,这一辈子“毕”了。
我很苦恼。不顾母亲、舅父阻止,决然去了煤矿。
直到二十八周岁,方有人给我提亲。一九七六年,说了个名叫张彬花的。因她是父亲在彬县工作时生下的,故叫彬花。后来她还到矿上来看我。她有优越感。她王伯长王伯短,使我生厌。她说的她王伯,就是原礼泉县副县长王忠鸿,与她父亲原是陕北地下党。她突然来矿,我招待不周。第二天早上,她吊脸说:“我哪一样配不上你?”吊着脸走了。后来她参加了工作,提出分手,我爽快地答应了。而此时的我已经虚岁二十九岁了。我决定寻农村女人,没有人能看起煤矿工人。
一九七七年八月,我回家探亲。一个中午,我与母亲在村西地里锄谷时,唐家一位唐姓姑夫,让我与唐家一位女子见面。我当时就去了。
雒村的菜井旁,有一棵大杏树。她已经在那里等我。我看到她时,吃了一惊。只见她两道劍眉,眼如月光,脸似桃花,身材苗条,不施脂粉,天然美丽。她说她叫唐敏。问我多大年龄,我如实相告。我自觉猥琐,就说:“我与你难以相配,就不必谈了。”她笑道:“还没说话呢,你咋这样说呢?”我说:“你妙龄美丽,自有好前程,我年岁已大,同龄人孩子都大了。”说罢,我准备走。她说:“我要是不嫌呢?”我笑了,说:“我要寻个农家女,尽快结婚生娃。”说罢,我不辞而别。
母亲问我相谈情况,我说人家年轻貌美,不是咱家能匹配的。第二天,我就返矿上班了。没料几天后,家里来信,说女方同意,并尊重我的意见,十月一日结婚。我极为髙兴。不几天她来信了,并附有一張像片。那动人的形象,令我心醉。
于是,我九月二十二日回家,二十三日去唐敏家。她刚劳动回来,上身红线衣,几缕秀发飘在脸颊两端,俊秀标致。一会儿来了她一位知青女伴,名叫刘玲,一張嘴问得我满头冒汗,难以应对。九月二十七日是中秋节,我俩到红卫公社领取了结婚证。办证的青年是我村人,与我同龄,他朝我笑了笑说:“你真有福!”
中秋节晚上,明月当空。我与唐敏、刘玲漫步在乡间的小路上。刘玲风趣的谈笑,使人感到很是愉快。这个知青很聪明,说她有事要办,让我俩在渠岸交谈。
十月一日国庆节,是个好日子。早晨,我与族弟户县和另一位族弟的妻子,三人骑着自行车去娶亲。我用自行车将唐敏驮回来了。婚夜的甜蜜,使我一直觉得像做梦一样。当时结婚很简单。也没有闹房的,因我年龄太大了,同龄人前多年前早结婚了。第二天我与妻出现在门上时,人们都用赞叹的目光关注着我们。母亲很高兴。人们对她说,你积德娶了个好儿媳。

婚后,我问妻子:“人们传我有绯闻,且你是高中生,我只是初中程度,怎么就不嫌我家穷呢?”她说:“谁说啥我不管,也不信。我邻居一青年也在矿上,说你诚实能干,我就认定你了。”我家贫如洗,能娶上唐敏,确实是很有福的。
刚结婚时,妻回娘家,又到我村,一群孩子就挡她,不准她进村。突然,一只狗冲向小娃,吓的娃们全跑了。那是她娘家的狗,她每次回家,狗就默默地跟着她,到了我家门口,狗又默默地回去了。妻说:“你村小孩怪的很,在我身后大喊:解路!解路!吃媳妇的肉!”我笑了,其实那是耍新媳妇呢。
为了生活,我又返矿,新婚之别,自是依恋。户县说:“嫂子俊俏,带到矿上去!”我还是没有引妻去矿上。
矿上工作紧张。我一直在矿上连续干了八个月。一九七八年六月,我探亲回家。快到村边时,发现有几个人在村口站着说话。只见一个女知青骑着自行车飞奔而来,到我跟前突然下車。我看了一阵,心想这知青见我停車干啥?她说:“你回来了!”我还看着,我村人笑着说:“连你媳妇都认不得咧!”我才明白是妻子,连忙跟着回了家。我妻埋怨我穿的旧衣服,领也未翻好,连妻子都没认下。我只是傻笑。
结婚时,妻子刚出校门。但她是农家女,很是能干,是个旺夫星。结婚头一年,家里麦子大丰收。结婚第二年,我就入了党,并被调到矿上劳资科当干部。而我回家不认识妻子,却成了人们的笑柄。
这次我回家,我把妻子带到了矿上。单身楼上的职工兄弟,主动腾出宿舍,让我俩住下。
