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团长王大仁
——李景超
我十八岁当兵,在部队干了三十八年。这期间,接触过大大小小多少领导,自己也记不清了。而唯独团长王大仁,至今难忘。
因为,他是改变我命运的恩人。
1972年12月12日,我与礼泉县200名热血青年一起入伍,来到位于河南郑州的空降兵第128团当兵。那时,带领全团官兵于军号声中迎接我们的是华东一级战斗英雄:团长胡加龙。大约过了一两年,胡团长调任师副参谋长,副团长王大仁升任团长。
王团长是安徽人,生于1929年,1943年参军入伍,打过日本鬼子和老蒋,是位老英雄。
说起他的名字,还有一段故事。他当团长时,我们是入伍不久的新兵。提起团长,大家觉得那是了不得的大官,都非常尊敬他,甚至于崇拜他。但对于他的名字,却颇有些议论。训练之余,当兵的爱在一起闲扯。有的兵感到挺奇怪:团长怎么起了个爱占便宜的名字,让人把他叫大人?这大人是随便能叫的吗?只有父母才能叫做大人啊。有的兵感到很正常:为什么不能叫?古时候就把当官的叫大人嘛!这时,有的兵就耐心地解释:你们别瞎扯了。我听人说,团长参军前家里特别穷,穷的连个名字都没有。因为给地主放羊,人都叫他放羊娃。参军后,连长对他说:今后,咱穷人要翻身做主人,你都是光荣的八路军战士了,还能再叫放羊娃吗?不能,绝对不能!我得给你起个响亮的让人尊敬的名字。但连长想来想去,一时却想不出合适的。憋了半天,突然灵机一动,把大腿一拍:有了,就叫“王大人”!团长从此就有了名字。大家觉得这个兵不但言之有理,而且言之有据,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几乎全团的兵都把团长叫“王大人”。
然而不管名字怎么叫,王团长确实有大人之风。因为,他爱兵如子。
自古以来,军中有句名言:叫做“慈不掌兵”。但是,在我的印象里,“王大人”虽贵为一团之长,却并不是凶悍霸道之辈。我甚至觉得,他对于部下既严厉又慈爱,就像战国时代的名将吴起。
如若谓予不信,你先看看他的形象。他大约四十岁出头,高高的个子,红红的领章映在棱角分明的脸上,黑中透红,略带几分威严。但他开始有点发福,略显笨拙的身躯,厚厚的嘴唇,憨憨的笑容,在威风凛凛的同时,悄然向人传递出父辈般慈爱厚道的信息。
再看看他的习惯。他每天都要去基层连队转悠,这是雷打不动的。看见什么不满意,他就对当官的发脾气,板起面孔训人,甚至还骂娘。但见了我们这些当兵的,却“嘿嘿嘿……哈哈哈……”,一点架子都没有。有时还高兴地拍拍你的肩膀,随口叫出你的名字,问问你的工作、学习和家庭情况。其随意与亲切,使你一点都不怕他,觉得他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辈。
记得有一年夏天,我早起一个人在操场锻炼,恰巧遇见了王团长。还没有等我跑步过去立正、敬礼、报告,他就喊道:“小李子,过来!”我过去后,他拉着我的手一起坐在沙丘上。他把鞋子脱掉,光着脚伸进沙子里。我也把鞋子脱掉,光着脚伸进沙子里。团长关切地询问我在连队的情况,嘱咐我从机关下到基层,千万不能气馁,一定要能吃得了苦。我不住的点头。这时,晨曦从东方冉冉升起,微风在营房轻轻拂过。伸进沙子的脚,凉凉的、爽爽的。我的心,暖暖的、甜甜的。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住在一营营部的马厩里喂马。一天上午,团长一个人转过来了。他一进门就左看右看,说这里条件太差了,四处透风,问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怕不怕、冷不冷。然后坐在床沿上,仔细地询问我的工作学习情况。说话之间,他忽然有所发现,看着墙上用白色粉笔写的诗句念了起来:“但求心中正,何愁眼下迟。得人轻着力,便是转身时。”念完之后,问我是谁写在墙上的,什么意思?我不免有些紧张起来。原来,我以为这马厩建在营房角落,偏僻之所,又脏又臭又吵,少有领导前往。自己当兵后屡遭挫折:赶马车、写报道、放电影、又赶马车。吃苦最多,提干未成,思想郁闷,于是便把这首古人以磨喻人、借磨抒怀的诗抄在了墙上,安慰安慰自己。没想到今天让团长发现了,因而有些紧张。但紧张归紧张,我还是以实情相告。没想到团长听完后哈哈大笑,连声说:“这首诗写得好!写得好啊!”
