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今人寇梦碧先生《沁园春》词之“惠斋才调”(续完)
——甲辰秋,张伯驹丈于福建乐安词坛得见胡苹秋女史词,清新婉丽,曾投函于胡,备致倾慕。双方遂相唱和,情意缠绵,积稿四巨册,名之《秋碧词》。实则胡固一丈夫,早岁工为荀派青衫,博学多通。其易弁为钗者,特词人跌宕不羁,故弄狡狯而已。陈宗枢兄曾为编昆戏《秋碧词传奇》,余为之序,结语云:“霓裳此日,举世惊鼙鼓之声;粉墨他年,一笑堕沧桑之泪。”孰意时逢河清,丈遽而下世,此戏遂亦成《广陵散》绝矣。三千世界,十二辰虫,作如是观。甚忽南忽北,兔能营窟;时钗时弁,狐竟通天。宛转秋心,瞢腾春思,蘋末风生井底澜。千秋恨,枉惠斋才调,一例蒙冤。〇也曾爨演梨园。奈生旦相逢各暮年。笑优孟场中,虚调琴瑟;叔虞祠畔,浪配姻缘。纸上娇花,床头病骨,打碎葫芦定爽然。凭谁力,待唤醒痴梦,勘破情关。
网友知畏斋问:钟教授您好,读此词,不明白“惠斋才调”之意,向先生求救。
钟振振答:(接上期)胡惠斋“蒙冤”一事见宋·周密《齐东野语》卷一〇《黄子由夫人》条:赵师睪从善知临安府,立放生池碑于湖上。高文虎炳如内翰为之作记,误书“鸟兽鱼鳖咸若,商历以兴”。既已锓石,分送朝行。胡夫人一诵即知其误。会炳如以藏头策题得罪多士,而从善又以学舍张盖殴人等尝断其仆。诸士既闻其事,遂作小词讥诋之,作为“夏王道不是商王,这鸟兽鱼鳖是你”者,乃胡氏首指其误也。他日胡氏殂,其婢窃物以逃,捕得之,送临安府。从善衔之,遂鞫其婢,指言主母平日与奕者郑日新通。郑,越人,世号越童。所失物乃主母与之耳。因逮郑系狱,黥之。未几,子由以帷薄不修去国。事之有无固不可知,而从善之用心亦薄矣。后十馀年,从善死,其子希苍亦死。其妇钱氏惸处,独任一仆干主家事。有老仆知其私,颇持之。钱氏与干者欲灭其口,遂以他事系官,竟毙于狱,且擅焚之。未几,仆家声其冤于宪台。时林介持宪节,方振风采,遂逮钱氏于庭。经营巨援,仅尔获免,而干者遂从黥籍。信人之存心不可以不近厚,而报复之理昭昭不容揜也如此。
上期说到:临安知府赵师睪因请翰林学士高文虎撰《西湖放生池记》,高学士的学问功底不扎实,用儒家必读经典《尚书》里的典故而犯了张冠李戴的错误。赵知府愣没看出来,却被胡惠斋发现了。这事传出去,有个太学生做词嘲讽高学士,捎带着敲了赵知府一闷棍。赵知府很不爽,从此便和黄状元及其胡夫人结下了梁子。
后来胡惠斋去世了,她的婢女偷了家里的东西逃走。什么东西?《齐东野语》里没有细说,想必比较贵重,如果不值什么钱,黄家也不会追究。婢女被抓到后,送临安府审判。赵知府一直记恨胡惠斋,在审这个案子时是否做了什么手脚,《齐东野语》里也没有说,只说婢女不承认“偷”,东西是主母胡惠斋“送”给她的。还“爆”主母的“猛料”,说主母和一位名叫郑日新的棋客私通。这位棋客是绍兴人,号称“越童”。“童”,差不多就是今之所谓“小鲜肉”的意思吧。辩称自己没有“偷”东西就算了,为什么要“爆”主母的“隐私”呢?或许是为了解释主母“赠送”贵重物品给她的理由:堵她的嘴,别把主母的“丑事”说出去。但这只是婢女的一面之词,惠斋已死,死无对证,故《齐东野语》的作者周密对此抱怀疑态度,称“事之有无固不可知”。按“法”理,疑罪从无,既然查不清楚,何妨不了了之?按“情”理,赵知府与黄状元同朝为官,即便真有其事,也该给同僚留点脸面,何况未必属实?然而赵知府却穷追不舍,硬是将那棋客缉拿归案,坐实其罪,判了个在脸上刺字的“黥刑”。这就有点儿“公报私仇”的嫌疑了。封建时代的官府,要让“犯人”招供,什么手段使不出来?未过多久,黄状元就因为“帷薄不修”而被贬出京城,到地方上去任职了。所谓“帷薄”,即帘幕,夫妇私密之处在帘幕之内。“帷薄不修”,这里指男人没有管好妻子,以致妻子红杏出墙。赵知府为了一点点小过节,竟不惜伤害一位才女的清誉,并殃及她的夫君,这事做得很不厚道,因此周密称他“用心亦薄矣”。
又过了十多年,赵知府死了,他的儿子赵希苍也死了。他的儿媳妇钱氏成了寡妇,与家中一名得力的男仆私通,家事独任此仆打理。有个老仆人拿住了她的把柄,不免用来要挟。钱氏和那位男仆想灭口,于是便找事把老仆送进监狱。老仆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他们又擅自将老仆的尸体焚化。没多久,老仆家人到路提点刑狱司去喊冤。当时任提刑的林介执法威严,风头正劲,于是便将钱氏逮捕到官。费了许多力气,动用了很有势力的关系来援救,钱氏也只能保住自身,她那位相好的男仆还是被判了黥刑。对此,周密评论道:人哪,宅心不可以不仁厚!赵知府宅心不仁厚,害了胡惠斋和他的丈夫,人在做,天在看,他儿媳妇的丑事,便是上天对他的报应!
当然,这些都是周密的一家之言,仅供参考。
赵师睪曾四知临安府。对其知临安府时的作为,也有人从宏观上作出非常正面的评价,详见宋·叶适《水心先生文集》前集卷二四《兵部尚书徽猷阁学士赵公墓志铭》。由于与我们讨论的问题无关,就不详细说了。
要之,寇梦碧先生此词,因叙胡苹秋其人之事,乃引同姓胡惠斋之典。这在诗词创作中,是个常见的艺术手法,叫做“用当家故事”。“当家”,即“本家”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