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
一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上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小外孙子也要去……”
小时候,奶奶哄我玩耍时,经常哼唱着这首古老的歌谣。实际上,姥姥门上从来没有唱过大戏。长丰镇上倒是唱过,老姑把我这个侄子接了去,连着听了两个晚上的。我家距离姥姥村不到三华里,连洼种地。从记事开始,我印象中一宿都没在姥姥家住过。但仔细想来,1963年发大水,父亲划着小船,载着母亲和刚满月的弟弟,一起去姥姥家。我那时才六岁,水往后走,船往前行,我还没在小船上玩够呢,船就停靠在姥姥家的村口。农村生下孩子满月以后,做母亲的都会带着孩子去娘家住上一些日子,称为“挪骚窝”。母亲应该在姥姥家住下了,我印象中当天没跟着父亲回去,应该是在姥姥家住过的。
孩子们走亲戚,去的最多的是姥姥家。那里是母亲的娘家,也是母亲生命的根。从小到大,我竟然很少去姥姥家,六岁之后从没在那里住过,并不是姥爷姥姥不喜欢我,每次去了姥姥都会给做些好吃的,比如用黑油勺子炒个鸡蛋,或者是炒一笸箩瓜子,两捧花生,给一把醉枣……也不是没孩子跟我一起玩儿,大舅家和叔伯舅舅家的两个表哥跟我同岁,见了我都非常亲热,常常带着我去沟坡或者小河边玩耍。
我不愿意去姥姥家,跟他家住房有一定的关系。姥姥家临街,朝东的门口,三间土坯的北房,东西两边是土坯厢房。那时候姥姥和两个舅舅都已经分家各过,但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大舅家有六个孩子,二舅家有五个孩子,加上姥爷姥姥,那么窄小的一个院子竟然住下了十六七口人,像北京和天津的大杂院里一样,显得那么拥挤。
“文革”开始以后,处处讲阶级成分,才知道姥姥家竟然也是富农。我们村九户富农,家家都是青砖的卧板房子,院子也比较宽敞。村里的上中农和中农,房子大部分都是青砖的,有的是卧板的,有的是挂斗的。贫下中农家的房子,有个别的是青砖房,大部分人家都是土坯的,房子很低矮,院子也很小。我家的亲戚里,除了二舅爷家是土坯房,剩下的三个姑奶奶和我大姑家,老姑家,以及三舅爷都是砖房。姥姥家一个富农家庭,竟然住的是低矮的土坯房子,小时候,无论如何想不明白,既然是富农成分,为何连一处砖房都没住上呢。
二
我们村有八个生产队,姥姥村有四个生产队,比我们村子的人口少一半左右。他们张家在村子里属于族大人多的,姥爷和姥姥去世时,我去过姥爷家的坟地,比我们李家坟地里的坟头只多不少,但坟里自古到文革结束后,连一块石碑都没竖起过,我也就无法知道那些先人的名字。那片坟地距离他们村子至少有四五华里,比农村任何一个姓氏的坟地要远上很多,农业合作化以后,坟地四周的土地早已划归为邻村所有。
张家最早的先人,在那里选择坟地,是当初已有的自家土地,还是觉得那片土地风水好与别人家换的,无从考证。古时候,每块土地不是姓张就是姓王,人死后只能埋在自家的地里,无立锥之地的人,死后只能埋在荒芜的乱葬岗子上。姥爷的祖先让风水先生选择的坟地,从没出过一个达官贵人,但给生活带来了好多不便。因为上一次坟,要比距离坟地近的,要多花费半天时间,抬着一口棺材送到坟地,人们要多花一倍的力气。
据史料记载,历朝各代的统治者对人死后立碑多有限制,清代只许官吏和有爵位的人立碑,并且限制碑体尺寸的大小,一般墓碑上都刻有“清赠”、“应赠”、“待赠”等字样,就是想告知葬此死者是有资格立碑的。民国时期,如果有钱的,也可以为先人立碑,张家坟地没有一块石碑,说明张家历来连个小官都没有,也不属于有钱人,都是一介草民。
姥爷弟兄三个,他排行老二。小时候去姥姥家,大姥姥家的亲叔伯舅住的是三间卧板的青砖房,院子十分宽敞,西边是一块闲着的庒基,也是属于叔伯舅家的,再西边是五间卧板的青砖房子,那里是村里的小学。做学校的房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应该是清末民初年间盖起来的。母亲偷偷告诉过我,学校占用的房子,属于姥爷家的。是姥爷的父亲还是祖父亲手盖的,我不清楚,从房子的历史和姥爷的年龄上推算,两处青砖房子绝对不是姥爷盖的。
树大了分杈,人多了分家。姥爷他们三兄弟分家的大概时间,应该是在解放之前吧!农村弟兄们分家的,我知道一些,也亲身经历过,当家长的,有几个儿子就把家产分为几份,包括土地、房产、庒基以及牲口农具……以及当老人的分家后住哪处房子,都必须提前说清楚。儿子们被叫在一起,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作为公证人也被请来了,先是问儿子们,财产分成这样几份行否,如果都没提出反对意见,公证人就开始让儿子们抓阄,抓到哪一份就凭自己的手气了,财产的分配一般是比较公平的。大姥爷分的是临街的一处砖房和一块庒基,三姥爷分的是五间砖房和两间闲着的庒基,只有我姥爷分的是家中唯一的一所土坯房子。至于姥爷比兄弟多分了土地,还是多分了一些银两,别说是我,母亲恐怕也不清楚。
