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店 皮 影
——曹解路
一、引子
2020年10月27日,一代皮影大师张国政病逝。他度过九十八个春秋,离开了热爱的王店这片热土。隔了三天,他的徒弟冯琪章也因病去世了,享年七十七岁。后来又一演皮影的艺人也去世了。王店的父老乡亲很是难受,有的朋友流泪唱着弦板腔,以纯朴的形式悼念王店的三位皮影艺人。
三位艺人去世后,几位友人议论,要写一篇文字性的东西悼念一下王店皮影艺人。王店自古文人多,先是考虑让东张颇有文化的刀刀去写,但有人却说,他虽名高,常与名人文士结交,却未见他看过皮影。东张本是皮影的根本,几位艺人过世,也未见他吊唁,可见他并不喜欢皮影。后又说让一有大学文凭的人去写,可能嫌皮影太土气,终究未写。
快两年了,文人刀刀未写,其他人也未写,乡党们急了,于是有朋友建议我写,我想王店先贤甚多,多次推辞,但推辞不过,只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不揣冒味,尽力为之,只是见笑于方家,聊以抛砖引玉为事。
二、弦板腔的创立
旧县志记载:“在县东十里王店村,有一喜应寺,寺后有塔,前有古树,高不数寻而枝叶盘曲,偃蹇阴被半亩,行人常栖其下”。这是文人的笔法,而村里则有俗语:“上了王店坡坡子,戏子就是窝窝子”。
关于王店的起名,有几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唐王李世民因超度阵亡将士在喜应寺歇过,所以名叫王店。又有一说是武则天去肖渡村,在此休息过,她也算是人王,故叫王店。还有一种说法,说是一王姓人家在此开店,所以叫王店。前两种说法有拉虎皮扯大旗之嫌,后种说法可能是事实。
上了年纪人说:王店风水好,本来是要出皇上的,后被一跛脚道士破了风水,皇上没出成,却出了些假皇上,那就是指那些演皮影戏的,家乡人谓之曰:小戏。
小戏在王店是很风行的,王店八堡不能哼小戏的可能没有几人。
对那些演皮影戏的,家乡人甚为喜爱,不叫其大名,而直呼其乳名,以表示喜爱亲切。(笔者在写时也直呼其乳名,以表示亲切)。人们常常议论着:“相娃的武戏好,要娃的文戏好”。田间耕作间息,或者吆牛扬鞭时,壮实的庄稼汉常常饶有感情地唱起令人耐听的小戏段子来。
家乡人常以小戏引以为傲,说某年某月某日王店皮影名扬九州十八县,某年某月小戏去朝鲜慰问演出。
据家乡不完全统计,东张清嘉庆年间张老三创办弦板腔开始,先后有张长命、张根胜、张彦相(相娃)张八(北友)、张国政(要娃)、张志斌(运娃)冯琪章作为前手各领风骚数十年,以至于影响周围村庄白鸽寨子王聪娃、王天德(麦穗)、南扶村的韩思英(听娃)、唐家村的陈树年(南娃)等都办起了剧社。
那时节每当收罢麦、收罢秋或是王店庙会上,大街上,村中的开阔的打麦场中,支起亮子,点起五爪龙灯,拉弦的,敲锣鼓的,打板的,摆开场面,一场引人入胜的小戏就开始了。那委婉缠绵的唱词,那悠扬动听的曲调,那曲折离奇的剧情,强烈的吸引着农闲了的庄稼汉。如果逢上月夜,你即使不看戏,只要站在远处,望着缥缈的亮子,听着弦板,你也会为之沉醉而不能自已,宛若置身于仙境里似的,这是农家人最为满足的享受。
三、儿时的欢乐
那时的小伙伴们对小戏极为热爱。农家子弟大都贫寒,无钱去看大戏电影,只要听到演小戏,便会联袂而去。我家对门琪章爷就是前手,那里演小戏,他必先知,告诉我后,我就像得了“和氏璧”一样,告诉小伙伴们。
小伙伴们常常为戏情争论的不可开交。但不似大人那样叹兴亡、辨忠奸。我们不喜欢皇上,喜欢大将子桑、喜欢那一身是胆的赵子龙,喜欢宁死不屈的单通,那打虎的武松,那力大无穷的薛仁贵,那威严行令的岳元帅。我们常常辩论赵子龙是否能战过李元霸,诸葛亮能还是徐茂公能。在争论不决的情况下,就去问琪章爷,惹得琪章爷仰天大笑。
1963年我十四岁,背着玉面馍到离家十里的县中学念书去了。然而每逢节假日,必要打听何处有小戏,以解自己的戏瘾。这时我已知道赵子龙是三国人,而李元霸是唐朝人了,为此我常常在小伙伴面前卖弄自己的历史知识。
四、尴尬
文革期间,皮影戏禁演。凡人百姓,无乐可寻,只好丢方、下棋、狼吃娃。几位老艺人,还因历史问题还被戴上牛笼嘴糊的帽子。
1967年冬,乾县剧团几位演员来看望老艺人,被红小兵阻拦。乾县剧团当年成立弦板腔,就是东张老艺人给指教的。村民看不惯红小兵的行为,把小子们给撵走了。
村民们硬是要求看皮影。老艺人无奈,撑起亮子,唱了段《智取威虎山》。由于皮影戏剧半文半白,道白与新戏不一样,演出时仍然用的老句式道白。如“白茹同志,赶快给老大娘把病治好!”“嗷,是啊!”听来很是别扭好笑。
又一村中演皮影戏,只能演新戏。村民就掀掉皮影娃娃。类似事情在多处出现。
一次我与琪章爷去东张去看老艺人张国政,老艺人正抽着旱烟,见我俩来,很沉稳的问:“你俩干啥来咧?”
