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磨坊的故事
作者:刘林海
我五岁的时候,村子里有了电磨坊。
电磨坊开张那天,村子里热闹极了。男人女人都挤到新落成的磨坊门口,锣鼓敲得能把天振破,蹦跳的脚步能把地踩翻。老槐树上挂起来没多久的大喇叭里,传来支书大得吓人的声音:毛主席从北京给咱们送来了电,我们村子正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电磨子都用上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听年长的人说,从前村子里有不少石磨,是专门用来磨面粉的。一合石磨半天工夫也不过磨出一斗麦子。壮劳力平日在田里转,软劳力不分黑白在磨道转,磨面是仅次于田间耕作的重活路。加之石磨磨出的面粉少不了石末,吃着碜牙,把人恓惶乍了。现如今从北京牵来两根电线,喂着一个铁疙瘩磨子,一天竟能磨出十石麦子,磨出的面粉又细又纯,咋能不让翻身当家的乡亲们兴高采烈。
村子里安排亮子叔管磨坊。亮子叔家庭成分是贫农,根正苗红。但他腿有些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颠。亮子叔的父母去世早,三十岁还没娶上媳妇,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早先曾听人说亮子叔不安分,见了大姑娘小媳妇就来劲儿,就连那残腿好像也是跳墙跟摔伤的。村上派他这份差事,估计也有照顾他腿疾的意思。但不管咋说,自从亮子叔裤腰带挂上电磨坊钥匙起,他一下子精神起来,连走路的姿势都看着顺溜多了。
电磨坊归大队统一管理。村民们磨面时的费用按量记账,年底由大队与生产队统一结算,最终由各家各户以工分承担。因为不收现钱,磨坊就如同免费的福利一般。因为村子里户头太多,电磨坊整日里人满为患,排队的情形是常态,亮子叔就常常帮人调整次序。只不过受益的多是年轻女人。久而久之,去磨坊磨面的人中,女人总比男人多。
亮子叔管上磨坊不久,就先后有几个媒人张罗着给亮子叔撮合亲事。据说亮子叔原先见到媒人时,常有一句口头禅:尾巴掀开,只要是母的就行。而现时的亮子叔却也挑三拣四,什么非黄花闺女不要,身体有麻达的不要。但他的挑剔并没有挫了媒人的热心,反正不长时间,亮子叔家里就有了女人。人们都说亮子是真正享受了社会主义优越性的有福人。
八岁那年,我头一次去电磨坊帮大人磨面。离着那间宽大的茅草屋老远时,就能听见轰轰隆隆的声音。等走进磨坊,感觉那声音已变成激流,从颤抖的地面顺着双脚,直接冲到头顶,击得人难以站直。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呛味,头上的茅草屋顶和脚下的砖铺地面上,俱是灰白色。墙上挂着的电线连同吊着的蜘蛛网,好像一串串银色的苇子穗。脚步走过地面,立马就留下清晰的印子。原来这白色都是金贵的面粉涂成的。想想自己常被大人派着在地上一粒一粒捡麦子的情形,心中就有了老大的不忍,对电磨坊瞬间少了好感。
电磨子卧在磨坊的中央,像是一只巨大的蛤蟆。昂起的头上,一张大嘴吞进麦子。咣咣当当的肚腹里,一只大面箩翻江倒海摇晃,麸子在面萝上疯狂地跳舞,跳着跳着就顺着萝口淌到磨子尾部流出去。电磨子的大肚下端,细细的面粉像奶汁似的顺着一个小圆孔流出来。亮子叔就坐在蛤蟆大嘴边的土台子上,像一尊弥勒佛一样敞着肚皮。只是两腿跷成二郎样,大脚拇指头一抖一抖地指点着磨面人,把磨子尾部流出的麸子用斗接住,倒回磨子的大嘴里循环。