米庄,也就是我姥爷家的村子,跟我们村子同属于文安县,跟任丘县的村子交界,也是1947年冬天开展土地改革运动的,也就是农民嘴里说的“闹平分”。任丘县的土改比文安县早一步,姥姥的娘家和妹妹都属于任丘县,出租过土地,雇佣过长工,都属于剥削过人,必须得到清算,有的被批斗,挨打,还有的被马活活拉死的……姥爷一大家子听到这样的消息,带上细软,趁着黑夜逃走了。母亲生于1935年,那时已经十二岁。姥爷一家逃到了霸州的胜芳镇,那里当时还属于国民党统治的敌占区。胜芳镇历史上隶属文安县,清朝前期就已经商贾云集,富甲一方,谚称“南有苏杭,北有胜芳”,解放以后才划归为霸州县管辖。母亲年岁大了以后,还跟我说起过,胜芳镇上有戏楼,有牌坊,有文昌阁……在戏楼上看过戏,听过音乐会,也见识过正月十五的闹元宵时的热闹场景……那里曾经给母亲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
姥爷一大家子逃往胜芳,投奔的是我三姥爷,也就是姥爷的弟弟。胜芳虽然那时候属于文安县,但那里还属于国统区。三姥爷是胜芳镇保安队的一名小队长。土改运动在漫长的人生路上,像一阵暴风骤雨一样,几个月后就过去了。姥爷他们从胜芳回到了赖以生活的村子,只是被划分为富农成分。至于家里损失了多少牲口和浮财,分去了多少土地,母亲没有跟我说起过,只知道他们家的房子和庄基地都没有被平分出去。
土改后最初的几年间,农村又归为以前的样子。姥爷属于典型的庄稼人,农村中的耕耩锄刨,扬场打筛子,脱坯盖房,收割打轧……样样农活都非常精通。如果不是买家中必备的农具,或者是买卖粮食,几乎连集市上都不去,像一头老黄牛一样,常年在土地上默默地耕耘。
母亲曾经告诉过我,你大舅的第一个媳妇,就是你姥爷做主休了的。
母亲有两个哥哥,就是我的大舅和二舅。大舅比我母亲大八岁,是在土改前两年的秋后结婚的。第二年的春天,大舅的媳妇去水坑里刷盖帘,顺手偷了人家一件新衣服。农村那时候吃水都去水井里挑,洗洗涮涮都去水坑里,一个洗衣服的妇女,把洗好的衣服晾晒在水坑边的栅栏上,大舅的媳妇趁人不注意,就把还没晾干的衣服装进裤兜里,后来人赃俱获。
姥爷眼里不揉沙子,听村人说了他儿媳妇偷衣服的事,又找到儿媳妇去确认,儿媳妇无话可说。姥爷做出了一个决定,把儿媳妇休了,打光棍也不能要这样的媳妇。有家人劝说姥爷,说儿媳妇是一时犯糊涂,才做出那样的丑事来。姥爷说,咱家几辈子从未出现过偷东西的人,我绝对不能让她生出一窝贼来。那个年代,农村里还没有《婚姻法》一说,结婚都是双方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说,姥爷在第二天就找了媒人,将大舅的第一个媳妇送回了娘家。
大舅后来娶回来的大妗子,是彭各庄的娘家,娘家也是富农成分。大妗子当时是一个黄花大闺女,根本不嫌弃大舅结过一次婚,也不嫌弃姥爷家住的是土坯房。由此看来,姥爷家的日子当时还属于好过的庄稼主儿。
三
三姥爷被枪毙以后,姥爷买下了他亲弟弟家的房子。
姥爷小时候读过私塾,说明是一户殷实富足的人家。过年去姥姥家,大门上贴的春联,都是出自姥爷之手,是标准的柳体,骨骼清奇,棱角分明。我的三姥爷,文化程度比姥爷要高,具体是什么文化程度,母亲没说过,只说他当兵前在一所小学里当老师,后来才去当兵的,但当的不是八路军,而是当的国军,国军属于国民党反动派,驻扎在胜芳镇,三姥爷比姥爷精明,又有文化,年纪轻轻就提拨为保安队的小队长。胜芳镇是1948年解放的,三姥爷他们成了俘虏。共产党当时的政策是,对那些国民党军队中作恶多端的,有人命案子的,该枪毙的枪毙,该关押的关押。愿意接受改编为解放军的,继续留在部队;不愿意的,可以解甲归田。三姥爷也许是厌恶了当兵的生活,也许没认清当时的形势,于是回到了生养自己的故乡,故乡有他的父母,有他生存的土地,有他自己的房子……回到村后过了几年太平的日子。三姥爷做梦也不会想到,1952年轰轰烈烈的“镇反运动”即将结束时,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遭到了政府的镇压,他的女儿才出生几个月。