“看你”我说。
“看我?我没病没灾,又看的啥呢?瓜娃,快回去,你还小呢”。
我唐突的问:“你难过不?”
“难过啥呢?几十岁的人了,当了几十年的假皇上,还难过啥呢?多大的身身的人都被拉着批斗,我算个啥?”他爽朗地笑了,说:“你没听那些娃娃们喊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是个假皇上,也要被拉下马”。
我好奇的问:“你还唱吗”?
“唱!我还要唱!只要我人在,还要唱!”他激动地站起来,脸红红的走到柜前,很带劲的用指节敲着柜板,哼着曲调,竟然唱了起来。
王彦璋打马上北坡,
新坟还比旧坟多。
新坟里埋的汉光武,
旧坟里埋汉萧何。
青龙坝上丧韩信。
五丈塬里死诸葛。
人生一世莫空过,
纵然一死怕什么。
唱毕,他亦然带劲地敲着板柜,脸红红的,显得很威严,使我想到单刀赴会的关云长。
这位老艺人,演了一辈子小戏,直到98岁才寿终正寝。
五、皮影艺人的轶事
皮影艺人大都是苦出身。旧时代艺人被人认为是贱业。所以皮影处在自生自灭状态。自王店东张张三创立“大丰盛”皮影社,在咸丰七年演“热河救驾”,咸丰十年演“白马坡”,从此认定,王店东张张三是弦板腔的开山祖。
老艺人演本戏。如张国政剧社去某地演出,随行人员未带唱本,张国政不慌不忙,竟然将《淤泥河》从头到尾近三个小时未看唱本,一直演完。
韩思英(听娃)演戏,很是忘情。某年麦收上场,火热的劳动中,一无赖挑衅艺人,口出狂言。老艺人手持钢叉,口中喊道:“娃娃休走,看叉!”,直向无赖投去,亏得无赖跌倒,不然定然身上得有几个血窟窿,吓得无赖脸白如纸,此后见到老艺人避而远之。
皮影人物出场是很有讲究的:
皮影人物兵勇出场,众呼:嗷,号!号!侍臣出场,微声:噫。
一次,择皮影的在侍臣出场时呼:嗷,号!号!被前手一耳光扇的“噫”,惹得看客哄然大笑。
皮影戏兴盛时,台下拥挤不堪。有的二愣子小伙,用扫子棍抡打维持秩序。
西张堡段家村段喜卿是我们的初中语文老师。段老师晚年,曾叫张国政剧社到他家院内,为他一人演皮影《秦穆公大战韩源山》。
一次,在东张村中演出《长坂坡》。张飞在桥头大声呼喊:“谁敢与我决一死战!”其声如雷,吓得一妇女急往回跑。结果被一男子拉住,问:“跑啥?”她说:“雷声响。天降雨,院内晒有衣服”。人们纷纷大笑。
皮影戏正剧一毕,人们要看捎戏。这些捎戏也饶有风趣,如:武松打店,要账,大姐娃尿床。但也有俗不可耐的酸戏。
六、尾声
张国政、冯琪章、张志斌几位老艺人先后去世。王店皮影唯一的艺人邓万锋仍在支撑。邓万锋、王店后邓家人,也是一个能人。唱起皮影声情并茂,在他表兄郑鸣和的指导下,也娴熟的刻制皮影,年龄也在七十五岁了。老艺人张国政的后人张志荣、张志合,一个能拉能唱,一个能刻制皮影,也都六七十岁了。
影戏作为民间艺术,也辉煌过,文革后持续了十余年,80年代末逐渐跌入低谷。人们在为皮影戏悲感之余,也为之惋惜。随着电影电视进入千家万户,皮影也就很少见到演出了。
要说明的是,王店八堡是由王家、王家西巷、东张、西张、前邓、南邓、后邓和寨子组成,每个村前边都要冠以王店。现在八堡早已离析,形成了如今的王店南村,王店北村。
文章结尾,仿皮影写几句俗语。来到王店旧地,只见祥云荡空,村烟缭绕,抓笔在手,留诗一恋:
离县十里王店村,
民风淳朴多才俊,
皮影当年传千里,
百年演出几代人。
弦板婉转谁知味,
故事曲折情节真,
非遗而今无人问,
常使乡亲泪纷纷。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老一辈的皮影艺人!祝他们九天之上永远安康,愉悦!
2022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