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情
文|刘林海
贾平凹曾经说过,胃是有感情的。这话一点也不假。我从小生长在北方,胃就始终只乐于接受面食。然而,这表象于口腹上的偏执背后,其实折射着深藏于心底那份对麦子的感情。
我的家乡在关中平原上,妥妥盛产麦子的地方。但在我童年的时代,农人们种麦子是生存的本份,吃麦子却是带有奢侈色彩的福份。
种麦的吃不上麦子,听着费解,个中原因其实很简单。关中人口稠密,大部分地区人多地少。记得我们村子当年人均占地不到两亩,每年上头要下达非粮作物如棉花的种植计划,麦地面积就不得不压缩。另外,因为水肥跟不上,麦子产量一直在低位徘徊,亩产能达到四百斤便是不错,称为上纲要;达到五百斤者,即属高产田,称为过黄河;达到八百斤者,实在凤毛麟角,称为跨长江。而最为要紧的,是麦子收获后必须完成的公购粮交售任务。忙罢的夏粮决算是生产队时期最让社员们翘首期盼的时刻。一般情况下,人均五十斤左右的麦子分配量属于常态。而这些称作细粮的麦子,须得维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消耗。庄稼汉胃口本来就大,若放开肚皮,只怕是全年的指望个把月就能扫荡一空。好在农人们自古就有节俭的传统,无奈何日常只有靠着萝卜、红薯什物垫底。麦面只是在年节或招待亲朋时偶尔享用。
我很小的时候,曾经享受过短暂的偏吃偏喝待遇。在家人们把苞谷面当做上乘食品的时候,我有权独享麦面做成的馍馍或锅盔。等到这特权不再时,胃的记忆便让我时时感悟出生活的苦涩来。吃红薯时,常常噎着;吃苞谷面发糕时,常常呛着;有一段时间还吃过返销的红高粱,竟然早早地体验了上厕所的艰难。难堪的时候,真想把年龄缩回去,重温吃偏食的日子。
那一年的腊月,离过年已剩下不多的日子。家里的面缸像水洗一般干净。此前父亲已经去过好几趟集市,但都是空手而归。彼时粮食市场被称为黑市,不论买方卖方,只要被抓住,即算人赃俱获,粮食被没收不说,人还得送到公社举办的学习班待上几天。因为管得严,买麦子心切的父亲总是没有得手。又是一个逢集日,父亲骑着自行车又去碰运气。在一家人提心吊胆地等待中,父亲黄昏时终于回来。而令人大喜过望的是,明显装着粮食的小半截口袋,耷拉着吊在车后座上。父亲运气不错,用每斤六毛钱的黑市价买回了三十斤麦子。尽管比牌价几乎高出四倍,但能把麦子买回来,已实属侥幸。父亲当年做教师,月薪是令人羡慕的五十六元钱。父亲笑着说这麦子是他站了大半个月讲台换来的。父亲随后把麦子扛到村上的电磨坊磨成面粉。回来后却面有难色地跟母亲说,因为麦子量太少,磨子的斗换不过来,面磨得太少,麸子留得太多。母亲看着旗鼓相当的面粉和麸皮袋子,犹豫了一阵,索性一起混着倒进了面缸。
母亲用和着麸子的面粉为全家烙了两张锅盔。锅盔还没出锅的时候,院子里便弥漫着久违了的麦香。我那时好希望吹上一阵风,把这香味送到村上所有的人家,让他们知道我家这顿吃上了麦面锅盔。那一回,被激活的舌尖,为我留下了人生中最为深刻的一次味蕾记忆。
遗憾的是,搅着麸皮的面粉和面擀皮后咋也捏不拢。于是那一年的大年初一,我们家没有吃上饺子。
因为麦子的稀缺,我和同龄人一样,在老天每年赐予的那个稍纵即逝的日子里,发疯地致力于颗粒归仓。盛夏时节,割完麦子的田野上,酷热难当,我们一帮孩子们不歇气地穿梭,捡拾落在地上的麦穗。有时候,甚至不放过一颗颗淹没于尘土中的麦粒。
一年又一年,我在与麦子的若即若离中,反复地咀嚼着幸福与酸楚。后来日子慢慢好过了一些,吃麦子渐渐成了常态。只是因为磨面时麸子留得少,馒头常常呈黑色。有时家里还把苞谷面与麦面伙着做成馍馍,谓之“两搅”馍。这情形一直延续到我上了大学,吃上商品粮时为止。
其实,对所有种麦子的农人而言,麦子何尝不成为贯穿生活的主线条,何尝不每时每刻调动着人们的每一根神经。农人们对农闲的定位,始于麦子种上的那一刻;对农忙的认知,起于麦子开镰之时。当冬天里麦田盖上厚厚的雪被时,农人炕头上的棉被就会倍加暖和。春日里的绵绵细雨降临时,与其说滋润了绿色的麦田,不如说滋润了农人的心田。为了麦子,庄户人家还约定俗成了雷打不动的节日:看麦子黄、走忙罢。
因为对麦子的深情,我特别喜欢麦子地,几十年不改初衷。冬日,麦田不怕人踩,我惬意在麦田里放风筝。春日里,麦苗返青时,我钟情于挎上篮子,去挖那又肥又大的芥菜;初夏时,一望无际的麦海掀起阵阵绿浪,我站在田埂上,便觉得风惹人醉;盛夏时,我置身于金色的世界,吮吸着成熟的气息,喜悦之情更是难以言表。
世事变迁,如今吃麦面已稀松平常。但于我的情感深处,麦子始终属于容不得亵渎的圣物。每每参加宴席时,不管残宴上的剩菜有几多,但我断断见不得馒头面条之类的面食被倒掉。曾有人笑称我糊涂,不知道一盘硬菜顶得下一大筐馒头。而我则自戏为龙眼认珠,凤眼识宝,牛眼只可识稻草,谁让我长着一对麦子眼。
前阵子回乡下老家,有发小说他种了十亩麦子,预计可收成万把斤,我甚是诧异,细问究竟。原来现如今用了科学种田,麦子亩产竟能超千斤。我向他祝贺时,又问麦价。他说这万把斤麦子也不过卖上万把元,我更感惊讶。问麦子一斤值多少线,回说一元二角。我眼前立刻浮现出半个世纪前父亲以每斤六角线的价格采买回麦子的情形。那时父亲的工资是五十六元,已是不低的薪水,而换成麦子不足一百斤。如今人们的收入在币值上已超出当年几十倍,但金贵的麦子竟只翻了一番。
我坚信,万物之中,最可贵的东西当属粮食。麦子养育了我,堪称生命过程中最该感恩的元素之一。当我不再为饿肚子而难堪时,本能中仍时时寄情于麦子。这便是永恒的情感!
刘林诲
二O二四年五月二十九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