“镇反运动”,最早始于1950年7月23日,《政务院、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镇压反革命活动的指示》,由毛泽东主席批准签发,执行的政策是“首恶者必办,协从者不问,立功者受奖”。1950年10月10日,中共中央再次发出《关于镇压反革命活动的通知》,强调重点打击危害人民的土匪、特务、恶霸、反动党团骨干和反动会道门等五个方面的反革命份子。三姥爷不属于上面五个方面的反革命,镇压的理由,无非就是他当过国民党保安队的小队长。1957年的“反右运动”,由上级往下分配指标,下级为了完成任务,就只能是矬子里拔将军了,必须完成右派的名额。三姥爷是镇反运动即将结束时才被镇压的,是不是属于凑够指标的一个,只是个未知数。一个知心的朋友,曾经对我说过,他爷爷只干过两个月国民党的保安,肃反运动中跳河自杀了。镇反结束的第二年,又开展了肃反,他爷爷那时还不到四十岁,家中有年迈的父母,有年幼的儿子,还有被第二个妻子带走的两个女儿,有结婚才一年的妻子,有生下的才三个月的儿子,也许看到那些参加过国民党保安的人员,被杀的杀,被关押的关押,觉得走投无路,吓破了胆子,才毅然决然地做出投河自尽的决定。由此看出,当时的镇反和肃反运动斗争之残酷。
1954年,公安部副部长徐子荣在一份报告中说,“镇反运动,全国共捕了262万余人,其中共杀反革命份子71。2万人,关了129万余人,先后管制了120.2万余人,捕后因罪恶不大,教育释放了38万余人。”(此资料我是从网上查到的)。中国当时的总人口是五亿,被杀的71.2万,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一点二四,上海等城市只杀了百分之零点五,南京杀了不足百分之一,由此可知,农村杀的人口最多,有个别的农村达到了百分之二。
三姥爷死后,三姥姥还那么年轻,不会做贞洁烈女,也不会让年幼的女儿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下,做出了往前迈一步的决定。弟兄们早已分家各过,三姥姥改嫁之前,需要办的头等大事就是把丈夫留下的房产处理掉。
姥爷一直还住着分家时的土坯房子,大舅结婚了,二舅也该娶媳妇了,家里的房子明显地紧张。土改到入社之前,都是一家一户过日子,经过几年的征战,又攒下了一些银两,满可以把自家的土坯房翻盖成一处新砖房。看弟弟卖房子,姥爷与家人说,坯房不翻盖了,花多少钱,也要买下弟弟的房子,不能落到外人手里。姥爷父母的晚年是从那里度过的,他对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着深厚的感情。如果落到外人手里,觉得愧对死去的先人,也愧对后代子孙,在村上也属于不光彩的一件事。
三姥姥很有心机,以她结婚后对姥爷的了解,知道他不会做出霸道的事情来,全村一共才五六十家,姓张的在村里属于大户,包括外姓的,能拿出钱来买房子的,不会超过三五户,但姥爷是势在必得。因此,三姥姥把房子的卖价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尽管房价高,姥爷对中间人说,我要了。
农村人买卖房屋和土地,价钱谈好后,必须写好契约,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契约一式两份,买主和卖主各持一份,上面写好买主和卖主的名字,当门家族和村上有头有脸的作为证人在契约上签字画押。那些证人看到姥爷花了跟盖一处新房子差不多的价钱,当时就咂摸了舌头,都觉得姥爷当了冤大头。事后有村人的对姥爷说,货卖街头死,你就给她三瓜俩枣的钱,她要是不卖,看外姓人谁敢要?可姥爷不那么认为,给人钱少了,怕落下一个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坏名声。多花了钱,又没便宜外人,就当帮补了侄女,侄女毕竟是弟弟的亲闺女。置买房产,掏干了姥爷多年的积蓄,是不是向亲戚朋友借了钱,是否卖掉家里祖辈留下的土地,母亲从来没说过。
姥爷置买下五间房子和那两间的庄基地,与他的两个儿子一起,用白灰重新把屋子沙抹了一遍,院子也重新做了修补。准备把房子和庄基地分给两个儿子,就都有独立的院子和砖房了。姥爷姥姥就可以住在原来的三间坯房里,各家过各家的日子。
四
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祸福。
姥爷的计划彻底泡汤了。村干部通知姥爷,他和家人不能搬进房子里去住,那里作为村里的学校。米庄村的学生原来都是去邻村上学的,上级号召每个村子都要有自己的学校。办学校需要教室和办公室,以及老师的宿舍。村里没有闲置的房子,就选中了姥爷家刚刚修缮好的房子。1950年6月30日,中央人民政府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明确规定:“保护富农所有自耕和雇人耕种的土地及其他财产,不得侵犯”。但具体到村里,又有哪个村干部按照上级的政策去执行呢?