其实,团长早就着力于我了。只是我当时不知而已。
记得1975年春天,我刚当了两年多兵。一天,团政治处一位干事对我说:小李,最近上海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要从咱空降兵43师招收一名士兵学员,团里决定推荐你去。你准备一下,明天到师医院检查身体。我听后高兴极了。在那个年代能上大学,而且是名牌大学,这是何等的好事!可是,第二天,我高兴而去,却扫兴而归。原因是,我长期在机关没黑没明的抄写文书,导致眼睛有一点近视,身体没有过关。失去了上学机会,我一度为此非常失落。可是没过几天,机关又一位干事告诉我:小李,上不了学,没有啥关系。最近政治处空缺一个书记,书记是排职干部,团里准备提拔你。我听说后自然十分高兴。但等来等去,却没有了下文。之后我得知:上学和当书记的事,都是团长与政治处王世全主任共同推荐的!而为我提干的事情,团长曾经与某些领导在常委会上吵了起来。
及至后来,团长又几次在关键时刻帮了我。
是他把我留在了部队。1976年 7月28日,唐山发生了里氏7.8级大地震。地震发生后,部队把军马送给了当地灾民。我们马车班解散了。我这个马车班长也失业了。营部领导让我到通讯班,做了一名步谈机报话员。当我每天背着步谈机,边跑边喊着“01、01——我是黄河、我是黄河!听到了请回答、请回答!”看着好似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成,挺自豪,也挺威风。其实,成千上万用阿拉伯数字编成的密码,要全部背得滚瓜烂熟,够我头疼的。就这样,转眼到了11月份。而这一年年底,恰巧碰上部队精简整编。128团由甲种团改编为乙种团,兵员减少三分之一。我们1972年12月入伍的战士,刚好4年服役期满,是主要裁减对象。领导已经打招呼了,这一年度的兵绝大多数都得复员。当时,我十分想留在部队好好干下去。但大势既然如此,自己奈何不得。于是开始做退伍前的准备工作。我让战友苟忠辉帮忙做了一副扁担,整理好了行装,以便挑着回家。然而,就在这“山穷水尽疑无路”之时,“柳暗花明又一村”。谁能想到,我的运气来了!那天,当我和礼泉乡党们马上就要上车离队的时候,营部领导跑过来,把我拉到一边说:“小李,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留下来了,不复员了。团长今天上午刚出差回来,就询问你是否留队。得知让你退伍后,拍着桌子把军务股长臭骂了一顿:你这小子怎么搞的!老子堂堂一个团长,连一个兵都留不下来吗?何况是这么优秀的一个士兵!你还想不想当这个股长?刚才,股长给我打电话时,还一肚子的委屈……”他的话未说完,我就激动地蹦了起来:“我不走了——我留队了——”我大声的喊着,与即将离队的战友们依依惜别。至于那位股长因何憋了一肚子委屈,我才不管他呢!