那一回我是跟大伯去磨坊的。磨完面大伯跟我说:“狗日的亮子见了我乖乖的,就没敢给咱换箩,最后我让他拉闸,他才敢拉闸。”事后我才知道,电磨子的肚子里那晃动不停的大面箩,有细眼和粗眼之分。麦子开磨时先用细眼箩,等到面粉出得差不多时就得换粗眼箩,否则磨粉效率太低。伯父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能人,也是不太有人敢惹的人。伯父磨面的时候,亮子叔竟不嫌费时间,一直用细眼箩磨到最后。我们虽是占了便宜,但伯父出门后仍是骂亮子狗眼看人低。
我上中学的时候,因为要在学校的灶上搭伙。学校要求学生们从家里带面粉交到伙房换成饭票。那天我从家里掂了一袋麦子,用自己车驮着到电磨坊去磨面。亮子叔依然像一尊弥勒佛般坐着。看见我,他起身漠然地过完磅说是六十斤,让我付六毛钱加工费。我问不是都记账么?他说现在实行了新政策。可是我身上着实没有钱,僵持一阵,亮子叔还是不情不愿地开了磨机。因为面粉要交到大灶上,我的小心思里也不在乎他用细眼箩还是粗眼箩。快快磨完面,我收起面粉和麸子准备离去时,亮子叔问我去哪里。我说去学校交面,他问我连麸子一起交么。我说麸子还得送回家。他笑着说还不如把麸子寄放在磨坊,等着从学校回来再送回家不迟。见亮子叔热情,我便依着他只带走了面粉。谁知到了学校伙房一上磅,面粉只有三十八斤。我一阵慌乱,知道亮子叔坑了人,面粉磨得不扎实时就拉了闸。想着没法子跟家里人交待,犹豫了好长一阵子,我还是没交那面粉,又骑着车子带着面粉回了村子。心想哪怕跟亮子叔吵一架,也得把麸子再磨上几遍。当我浑身汗湿赶到磨坊时,亮子叔嘴角上正叼着一根烟,带着嘲弄的口吻询问我咋回来这么快?我说麸子留得太多,面磨得太少。 亮子叔眼睛一斜,顺手把墙角的小口袋拎起来,朝我面前一丢,不无揶揄地说:“小伙子挺会过日子,你看剩这鼻痂多的麸子,磨子能转得过来么?”看口袋的瘪样,我瞬间愣了,因为那里面的麸子,充其量不过五、六斤。
一场毫无疑问的哑巴亏吃定了,可谁叫我听信了亮子叔,图省事把麸子寄放在磨坊呢。天下没有后悔药吃,我只能自认倒霉。为了这事,父亲斥骂了我好长时间。
因为那次遭遇,我对亮子叔有了深深的成见,也就留意关于亮子叔的负面传闻。原来电磨坊确实有收现钱一说,不过那只是针对外村的村民。关于亮子叔黑吃公款的事,多有说法。但亮子叔很聪明,把村上的支书巴结得紧,纵是别人说三道四,依然稳坐在电磨机操作台上。
过了几年,生产队解了体,村上决定对电磨坊的经营招标承包。亮子叔死活不肯交出电磨坊的钥匙。村上告诉他可以参与投标,但亮子叔不愿掏三百元的保证金,大骂世风坏了,社会主义墙角被人挖了。村上也不再理会他,直接宣布了中标人。中标人这边一被宣布,那边就召呼家人一起用斧头砸开了亮子叔吊在磨坊门上的锁子,亮子叔却始终没有出面。
又过了几年,听说亮子叔的女人跟人跑了,走时还拐带了跟亮子叔一同生下的女儿。亮子叔又恢复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消遥日子。只是面相极显老,五十岁上下时牙齿已掉光,终年披散着被灰垢打结的头发,早早地被人戏称为棺材瓤子。
电磨坊是一段无法抹去的记忆,更是家乡曾经辉煌的片段。在走向文明的过程中,电磨坊无疑属于可圈可点的壮举。尽管那灿烂的光芒中也夹杂过刺眼的东西,但毕竟承载了一代人屈指可数的幸福。所以我还是深深地感恩于它。
刘林海
二〇二四年五月二十六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