我的小学阶段,就是在村里占用的一处民房里度过的。我们村里什么时间有的学校,到现在都不知道,只记得自己开始上学时,那里有一个院落,房子是青砖挂斗的,北房和南房各四间,南房临街,东头的一间是老师的宿舍,其余三间是通着的一间大教室,有朝南的窗户,屋里很亮堂,北房最东北一间是老师的办公室,西边的三间也是通着的大教室。一个教室里两个年级,有一个民办教师和两个国办教师,民办教师吃住在家里,姓孙的老教师在学校里住,姓何的女教师,在村民家摸宿,与姓孙的老教师在学校搭伙做饭。院子里有两棵古老的槐树,一下课院子里处处是孩子,一个星期只有一节体育课,上体育课时,老师就带着学生们顺着土路跑上一个来回。如果一个教室里上音乐课,另一个教室的学生只能是写作业,因为老师讲课的声音早已被对面的唱歌声音淹没了。
村里原来的学校实在是盛不下那么多学生,我们年级就去了另一处做教室的民房里,那里显得清净多了。那是三间砖房,一个窄小的院子,属于崔姓人家的,崔家人不是富农,属于村里少有的上中农。老师下课连间办公室都没有,下课以后,我们只在窄小的院子里活动。读书声,打闹声,弄得四邻不得安宁。邻居家的鸡叫狗咬,街上小贩的叫卖声,常常让我们无法安心读书。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解放以前,中国的农村都是由那些德高望重的人当村干部,经历了土地改革运动,那些德高望重的,大部分人都被划分为地主富农,不是地主富农的,也是中农。土改运动中的积极分子入了党,他们的成分都是贫下中农,成为以后多年来村里的掌权人物。党在农村中的政策是“依靠贫下中农,团结中农,打击地主富农”。正因为此,就彻底颠覆了中国乡村几千年来固有的传统文化,打乱了人们固有的生活秩序。
1958年开展起“大跃进”以后,具体到我们村子,从各家各户收走了多少锅,多少铁器,炼出了多少钢,我不清楚,只知道附近的两个在我们村子办起一家织布厂,织布机是从户里收来的,办厂子所占用的房子,是我家还有我二爷家的。我们全家被驱赶到一座几乎快要倒塌的土坯房子里,在村子南头的边上,三间房子又矮又小,连院墙都没有,六口人显得十分拥挤,在那里睡觉总感觉像睡在大街上一样。二爷一家被驱赶到五保户家,也是破落的土坯房,跟人同住一个院子,合用一间屋子做饭。
三年以后,织布厂子散了摊子,我家才从借助的土坯房子搬回来。二爷家的房子当时没给腾出来,又过来两年,一个村干部发了善心,二爷一家才又搬回自家的房子里。
姥爷可就没我和二爷家幸运。“文革”开始的几年间,姥爷还跟两个儿子住在那所土坯房子里。我忘了自己是上几年级了,那次去姥姥家,看到对着姥姥家门口的一处砖房的墙壁上,写着十分醒目的一条大幅标语:“打倒富农份子张树轩!”我不认识“轩”字,回家查了一下新华字典,才知道那个轩字的读音,于是我问爷爷,爷爷对我说,傻孩子,那是你姥爷。我是通过墙上的大标语知道姥爷名字的。后来跟我大舅家的表哥说起那副标语的事来,表哥告诉我,说他是亲眼看到他们村一个红卫兵写在对面墙上的,每天一出大门,看见那大标语,比吃下一只苍蝇都恶心。
叔伯舅家的那块庄基地,被姓萧的一户贫农占了,在上面盖起了一所房子。姓萧的是村支书的妹夫。我们村同样出现过这种情况,那是本家的一个还没出五服的大伯,也是富农成分,被姓梁的一户人家盖起了房子,因为那户人家的叔伯兄弟是大队支书,本家大伯有三个儿子,眼看着人家在自家祖辈留下来的庄基上盖起房子,也只能是井里的蛤蟆——干鼓肚。
五
大概是我上四五年级的时候,一个初夏的日子,我去了一趟姥姥家。妈妈告诉我,姥姥不在原来的老房子住了,住在学校西边新盖的房子里。
一个父母生下的兄弟两个,脾气秉性、为人处世也不一样,有时会反差很大,我爷爷和二爷就是如此。妯娌们的性格也不一样,有的能吃亏让人,有的爱沾光取巧,特别是都有了一帮孩子,孩子与和孩子之间免不了打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兄弟间产生矛盾在农村中是很普遍的一种现象。一个大家庭叽吵格斗,老人们肯定少生不了闲气。
姥爷和姥姥是迫不得已后才搬出去住的,原来的院子给两个舅舅分开了。
姥姥家新盖房子的位置,是在买下的五间砖房西面的庄基上,两间土坯房又矮又小,跟生产队的场屋差不多,最下面用的几层青砖都是旧的,整块的砖都少见,大都是半拉的,房子上的檩条才一掐粗,檩条上面都没舍得用芦苇编织成的笆,只铺了一层秫秸泊子。盖房所用的土坯,是姥爷与两个儿子还有最大的孙女,利用起早贪黑的工夫打的。房子在村子最西边,坡下是一条来来往往的南北土路,我第一次去的时候,那里连个院墙都没有,只用秫秸把院子圈了起来。
那个年代,生产队里挣工分的社员,年年都为吃饭发愁,盖新房的极少,儿女们大了,房子住不下,就四处去摸宿,可以说,那是房子利用率最高的一个年代。社员们不盖房子,有的是盖不起,有的是没有闲置的庄基地,大队又不往下批,只有那些在外挣工资的,才在自家或花钱买上的庄基地上,盖上一处红砖房子。
姥爷家的院里除了有两棵枣树,竟然还长着一掐粗的两棵绒花树。我以前去姥姥家,总是来去匆匆,也不知道那块庄基地属于姥姥家的,也就从来没往那里多看一眼。那两棵树的姿势优美,叶形雅致,葱绿的叶子之间,到处开满了淡红色的毛绒绒的小花,似乎比我小时候见过的花都鲜艳都漂亮。后来我才知道,绒花树又叫合欢树,一些地区有在院子里栽种合欢树的习俗,寓意夫妻和睦,家人团结,邻里友善,也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味道。
姥姥家尽管是土坯房子,屋子没用白灰沙抹,只抹了一层滑秸泥,东西摆放的整整齐齐,姥姥收拾的也干净,显得很是温馨,是呀!姥姥和姥爷已经是有了一把年纪的老人,有了自己独立的生活空间,看上去比原来的气色好了许多。我第一次见到了柜子上放着一把三弦琴,看上去有好多年头了,出于好奇,随手就扒拉了两下,那琴就发出美妙动人的声音。我生长在农村,只见过二胡、笛子、口琴、唢呐、铜锣、大鼓,那三弦琴是第一次见到,根本不知道三弦琴是干什么用的,姥爷告诉我,那是他说书时的伴奏乐器。