一天早上,我去劳资上班,忘记了带报表,妻子给我送来了。我办公室的女干部何金玲,见我妻后说:“嫂子,第一次见,你咋那么白净好看,跟春苗一模一样,好可爱!”我妻子也大方地说:“你才好看呢,农村人,就这样。”其实金玲也好看,属于那种娇柔之美,不像我妻飒爽英姿,一股英雄侠气,令我特别喜欢。一位富平的农民兄弟给我们十斤红芋,二十斤小米,还给了些农付产品,以贺我们新婚之喜。妻子在矿上两个月后,回了礼泉。
妻子热爱劳动。她去昭陵山上栽过树,与社员共同劳动。她为人和气,单纯稚气,很受大家喜欢。一九八一年,生了长女曹倩,我抱着女儿髙兴的唱歌。我在劳资工作,管理调动,熟人多。就托人将自己调回礼泉。一九八二年底,我终于与妻子在一起了。生活在一起,苦恼也多。我家分家时,我没要任何财产,只好与妻子、女儿住村外饲养室。家中生活困难,一次竟然与妻子因家务事吵架了。传到村中,有位“预言家”断言:甭看他解路娶个好媳妇,迟早就是离婚的下家!我知道后很难过。村里有人,等看我的西湖景呢!一九八四年八月次女出生。唐敏那时看小说《花园街五号》,书里有一女子叫周莎,于是就给女儿起名曹莎。后来,村里有几个女孩出生后,也起名叫莎。
妻子那些年种啥成啥,可能与她勤于作务有关。一九八五年我调到礼泉法院,一年后得肺结核,咳嗽吐血,村里有人认为此病治不好,以某某人因此病而亡为例,在村中传说的有些怕人。妻子坚信此病能治好,把我送到西安结核病院治疗。住院期间,妻经常来看我,使我很难过。那么远的路,背着衣服和吃的,她太辛苦了。一次她背来了自已种的大西瓜,二十多斤。病友们切开吃了,特别甜。有次妻子带着大女儿来看我,提了许多苹果,让我分给病友吃。送她和女儿走时,我都流了泪。快出院时,妻子不知道,大冬天仍带来棉大衣、棉袄,一双黑皮鞋、炒肉、鸡蛋。走时,我将她一直送到玉祥门。她上车后,一直回头看我,我也望着妻子,眼泪不觉而出。庆幸的是十二月底,我的病治好了。三十七年过去了,一直未犯病。
在生病前,我们盖了房,我们夫妻晚上拉土,她脚受伤仍坚持干活。妻子娇嫩的手磨破了,脸晒黑了,也瘦了,晚上累的都在麦秸堆里睡着了。因为家里穷,我的妻子跟我受了不知多少苦。
后来栽果树,打药、上化肥、浇地,主要都是妻子干。有一年打药,妻子可能中了毒,吐天哇地。我就到劳务市埸雇请一个青年娃摇机子,他看起来身强力壮,结果摇了一阵说:“我一辈子都没下过这么大的苦!”我妻笑了,说她经常搬摇,也不觉得有多苦。
往事一桩桩,历历犹在目。那年忙罢,我在埸里守夜,等风来了好扬场。妻子也来了,我让她回家去,她不回去,说她不放心我一个在场里。天气也不太热,月光如水,妻陪我说闲话。不知因何,她突然问我:“你打过人吗?”我说“打过”。妻有些吃惊,问我怎么还打人?于是我就讲,那年彬花提出退婚,我一人去她家要自行车,说话期间,彬花仗着她父兄在家,竟然骂了我,我一时火起,两个耳光打的彬花口鼻出血。她向我扑来,我一脚将她踢倒。他哥将我一把抱住,也没动手。我气愤地说:“車子我不要咧!”拂袖离开。第二天她家托人把自行车送过来了。妻子惊奇地说:“你会打我吗?”我笑了,说:“怎么能打你呢。”风来了,我用我的半拉子技术把麦扬出来了。妻和我那晚共同守夜,睡在野外。
妻子是个开拓型的人。她栽苹果树、梨树,还栽过葡萄。半夜三更,她与几位果农结伴搭车,提几担笼果子去西安卖,下午卖完就回家。在城市与工商管理人员捉迷藏,打游击。妻说城里人能的很,挑三拣四,有人乘她不注意,就偷去一串葡萄。说一次她在一个小区刚放下担笼,不知何人用弹弓打在她的头上。头很疼,但一直不给我说,怕我担心。为了这个小家庭,她出力下苦,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妻为人大方,自己产的果品,经常这家送,那家给。她孝敬公婆,人们常夸我妻贤惠。我不太理父亲,她常劝我要去看父亲,说父亲老了,要原谅父亲。那年八月二“会”,母亲来县城我家,并引着邻人七婆。七婆是四川人,无儿女,妻子给我母亲钱,也给七婆钱。七婆回村后,逢人就夸我们夫妻。