是他送我上了军校。留队后,为了让我得到全面锻炼,团长特意把我安排在步兵一连担任班长。当时,一连连长是钮永业。他是团长特别信任的一位连长。对于如何培养我,团长专门做了交代。于是,在团长的安排下,我跟随钮连长,从步兵五大技术学起,摸爬滚打,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吃苦。当然,可以自豪地说,在一连期间,我没有辜负团长的期望。我曾参与连队尖子班,奋力拼搏,从营、团、师一直比赛到军里,夺得了空降兵第15军运动会军事体育项目团体冠军,扛回了一面锦旗,为团里争了光。一天,团长找到我说:“小李子,你表现蛮不错的嘛!我很满意。今天有个重要事情与你商量一下。文革结束后,部队建设要走现代化、正规化的道路,今后不能从士兵中直接提干了,要从院校毕业的学员中提干。最近接到上级通知,由于现在军事院校还没有恢复办学,咱15军先办一个类似于院校的教导大队,挑选优秀士兵,从空中跳伞到地面作战的技、战术,全面培养,学期两年,毕业后提干。你愿不愿意去?去了可要吃更大的苦头。”我当即表示:愿意。于是,在团长的安排下,我去了军教导大队。大约训练半年后,转到武汉军区信阳步兵学校继续学习。1979年2月,对越自卫还击战爆发。根据上级命令,我提前毕业准备参战,回到128团,担任了一连四排长。当兵6年多后,我终于从一个农民的孩子成长为一名军官。可在这时,团长已经转业到地方工作了。
在将要出征的前夕,我抽空从开封赴郑州看望了老团长。他当时担任河南省地质勘探大队党委书记兼大队长,住在原来128团营房不远处一所简陋的民房里。他得知我的情况后十分高兴,让老伴做了一大桌子菜,让两个儿子带上未过门的媳妇,全家六口一起为我庆贺。吃饭时,团长频频举起酒杯与我同干,不时地为我夹菜,不时地发出爽朗的笑声。平时滴酒不沾的我,几杯美酒下肚,感觉身上暖暖的,神情恍惚之中,仿佛飞越千里之外,回到了父母身旁……
后来,团长调往安徽任职,我调往空军导弹学院。通信不便,关山阻碍,我们之间,竟然近23年没有联系上。直到2001年8月初,我从原部队一位老同志口中得知,团长退休后,回到郑州居住。于是,我立即带上妻儿赶往郑州。至今我依然清楚地记得,8月9日那天上午,在郑州“二七”纪念塔北侧的地质勘察院门口刚下车,一眼就看到有位老人坐在马扎上,焦急地四处张望。我立即跑上前去,大声地喊道:“团长——”老人家急忙扔掉拐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向我伸出依然厚实的双手,大声喊道:“小李子——”!相见之后,我们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我在他家呆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我们全家又一次看望了老团长,并与他合影留念。
2009年10月8日,老团长的儿子王宇在电话中沉痛地告诉我,他的父亲与世长辞了,享年80岁。遗憾的是,千里之外的我,当时正参加单位的党代会,无法脱身为他送葬,只好委托战友送了一个花圈。
老团长走了,留给我的,是无尽的思念。
我常常在梦中见到他。
有时,他率领全团官兵从天而降,伞花朵朵。
有时,他演兵布阵于中原大地,炮声隆隆。
有时,他在连队转来转去,笑声朗朗。
有时,他与我在沙滩上散步,话语谆谆……
而每次梦醒之后,我都怅然若失。
多少次,我陷入沉思。他身为一团之长,我只是个普通士兵。与他既不沾亲带故,又从未向他送过一分钱的礼物(那个年代风清气正,不兴送礼),为了我的成长进步,他为何要倾注如此之多的心血?是他看中我有些文化,还是他看中我农家子弟与生俱来的吃苦精神?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爱兵如子的胸怀,原本就这么博大。
多少次,我陷入迷茫。当年,假如没有团长的关照,我会早早脱下军装。而我的人生之路,此后又会通向何方?
多少次,我觉得幸运。鲁迅先生说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多少次,我许下心愿。终有一天,我要站在老人家坟前,报答他的知遇之恩。我要先向他敬上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郑重地向他报告:“倘若来世当兵,我一定会投到您的麾下,您仍然是我敬爱的团长,您仍然是我亲爱的长辈,您仍然亲切地喊我‘小李子’……”
2014年春夏之交的一个午夜,我又一次思念团长。情之所至,难以入眠,遂起床写了一段顺口溜:
农家子弟一贫民,
求学不成去从军。
我生能有些许功,
难忘团长王大仁。
或许,这几句话,能表明团长之于我的一生,是何等的重要, 何等的重要。
2014年5月18日于西安
注:吴起,战国时名将,爱兵如子。《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记载: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