农村在没入社的年间里,有忙有闲,庄稼收获完了,是最闲在的时间,那时候又没收音机,也没电影电视,人们闲下来感到无聊,农村一般请不起唱戏的,就请人来说书。说书的是以讲述故事为主的一种口头表演艺术,通过独特的讲述方式和技巧,将文字形式的故事以口头的方式进行讲述,给听众带来视听上的享受和文化的滋养。
说书的属于民间艺人,每个村子请去会给一定的报酬。我在十多岁时听过一个瞎子说书,说的是符合斗争形势的《白毛女》,我在瞎子嘴里,最早知道了杨白劳、喜儿、大春和黄世仁、穆仁智的名字。尽管是晚上说书,但大人孩子几乎都到场了。瞎子说书用的道具是大鼓,开场的时候敲几下大鼓,场子里人们立刻安静下来,瞎子才开口接着上一次的说,中间也要敲几次大鼓,即将结束时,也会敲几下,以引起听众的注意,要知喜儿的命运如何,咱们明天再接着往下说。瞎子赢得了听众的掌声,受到了人们的尊重。瞎子的大鼓,是他说书用的一种伴奏乐器。
姥爷是典型的农民,说书只是他的业余爱好,职业的说书人都要拜师学艺,姥爷全凭着自己的爱好来说,说的书无非是传统的《水浒传》、《三国演义》、《岳飞传》一类书,那是乡下人最喜欢听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看来姥爷年轻时是下过苦功的。一部几十万字的书,要是把故事情节,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对话……完全背诵下来,再把故事讲述给听众,也不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事。姥爷一开始是在本村里说,后来附近的村也请他说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文革开始后,姥爷说书的都被禁止了,他不会赶时髦,再加上他又是富农成分,业余说书的生涯算是结束了。
1983年,我调到文安县城关镇当职工教师,当时有我姥姥村的一个叫宋保章的,是镇党委副书记,当教师出身,与我母亲一起长大,我们认识以后,他曾对我说起姥爷。他说我姥爷是个美男子,为人特别和善,小时候没少听他说书。每到了地净场光的季节,吃完晚饭,姥爷家的门前就摆上一桌一椅,村人都搬个凳子或者是板床,早早地等候在那里,我姥爷抱着三弦出来后,坐在椅子上,弹了几下三弦,场子里立刻鸦雀无声。 姥爷说起书来滔滔不绝,声情并茂,听的人如痴如醉,当说到高潮时刻,就嘎然而止。听书的人乡亲们都跟我姥爷熟悉,就朝着姥爷喊道,再往下说一段,姥爷为人随和,让他接着往下说,他就真的往下再说上一段。宋保章告诉我,你姥爷给村人说书,一说就是半月二十天的,耍钱的都不耍了,丰富了那个时代的农村文化生活,他也算是我们村里的一个人才。
“文革”以后,我在姥姥家的柜子上,曾经看见过油印的几本线装书,里面全是繁体字,书上的字大部分不认识,对那些旧书一点都不感兴趣,因为那属于“四旧”(四旧是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我至今都难以理解,作为富农成分的姥姥家,为什么还保存着那些旧书?甚至还有姥爷的三弦琴?
“大破四旧,大立四新”是文革开始后提出的口号。坟地里的石碑推倒了,墙壁上刻着“太公在此”的青砖凿掉了,村民家的旧书旧的字画也化成了灰烬……姥爷家作为富农成分,被人抄家是肯定的,但那些红卫兵们,为什么没把姥爷的三弦琴和旧书一起抄走,至今我都无法理解。唯一的理由就是那些抄家的红卫兵,曾经喜欢听姥爷说书,希望还会有那么一天,姥爷坐在门前,弹起他的三弦琴,滔滔不绝地给人们说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故事。
我印象中的姥爷,面容清瘦,慈眉善目,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有着一种仙风道骨的风度。姥爷绝对是一个淳朴、善良、憨厚,勤奋,肯干的农民,逆来顺受,忍辱负重也是他的性格,但他绝对没有农民的狡黠和圆滑,更不会见风使舵,否则,他一辈子不会落那么一个下场。
六
1971年7月,国务院批转了《关于做好计划生育工作的报告》,首次将控制人口增长的指标纳入国民经济发展的计划中。也就是说,从1963年至1971年,是中国人口出生大爆炸的时期,农村更是如此。以我们生产队为例,共有21户人家,1963年共出生孩子12人,全村八个生产队,出生人口不会低于80人,到了1970年,那些孩子都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入学率按照百分至六十计算,一个年级的学生应该在四十以上,五十人以下,一个教室能容下一个年级都困难。
我是上五年级时搬到新建学校的。
原来我们上学的学校,孩子们实在是盛不下了,大队里就在村子北面的一块空地上盖起一所学校。那是一片红砖瓦房,小学每个年级一个教室,初中班有两个教室,原来的土台子都换成了木制的课桌,凳子也是新的,教师的办公室和宿舍也宽敞豁亮。院子里垒起一座砖的乒乓球台子,东侧有一块上体育课的操场,操场上还装上了两个篮球架子。上音乐课、体育课、学生们晨读,年级与年级之间都互不受影响。入学率明显的得到了提高,学生们像搬进自家新房子一样高兴,在新的环境里读书成长。那时候,我们村的在校生应该在一百八十人以上。
旧学校的民房腾了出来,早已物归原主。
我问母亲,姥姥村盖新学校了?母亲摇摇头。我惦记着姥姥村盖上一所新学校,并不是站在学生角度来考虑问题的,而是站在姥爷的角度去想,盖上新学校,姥爷姥姥就会搬进那所砖房里住,不用再住那土坯的房子了。