我们结婚后,从未去过外地旅游,妻子也不爱去外地逛。一九九四年单位组织干警去北京,我与妻子去了,首先去毛主席纪念堂,后去了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故宫、颐和园、八达嶺等。在故宫参观时,妻说:“铜缸子真大,给咱一个,就能放在果园里盛水打药。”惹的我笑了。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想着家中的农活。
我在法院工作期间,她洗衣做饭,什么都不要我操心,把我收拾的干干净净。我不管是出差外调,她都无怨言。所以,法院几次把她评为贤内助,并予以奖励。
结婚时,妻刚出校门,尚不会做饭,通过学习,她饭做的既快又好。法院很多同事来我家,要求要吃妻子做的面。单位王志秀吃了饭后,说这是他今生吃的最好的面。我知道,王的老婆是河南人,不太会做饭。
二00七年,我母八十二岁,因股骨头坏死要作手术,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妻子、弟妻和我妹,三个人抱在一起痛哭。我与弟劝解她们不要哭。后来手术成功,大家皆大欢喜。
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们,她去过泾阳、户县和宝鸡等地,为人缝被子。妻不怕天寒地冻,为人缝被,一直干到夜里十二时。我常常夜里去接她。我与孩子劝她不缝被子了,她仍坚持要干下去。
二O一O年十月,我退休了。妻说:“辛苦了几十年,这下该休息了,以后不要做啥了,我把你养的白白胖胖,打个牌,散散心,不要写东西了。”我家共盖了四次房,都是不太好,地基低,木料差,所以退休后于二O一六年,将原来房屋重新推倒另盖,基本盖好了。退休后,有时间服侍老母亲了,母亲很髙兴,指着我妻给外村人说:“那是我大媳妇,专意给我做饭呢。”指着我家房说:“那是我大娃的房。”
二O二O年古历十月五日,母亲逝世,享年九十五岁。
我是个懒散人,不会修整自己。妻常数说我衣服领没提好,鞋子脏了。有时我买菜,她说我不会挑菜,不知道讨价,有时说的我心烦。但一想到她一辈子跟着我受苦受累,就装个聋子哑巴,她干看没办法。村里有人说我不像个法官,到老婆跟前听话,啥事都听老婆的,我一笑置之。
有一个晚上,妻子叫我洗脚,我懒得洗,就顶她说:“不洗!”她急不择词:“你个脏猪!”我举起拳头说:“我打过人!”妻身子靠近我,说:“你打,你打。”我明白,我身体瘦小,是打不过她的。于是我解嘲地说:“骂吧,你骂我是猪,我就想是竹子的竹,你骂我是狗,我就想是麦钩的钩。”惹的妻哭笑不得,笑着说:“油腔滑调!”
现在,当年两人见面时的杏树和水井不见了。我曾经多次去过那里,因为,杏树和水井,见证过我们的青春。而如今我已满头白发,妻子也失去了秀丽的容颜。那天晚上我怕妻子叨叨,就睡到另一个房子去了,但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尽是夫妻过往的生活琐事。睡不着,就又睡到妻子旁边了,听到她睡觉的鼻息声,我才睡着了。平时,妻子也能听来我的脚步声,真正是少年夫妻老来伴呀!
流光容易把人抛。当年的爱妻,是那么的秀美。青春的花容月貌,却被岁月的铁笔,刻上了一道道皱纹。如今,小我八岁的妻子,也快七十岁了。
为了纪念我们结婚四十六周年,我写下此文。
二O二三年十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