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翻译实践——求证和创新
不知不觉我已翻译80位中西优秀诗人的作品,也有三本翻译诗集出版,一路走来,从刚开始的小心翼翼到今天的大胆求证,我深刻体会到曲径通幽中修行的必要,当然我说的修行另有其意:翻译过程中的求证和创新。
我是99年以电脑工程师的身份移民加拿大的,今天却是以译者和诗人的身份来谈我的翻译实践,也许是命运之手的牵引吧。记得2003年我开始英文诗创作只为提高英文写作和抒发情感,但是2005年我很幸运获得加拿大安大略省诗歌协会的诗歌奖,受到英文诗坛以及媒体的青睐,也被华文媒体要求把我的获奖诗译成中文(“多伦多,不再哭泣”) 在华人社区分享。这是我第一次开始认真译诗,从中体会翻译的不易以及自身能力的匮乏。我常常困扰于一些句子和词语的文化差异和语言结构如何翻译转化。所幸做为诗的原作者,可以变通,在翻译时再次创作。然而面对他人的作品,我就需要格外小心,译文也会因此过于拘谨。2006年我们创办的酷我文学网站很红火之时,我们意识到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成立了北美中西文化交流中心,也创办了《北美枫》期刊,特邀华语诗坛泰斗洛夫以及加拿大知名诗人Lorna Crozier 做顾问,当时我负责英文栏目,推荐加拿大英文诗以及华语诗翻译。当时英文语感以及翻译经验不够,我犯了不少错误,但也得到了很好的锻炼,意识到语言文化的无形差异,开始慢慢成长。我缺少理论以及基础知识,实践中深知除了依靠字典,分析语句以及诗的整体,还需要向作者咨询以及调研。这也成为我进一步学习诗歌写作和文化的机会。这也是我说的修行里的求证过程——在有条件和作者沟通的时候,有时译者没有这样的机会,那只能通过诗原文以及网上资料来求证。
2006年美国《诗天空》主编绿音(韩怡丹)邀请我翻译美国知名诗人CD Wright 的三首诗,我读了很多遍,还是似懂非懂。当时给诗人发去了我的一些疑问,诗人解答了一些,但并不能解除我对她的诗Only the Crossing Counts: “Frankly my dear, Frankly my dear, Frankly”的疑惑。她给我自由解读的权力以及翻译的灵活度。记得弗朗茨·卡夫卡说过:所有语言都只是拙劣的翻译(All language is but a poor translation). 诗人写诗何曾不是一种把脑海中的意象,心中的潜意识以及想法翻译出来,有时诗人自己也无法解释其中的神秘以及意像的推移。2018年我重新翻译时,我查找了不少资料,发现诗人Wright曾经有个恋人名叫Frank,以自杀结束生命。我突然明白了她的诗,以及最后的一句。所以我翻译时保留Frankly,我想要维持原文的双关含义:指代Frank以及率真的告白和悲痛,"Frankly,我亲爱的,Frankly,我亲爱的,Frankly";可惜的是,当她还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向她确认。庆幸的是我翻译的80位中外知名诗人,超过一半以上我都和他们交流互动过,也得到英文诗人以及华语诗人的认可,并翻译发表在加拿大皇后大学的期刊,美国丹弗大学期刊,美国《纽约一行》以及台湾《创世纪》上等等。
翻译加拿大总督获奖诗人Richard Greene的“殡仪馆旁“(Beside the Funeral Home”和”食人鼠”( Cannibal Rats)很费脑筋和时间,两首都是用不同诗歌体裁写就,是诗人对历史事件的观察和反思。对结尾“From a funeral home that calls itself “Wing On.”中的Wing On翻译,我查到老字号”永安“,如获至宝。我想Richard 知道英文名的美妙,却不知原中文名更是精彩。
翻译华语诗坛泰斗洛夫的诗时,由于了解诗人的“个人即政治”的身世以及背景,我翻译时尤其小心翼翼,力求准确又传承深刻的意义。洛夫的长诗《初雪》分四节,以不断递升的悲痛和绝望“时钟不停地在消灭自己……"来写照历史无法忘怀的悲剧以及个人家庭国家的磨难,所以翻译成英文,我选用每一行字母大写开首,带来一种视觉上的沉重,也采用头韵以及中间韵加强时钟针摆环绕的气氛(killing itself)。而翻译《读诗十二法》时,我做了最大程度的加法,在英文语境里做到不去重复运用同一个词汇,而是物化形化灵动化,用扩展性的影像以十二种不同的方式翻译出各种写诗意境,以表达对他的敬意和尊重,并渲染诗中隐含的复杂的人性和文化背景。这里分享中英文以供对比:
讀詩十二法
如果我用血寫詩
請讀我以冰鎮過的月光
如果我用火寫詩
請讀我以解凍後的淚水
如果我用春天寫詩
請讀我以最後的一瓣落花
如果我用冰雪寫詩
請讀我以室內的燈火
如果我用濃霧寫詩
請讀我以滿山的清風明月
如果我用泥土寫詩
請讀我以童年淺淺的腳印
如果我用龜裂的大地寫詩
請讀我以豐沛的雨水
如果我用巖石寫詩
請讀我以一條河的走姿
如果我用天空寫詩
請讀我以一只鷹隼的飛旋
如果我用鄉愁寫詩
請讀我以極目無垠的天涯
如果我用邪惡寫詩
請讀我以一把淬毒的刀子
如果我用愛意寫詩
請讀我以同一頻率的心跳
Twelve Ways of Reading Poetry
If I pump my blood to pen poetry
please read me by icy moonlight
If I burn flame to make poetry
please read me with melting teardrops
If I spend spring to shape poetry
please read me through the final fallen petal
If I blow blizzards for poetry
please read me in your chamber lamplight
If I forge thick fog for poetry
please read me with refreshing winds and the shining moon
If I engrave poetry on clay