我在那时候粗略地算过,我们村里盖上那么一大片学校,最多几千块钱就够了。农民盖三间砖房,需要一万二千块砖。盖七个教室,三间办公室和两间宿舍,教室又不需要隔墙山的砖,一共有十万块砖就够了。从公社窑厂买砖,一千块砖是二十八块钱,十万块砖需要资金二千八百元,一个教室需要二百块红瓦,一块瓦是一毛钱,需要资金二百元,油毡需要三十捆,每捆按十元计算,共计三百元。这三项共计花费不到四千元。土地都是属于集体的,占用多大面积,一分钱都不用花,盖房子需要的檩条,可以去路边和沟坡上砍成材的树木,那都是属于大队里所有,砍伐多少都不花一分钱,盖房所用的土坯,都是由各生产队的劳力打的,只给社员们记工分就行了,盖房所用的劳力,都是各个生产队社员们出工,也不需要花一分钱……对于一个村子来说,盖上一所学校,比一个家庭垒一个土坯墙头还容易。
我至今想不明白,从文革开始一直到文革结束后的多年间,姥爷村里的大队干部,换了一拨又一拨,为什么不盖一所新学校呢?姥爷村有四个生产队,按我们村里的入学率来计算,应该有在校生九十左右,九十人挤在五间民房里,恐怕连凳子都放不下。是不是会影响到入学率?影响到学生的学习成绩?不知道别人,反正我大舅二舅家的四个表妹,正是上学的年龄,一天学也没上过。那些大队干部,不为我姥爷家人的住房着想,也该为村子每个上学的孩子考虑,给学生们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那是当大队干部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难道一拨拨的大队干部,没儿没女,一个个的都是绝户?假如他们有后代,是不是后代生出来的孩子会没屁眼子?1977年恢复高考以后,我们村连续三年为国家输送的大中专人才,一共是八个人,而姥姥村里一个都没有,看来跟当时的孩子们上学的环境有着一定关系。
杜甫在《秋风为茅屋所破歌》中写道:“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群童没有欺负我姥爷,也没有盗贼忍心偷他们两位老人的东西,但大队支书对姥爷下了命令,限三天之内,把住的房子腾出来,至于搬到哪儿也就不管了。
村里的学校盛不下那么多学生,又不想盖一所新学校,只能让我姥爷和姥姥搬家,把那两间土坯房作为孩子们上课的教室了。不得不让我想到《诗经》中的那则寓言故事:鸠占鹊巢。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眼前的现实就这样残酷。
地基是姥爷家的,土坯房子是自家盖的,院子里的合欢树也没给姥爷带来一点好运,因为姥爷家属于富农,大队支书就是土皇上,让你搬你必须搬,找谁说理去?中国有句古语: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假如姥爷、或者两个舅舅,其中有一个是亡命之徒,大队干部临让姥爷搬家时,是不是会三思而后行?可惜他们都属于老实巴交之人。面对着无处安身,姥爷是不是想起杜甫的那首《垂老别》:“……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弃绝蓬室居,塌然催肺肝。”然后搀扶着小脚的姥姥,一步一趋地离开那个家呢。
大舅和二舅每家都七八口人,只住着三间房子,根本住不下姥姥姥爷,两位老人也不想再去跟儿子媳妇们打交道,但在那时候的农村,根本没有闲置的房子。大舅的西邻,有两间别人废弃的土坯房,里面堆放着柴草。姥爷跟人说尽了好话,人家答应让他们住,只是砸死在里面,人家概不负责。大舅二舅把房子进行了修补,屋顶也抹了一遍泥,姥姥和姥爷就住了进去。
我去过姥爷他们搬进的房子里,那里连院墙都没有,房子起码有几十年的历史了,看上去还不如生产队里的场屋住着安全,走进那间破落的屋子里,让人有些提心吊胆,真担心阴雨连绵的天气,房倒屋塌,把两位老人砸死在屋里。姥爷有些绝望地说,活到了这个年岁,砸死在屋里,也就松心了。
我不只一次地想过,姥爷和姥姥,是不是为解放之前老实本分地过日子后悔过,假如跟村里那些贫农一样,天气热了不去下地,天气冷了也不下地,管他地里打不打粮食,有吃就吃,有喝就喝,吃喝净了,就踢腾祖辈留下来的土地和财产……成为村里的穷光蛋,管他儿孙寻上寻不上媳。如果那样做,他也不会成为富农,不会被人霸占房子……当不成“四类分子”,不至于晚上进大队学习班,早晨去清扫大街,名字也不至于被人写在墙上,更不会一次次地搬家。
姥爷姥姥也算是福大命大,在快要倒塌的房子里住了几年后,就又开始了一次搬家。
七
1976年10月,党中央一举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我那时还在生产队里当社员,农村跟以前没有什么两样,“地富反坏”仍然属于不许乱说乱动的阶级敌人,他们的子女仍然受到歧视。直到1977年10月,恢复了高考制度,成分不好的也可以参加高考,1978年地主富农出身的也可以参军,才让人感觉到社会开始发生了变化。
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会议的内容是:彻底否定两个凡是的方针,重新确立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停止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做出把党和国家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实行改革开放的伟大决策。1979年1月29日,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决定指出,除极少数坚持反动立场至今还没改造好的以外,凡是多年来遵守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的地、富、反、坏分子,经过群众评审,县委批准,给与人民公社社员待遇,地、富家庭出身的社员,与其他社员一样待遇,凡入学、招生、参军、入团、入党和分配工作等方面主要看政治表现。
