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爱如花
文/张海青

母亲喜欢花。
那种喜欢不是刻意的、敷衍的、装出来的,而是发自肺腑从心底流出来的。每当她看到鲜花,眼里总会放着光,脸上浮现出由衷的欣喜和微笑,嘴里不停地说着:好看!真漂亮啊!
记得小时候,一场春雨过后,母亲总要我们拿着镢头和铁锨把院子里那块空地翻开,把土块打碎。她呢,小心翼翼地将已经准备好的花籽撒进去。那些花籽有些是她去年从自家花朵上揉下来的,有些则是从亲戚家、邻居家讨来的。那个年代视养花种草为资本主义生活方式,母亲根本不管那回事。虽然她工作很忙,白天要上班,回来还要操持家务,经管我们几个孩子,但只要一有空档,就会蹲在地头或猫着腰看着那些幼芽一点点从土层里冒出来抽枝、展叶、开花,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然后又一点点谢去。

我常常想,母亲为什么对花这样情有独钟呢?是因为她的名字么?母亲大名叫罗爱莲,小名叫爬叶。一看到母亲的名字,就会让人联想起周敦颐的《爱莲说》以及其中的名句:予独爱莲之处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我没有向外爷求证过,但我确信母亲的名字肯定是他老人家精心起的。一个家境并不宽裕的农家子弟,能够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从陕北的穷山沟到西安读中学,外爷的智商和情商绝对是那个时代的天花板。饱读诗书的他信手拈来作为他喜欢的长女的名字,并不是一件难事,最重要的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寄托了他老人家多少爱意和期许啊!

母亲没有辜负老人的期望,很快就像渐渐绽开的花朵一样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记得我十一二岁时曾经偷偷从家里的相册里把父母年轻时的照片取出来,带到学校向同学们炫耀,照片上的父亲英俊潇洒母亲美丽动人,听着大家的夸赞,心里觉得美滋滋的,好受用啊!每年正月十五前后,县上各单位都要闹社火扭秧歌,母亲最拿手的是跑旱船,那驾着纸糊的彩色旱船轻盈飘逸的身影,永远存留在我的记忆中。
母亲也没有辜负老人的期望,在家庭的悉心培养和党的教育下逐渐成长为一位有思想有知识有独立精神的女性,养成了高尚的情操、美好的心灵和温柔的性格。在以后的八十多年中,无论尘世如何不堪时代如何变迁,她都秉持了莲一般的洁净与清雅,处污浊而不染。母亲1935年农历冬月二十出生于陕西省宜川县丹洲镇郭硷村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外爷思想开通,没有因为母亲是女孩而放弃对她的教育,从小学一直上到初中,这在解放前是很少有的现象。父亲大母亲两岁,都是同村人,长辈们觉得两个孩子很般配,就给他们订了亲。父亲先是去延安中学上学,后来从军进入位于三原的西北军干校学习,1952年毕业,响应党的号召支援大西北,去了青海从事党和政府的机要工作。1954年,母亲扔下还没完成的中学学业,在外爷的陪护下远赴千里去寻找她的未婚夫,先骑毛驴到西安,再从西安坐火车到兰州,告别外爷后只身一人与前来接她的父亲的同事乘坐汽车到西宁,前后历时半个多月,一路上艰辛备尝,无怨无悔,可见母亲当时为了追求爱情幸福是多么勇敢决绝。母亲到青海以后很快与父亲结了婚,入了党,在银行从事金融工作,一干就是一辈子。

母亲仁慈、善良、性情平和,从不与人争长论短,凡是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心眼好脾气好。我相信秉性遗传,忠厚的外爷和慈祥的外婆一定是她做人的榜样,她曾不止一次给我们讲过:你外婆一辈子都没有和人红过脸。虽然过分的宽容忍让常常会使自己遭受到某些不公和伤害,但她始终认为人应该存善心行善事,以致于到了退休后经常与朋友去附近的教堂参加活动,成为了半个基督教信奉者(没入教)。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陕北(榆林、延安)好多人逃荒要饭到宜川,经常会有讨饭的乞丐拄着棍子拿着破碗敲门:行行好,给点吃的吧!每遇到这种情况母亲都会让我们把吃食递到他们手上。我们家住在县城,农村的很多亲戚每逢过年过节或赶集都会到家里歇脚,呆或长或短的时间,母亲都会不厌其烦做好吃好喝的予以招待,临走还把不用的旧衣物旧家具送给他们。
这样的性情在家庭生活中无疑是最好的润滑剂,可以消解平息掉很多矛盾、误会和纷争。母亲以羸弱的肩膀、温和的性格和宽阔的心胸撑起了整个家,把无私和无限的爱给予了她的丈夫和四个孩子。1959年西藏叛乱时,父亲已经从部队转到地方,担任果洛藏族自治州班玛县民政局长,在平叛战斗中负责后勤收容工作。有一次匪徒突然袭击班玛县政府机关,杀死了十几个干部,事后有人将责任一股脑硬推到父亲身上声言要处理他。初期,父亲任宜川县新华书店经理,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靠边站,同时还背负着地主分子的孝子贤孙的名分,长期处于郁郁寡欢和痛苦之中。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母亲的理解、支持和爱,父亲该如何度过那些漫漫长夜和坎坷世途。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父亲在即将退休时不畏艰难接受了组织委派,担任新修县志的主编,殚精竭虑,积十年之功,五易其稿,编撰出版了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宜川县志》。从组织人力、成立机构、搜集资料、设计大纲、到编写、校对、审稿,母亲都是全程参与不舍昼夜,成为父亲身后坚强的精神支柱。煌煌一百二十万字,其中蕴含了二位老人多少心血啊!