please read me with childhood’s soft footprints
if I write poetry on parched land
please read me with plentiful cooling rain
if I craft rocks for poetry
please read me with a river’s flowing flood
if I apply poetry to the sky
please read me through an eagle’s flight
if I muse on nostalgia for poetry
please read me by seeking heaven’s canopy
if I borrow evils for poetry
please read me with a poisoned knife
if I compose poetry with love
please read me with the same heartbeat
最近我尝试翻译诗人的专辑,去年翻译出版了加拿大诗人唐·古特里奇的《Starlight Tapestry/星光织锦》. 今年翻译出版了加拿大诗人联盟前主席DC 瑞德的《What We Do Not Know/未知之域》。 两位加拿大诗人地域不同,一位安省南部,一位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人生经历也不同,各自不同风格,前者诗歌短小明朗,但每首诗都是一个长长的复句,却是线性的叙述风格,中译时由于两种语言的语法结构全然不同,所以我并不试图保持这种一句话诗的特点,而是在字词的选用和语气上下功夫,保持那种回忆年少的无怨无悔,并力求结尾留有回味。而瑞德的诗更像意象意识流,犹如毕加索的抽象和碎片化,看似自由任性,却隐含内在的哲学思维。瑞德的叙事风格不是线性叙事,而是时间、空间和想象力的重叠,我们阅读时它们闯入我们的意识,颇有一些神秘和未知。在他的一些诗作中,瑞德常常表现出对重大事件和历史时刻的怀疑和反思态度,以不同方式将自己的人生与历史时刻和现实世界联系起来进行反思。在“戴安娜逝世的那一天”中,瑞德以一种看似漠然的口吻坦诚地书写一个棘手的话题,但实际上却流露出他令人震惊的痛苦。为了翻译出更好的视觉和听觉效果,也为了让华语世界清楚地联想到戴安娜生前致力于和平,消除地雷的种种努力,然而她的过早逝世也许让和平希望渺茫,对诗歌的最后一句,我翻译时做了加法,加了一个字(broken/残),细心的读者也许会发现:
…The sun exploding in a wine glass.
The legs of Cambodian children.
" 太阳在酒杯中爆炸。
柬埔寨儿童的残肢"。
另外我也选用了瑞德的五首扩写变体诗(glosa)来翻译,每首有四行诗句借用了赖纳-玛丽亚-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和加拿大著名诗人和画家P.K.Page的名句来扩写。我想以此想纪念里尔克和被称为“Queen of Glosa”的P.K.Page,同时也希望向华语诗坛推荐介绍这种源自西班牙宫廷文学的诗歌体裁以及演变。
当前社会,AI和自动翻译工具越来越先进,对于译者是挑战也是帮助。我的翻译过程中有时也会运用这些工具做为初步的翻译,然后再自己细化和优化。但是可惜的是不少人太过依赖和相信这些工具,甚至一些错误,他们也照单全盘接受。很多诗的隐含部分,只有深刻地理解以及感悟才能获得,而这些智能工具暂时无法替代我们的思维。这里用工具翻译蔡老师的诗“误入雪楼”来举例说明。由于篇幅关系,只指出明显错误的部分:
"误入雪楼"
ChatGPT
translates to "Mistakenly entered the snowy tower"
Deepl
mistakenly entering a snowy building
Google Translate
Entering the snow building by mistake
而我根据全诗的隐含意义(对诗人洛夫的敬仰)“误入“其实不是错误(mistake)而应该译为 “by chance” 或”accidently”,一种意外而已。
误入雪楼 (作者:蔡克霖)
一赠洛夫
穿过了千街万卷
今夜误入雪楼
还好,大门并未上锁
即使锁上也无妨
我是一瓣飞舞着的雪花
悠悠地飘落
依在庭院里的雪树上
角度真好
正好可瞧到窗口
那一盏不眠的灯火
枯黄色的火烛
像是雪楼主人
燃烧的心
起风了
案流又袭来
我卷缩着
再挪不动身子
Into the Snow Loft by Chance
-A Tribute to Luofu
Through a myriad of streets and lanes
Tonight, accidentally I enter the Snow Loft
With luck, the door isn’t locked
Even if it were, it wouldn't matter
I'm but a drifting snowflake
Elegantly descending
I rest upon the snow-covered tree in the yard
a perfect place
to see through the window
there stands a sleepless lamp
its warm light
is the heart of the owner
blazing with passion
The wind blows
Cold currents return
Curling up
I won’t move to anywhere else.
以上是我的译文,大家不妨用工具试试不同译文来比较。看看如何在实践中求证和创新。
注:
“读诗十二法”中英文选自《Mirrors and Windows/镜子与窗户》东西诗译(星子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