拨乱反正的春风吹遍了中国的大地。那些“四类分子”们摘掉了压在头上的帽子,历史上遗留的一些问题得到了纠正,冤假错案得到了平凡,被错划的右派恢复了工作……但姥爷姥姥还住着快要倒塌的房子里,被村里霸占的房子没有解决。
米庄村跟全国农村一样,开始给住房紧张的社员划分了宅基地。大舅家的大表哥符合条件,就得到村里批给的一块三间房的宅基地。姥爷借住的房子实在是不能住了。大表哥和表弟用小推车,一车一车地推土,终于把宅基地垫好了。大舅家没钱盖上三间砖房,暂时只盖起两间又矮又小的土坯房,房子虽然简陋,但不至于阴雨连绵的天气砸死在里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1981年的中秋节,我去看姥爷姥姥,他们已经搬进新盖的土坯房住了。房子坐落在村子的最北面,四周的庄基地还没有用土垫起来,都是高低不平的坑子,房子孤零零的,姥爷姥姥就像被抛弃在一座孤岛上,那么大年岁的两位老人,出来进去的要爬两米多高的土坡,别说黑灯瞎火的晚上相当不便,白天出来进去的也很费力。我站在姥姥家高高的院子里,望着又窄又陡的土坡,彷佛看到姥姥从村子里回来,手里拿着一瓶子醋,挪动着三寸的小脚,在坡下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吃力地往上爬,爬到一半还要停下来,喘上一口气,才接着往上爬……我不得不感慨万千,一辈子辛辛苦苦的姥爷姥姥,到了八十年代,还住在低矮的土坯房里,走遍冀中平原上的乡村,看来也难以找到第二家。当时曾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手里有一台相机,就给姥爷姥姥拍一幅在房子前的照片,作为珍贵的历史资料保存下来,可惜,我那时没有相机,单位和熟悉的同事也没有,至今,姥爷连一幅照片都没能留下来,成为我终身的遗憾。
伟大诗人杜甫曾经创作了流传于世的“三吏三别”(《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作品深刻描绘了安史之乱给人民带来的巨大不幸及困苦,表达了作者对战乱中普通百姓的深切同情。假如杜甫在世,看到新中国成立以后,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姥爷和姥姥一次次搬家的悲惨遭遇,是不是会写出类似于“三吏三别”的作品?也许会的,也许会把写出的作品归为《三迁》。
1983年,姥爷终于搬回1953年从弟弟手里买下的五间房子里。
姥爷要回学校占用的房子,经过了很大的一番周折。大队干部先是说那房子不属于姥爷家的,说是三姥爷的家产,三姥爷被镇压了,财产就该充公,让姥爷拿出证据来证明房子是他的。姥爷买房子时的房契,原来在家里一直保存着,文化大革命抄家时,被红卫兵抄走了。经过了三十年,当初在房契上签字或摁了手印的证明人,只有一个人还在世。在世的那人跟大队干部说明情况,干部说起码还要找到两个证明人才算数。姥爷没了办法,又找到已经改嫁三十年的三姥姥,从她那里证明了一下,房子是从她手里买下的。大队干部认为那证明不是真的,还迟迟不还房子。姥爷没了别的办法,只能一趟趟去公社找落实政策的司法员。司法员下到村里调查,看姥爷说的情况都属于,没弄虚作假,就给了一纸把房子退还姥爷家的批文。
大队支书不说不退还房子,只是强调学生们没地儿上课,说等村里盖好学校才能搬走。姥爷一等就是一年,实在是没了办法,姥爷就开始扒房了,那房子早已是千疮百孔,成了危房,根本不能住人了。姥爷扒掉了西面的三间,留下了两间,在两个舅舅和表哥的帮助下,挑了房子的顶子,重新铺上一层秫秸,用白灰沙抹了一遍。两位老人从村子北面孤岛上的两间土坯房里,搬进了修缮的旧砖房子。
村干部把学校挪到了村子东北面的房子里,那是村里的一座闲置的厂房。
我正月里拜年去姥姥家的,第一次走进三十年前就属于姥爷家的房子里,看到姥爷姥姥将近八十岁的人了,生活完全能够自理,不用儿女们伺候,让人感到十分欣慰。姥姥挪动着三寸金莲似的小脚,能做饭能伺候煤火炉子。姥爷除了有点耳背,还像小伙子一样结实。农忙季节,天天下洼种地,打下的粮食,能够满足两个老人的吃花。姥爷一生不吸烟,滴酒不沾,没有一点余花的钱,根本不用两个舅舅负担。姥爷看上去很精神,对眼下的生活十分知足,只是有些遗憾地对我说,我要是在年轻二十岁,一定要盖上一处五间的大瓦房,可惜,我已经老了。
八
姥爷活到八十五岁,是在院子里的树上上吊自杀的。
关于姥爷的死,我觉得是一个迷,至今也无法弄明白导致姥爷自杀的原因。姥爷的身体没有明显的毛病,一年中连感冒都没有过,能吃能喝,也能干活,跟姥姥风风雨雨走过了六十多个春秋,从来没有吵架拌嘴过,两个舅舅,也都孝顺,孙子孙女们对姥姥姥爷也不错,母亲隔上一段时间,就回娘家去一趟,逢年过节,姐姐们和我去看看姥爷姥姥。
几十年来,姥爷遭受了那么多的打击和挫折,受到那么多不公平和非人的待遇,可他都默默地忍受下来,年复一年在土地上耕耘收获,对生活总是充满了信心。房子被霸占多年没有自杀,扫大街、进学习班、名字被写在墙上、在屈辱中艰难地度日……也没有自杀,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他悲观厌世,撇下风烛残年的老伴儿,撇下他的儿女和子孙,永远地离开自己的亲人呢?