我们四个子女,永远忘不了母亲的养育之恩。我是老大,出生在青海省班玛县一座普通的毡包里,由于生存环境险恶,八个月时就被送回到老家由外婆抚养,父母定期都要从青海寄回整箱整箱的炼乳以补充我的身体营养,至今我还记得那稠稠的甜得要死的乳香,上面浮着一层黄色的奶油。我们家住在县城城墙根,小时候街上孩子们玩耍,经常带上工具在城墙上挖战壕,然后分成红军和白军两个队伍,一队进攻一队防守。有一次,在进攻时我不幸“中弹”负伤,头被城墙上扔下来的土块打破,戴的黄军帽上染上了一片血渍,晚上回家后母亲并没有责怪我,而是默默地为我清创涂药。有一次收了风寒得了面神经麻痹,母亲让我躺在她的腿上用从青海带回来的麝香和艾草为我炙治一直到痊愈,那温馨和体贴让我感受到浓浓的母爱。高中毕业以后,我插队去了离县城最远的农村,一次回家在旁边听见母亲当面责怪父亲:孩子出去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不去看看!结果没过多长,父亲真的来了,还给我带了很多好吃的。
当然,父母对我们最大的关爱是教我们如何处世做人。母亲说,要做诚实守信的人,老老实实说话,踏踏实实做事,不要说假话不要撒谎,答应别人的事就要尽量办好。母亲说,人要勤快不要懒惰,要好好读书,掌握知识,长大要做对社会有用的人。母亲说为人要正直、正派,不要搞歪门邪道。母亲说人要仁慈,要对人好,多为别人着想,你对别人好,人家才会对你好,尤其是对那些受苦人要多些关爱多些同情。这些教诲时时刻刻回响在我的耳边,教我始终走在正道上。我们兄妹四人在父母的谆谆教导和培养下长大成人,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安分守成尽职尽责,均小有成就。弟兄三人先后考上了大学,一时成为县城街谈巷议的美谈,令父母倍感欣慰。

父亲去世以后,母亲身体渐渐不如从前,先后患上间质性肺炎(后转为肺纤维化)、阿尔茨海默症(中度)等疾病。为了尽孝道,我把母亲接到了身边悉心侍奉。妻子知道母亲喜欢花,常常带着她四下里转悠,到处走马观花。六、七年的时间里足迹遍布西安南郊,如西安城墙公园、大雁塔、小雁塔、曲江池、青龙寺、西安植物园、牡丹园以及省委党校、西北大学等地,许多地方反复光临,什么花什么时候开?哪个犄角旮旯有什么花?她们都一清二楚。迎春花、玉兰花、樱花、玫瑰、月季、牡丹、芍药、郁金香、蔷薇、红叶李,春花秋菊,一个不拉看了个遍,真是八旬老人英姿发,直欲看遍长安花。妻子喜爱摄影,为母亲留下了许多花前照,母亲也因此练就了摆拍的功夫。我还利用工作间隙陪母亲参观了世博园。2021年5月12日上午,肺纤维化业已严重的母亲心力衰竭,稍微用点力都会上不来气。由于疫情和气候的原因,她老人家已经半年多没出过门了。我看天气晴朗温度合适,便想让母亲出去晒晒太阳。我说:妈,咱们去看花吧!母亲爽快的答应:行。我给她穿好衣服抱着她坐上轮椅,去小区的花坛前赏花拍照,母亲一如从前笑颜如花。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只过了一天,母亲就撒手人寰溘然长逝,去世时从容安详,享年八十六岁。在鲜花丛中开心的微笑着,竟成为她老人家留给我们最后的影象。
在母亲去世三周年之际,谨以拙文悼念她老人家并献上我们深深的哀思。
写于2024年母亲节

张海青:大学退休教师,喜诗文,
曾任西北大学出版社总编、
陕西教育报刊社社长等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