姥爷难道是得了老年性抑郁症? 又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抑郁呢?
姥爷是1993年去世的,我那时候已经调到外地工作,离家远了,每年除了中秋节和过年,几乎很少去一次姥姥家,去了最多也就呆上两个小时,简单地吃一顿饭。姥爷跟我谈的最多的话题是谁家盖上了新房子,谁家买了摩托车,谁家的日子过好了……言外之意是两个舅舅家的日子被人落下了。1982年以后,原来的生产队都散了,土地承包到每个农民手里,中国农村又恢复到解放以前一家一户过日子的状态,春种秋收,夏锄冬藏,有本事的农民办起了厂子,或者是跑起了买卖……谁发家致富谁光荣。两个舅舅那时年岁大了,都是土里刨食吃的庄稼人。大舅家的表哥,因为富农成分,婚姻受到了影响,二十六七岁才找上一个外地媳妇。二舅家的日子过得一般般,没有可圈可点之处。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姥爷一生争强好胜,面对着时代的变迁,感觉到自己被时代淘汰了,两个儿子也无法实现他过好日子的愿望,才感到活得没了尊严。几十年间都是屈辱卑微地活着,谈不上一点做人的尊严,那不是他的错,是社会造成的,而社会又恢复到解放前的状态,谁富谁光荣,谁穷谁可耻。而姥爷想过好日子,已经是力不从心了。是不是正因为此,才得了老年性抑郁的?我很后悔没能跟姥爷好好交流与沟通,探讨一下他的内心世界,好好开导他一番,也许不会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这个外甥没住过姥姥家,对姥爷没那么深的感情,但我骨子里毕竟流着姥爷的血液,也是希望他健康长寿,多享受几年幸福的日子。
姥爷自杀的日子是农历九月下旬,庄稼收割完了,冬小麦种出来了,下过一场绵绵的秋雨后,天气很是凉爽。姥爷选择这样的一个早晨自杀,应该是他精心安排的。按照农村人的风俗,人死后都是放上三天才出殡,第一天是给亲戚家送信,亲戚距离近的,当天就来烧人死后的倒头纸,远的可以晚一天才来,第二天是忙和人准备出殡时的饭菜,人死后的入殓;第三天是亲朋好友来吊孝和出殡。要是在农忙的麦收或大秋,三天会耽误地里的好多农活。天气太热的季节,容易赶上下雨,招待亲朋好友剩下的东西会浪费掉。冬天的季节,天气太冷,儿女和孙子孙女,外孙和外孙女……趴灵棚的孝子们,会受很大的罪。我的揣测和想象,完全符合姥爷的为人处世,一辈子精打细算的性格。
亲爱的姥爷,您结束了自己勤劳节俭的一生,您的离去,怎能不让您的亲人悲痛欲绝呢?愿您在天堂里得到永生,那里不闹土改,不必担心有人平分您的土地,不必担心有人霸占您的房屋,不必担心戴上高帽子游街……收割完田地的庄稼,可以坐在门口前,弹奏着您的三弦琴,悠哉游哉地为那些乡亲们说书。我作为晚辈,愿您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快乐幸福。
九
白驹过隙,沧海桑田。至今,姥爷离开我们已经三十一个年头了。可以告慰于姥爷的,是他的后代已经过上了好日子。大舅家的子孙在村子里又成为数得上的人家,开上了二十多万的汽车,除了在村里有宽敞的房子,在县城也买上了一百多平米的楼房,假如再划分阶级成分,肯定也会进入到富农的行列,有一个重孙子大学毕业谋到了一份好差事。二舅家的后代,考上大学,混上了一份官差,早已离开农村,一家人早已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
亲爱的姥爷,假如您的在天之灵,能够看到自己的后代,没有给您丢脸,不再一次次地搬家,是不是该含笑九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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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富强,河北省文安县人,曾当过农民、教师、文联刊物编辑。作家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万各庄》、《古庄纪事》、《富农的儿女们》,共计一百余万字,其中《万各庄》一书荣获沧州市政府第三届狮城文艺振兴奖。有对长篇小说《富农的儿女们》有声书感兴趣的,可以去抖音平台搜索@观云听雨(抖音号1047568776)所用的照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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