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护病房
六师 远征(张燕珍)
20世纪70年代初期,我在铁道兵六师医院做卫生员,当时部队在修建襄渝铁路,地处陕西的大巴山里。我们医院是野战医院性质,条件艰苦,有内科、外科、传染科三个大科,外科的病人最多,大多数的外科病人都是由于隧道桥梁施工事故或运送物资的车辆翻车造成的。医院里有个"特护病房",它是专门用来收治危重病人,如今应该叫它"重症监护室"或者是“ICU”,在特护病房护理病人的护士和卫生员都是选自各科室手脚麻利、业务不错的人。
记得刚到医院工作不久,特护病房里收治了新病人,一天晚饭后,一位老兵带着我和新兵小高走向特护病房,当我们刚踏进病房的门,我还没有看清楚屋里的环境时,小高突然尖叫一声跑了出去,她的尖叫声吓我一大跳,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故作镇静,紧紧站在老兵身后,两眼急速地扫视着这间病房。只见病床上躺着一个酷似木乃伊的病人,全身上下都被白色纱布包裹着,头面部也是白色的,只是在眼鼻嘴处开了孔,一条打着白色石膏的腿还被牵引着,这情景吓到了没见过世面的新兵蛋子。
我在医院工作了一两年后,就开始经常被安排去特护病房工作。特护病人多是危重昏迷病人,护理强度大,责任心必须很强,除医疗方面的护理工作外,其他方面的护理也必须做到位,比如病人的大小便处理一点不能含糊。最初我耍小孩子脾气,不情愿去特护组,逐渐地我习惯了特护组紧张而有节奏的工作,感觉在特护病房工作时能学到更多的东西,自己的业务能力能得以提高。我认真的工作态度和利索的工作作风很快得到医生们的认可,以至于后来一有特护,我就会被派上“战场”,成了特护组的专业户。
🔺当年我在师医院
在师医院的那些年里,我在特护病房里护理过许多危重病人,下面四个病人的护理经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记忆。
♦️ 第一个病人
1974年初冬的一天,救护车急速地驶进医院,车上载着五位危重病人,经医生们的紧急救治后,这五位病人被送进特护病房,我被安排到特护组,主要负责护理其中一位病人。这是一个20岁上下的战士,当时他的身体多处骨折,包括腿、胳膊、盆骨骨折,幸运的是他的头部和内脏没有受到重创。
医院领导极为重视这五名危重病人,一再强调要救活他们。原来这是一起严重的施工事故,导致14名机械连的战士在大桥施工时从29米高的桥面上坠落,9名战士当场牺牲。据说当时铁道兵部有规定,如果一场事故造成十人以上死亡,事故的严重程度将升级,结果不可想象。不幸中的万幸,在医院的医护人员努力下,活着的五名伤员幸运地全部活了下来,他们最终离开特护病房,在普通病房里休养了一段时间后,回到他们的连队。
我护理的那位伤员是个福建兵,长得挺帅,当时伤得很重,不能动弹,情绪非常低落,从不言语,在我们的精心医护下,他奇迹般恢复得很好。几十年之后,他联系上当时救治他的医生,对医生们的救命之恩万分感谢。这位老兵复员之后在市公安局工作,退休之后他和战友们回到大巴山,回到当年连队的住地和事故现场,看望长眠在那里的九位战友兄弟。他写了一篇感人的回忆文章,题目是“第十个是活着的灵魂”,发表在铁道兵战友网络上,获得当年网站征文一等奖,并被多家网站转载。他在文章的最后写下了当年的铁道兵战士对大巴山和襄渝铁路建设的一种特殊情怀,“这里,有我们的青春和汗水;这里,还耸立着我们亲手建造的桥梁和驿站;这里,长眠着我的九位牺牲的战友兄弟;这里,收藏着我们铁道兵太多太多的故事……”
♦️ 第二个病人
1974年初,医院里敲锣打鼓迎来了新兵,这些新兵里有一位从河南入伍的城市兵,他一心想当个汽车兵,没有分配到师汽车营就老大不高兴,医院里也有开各类汽车的司机,他又没有如愿以偿,因此非常郁闷。几个月后的一个周日下午,一个电话班的战士喘着粗气慌张地跑到急诊室说:他看到一个战士在机房附近的仓库里上吊了,他已立即把这个战士松解下来,让医生赶紧过去急救。
上吊的人正是那个为没有当上司机而郁闷的战士,经一番抢救后,他被送进特护病房,我当时被安排上了第一班特护。医生告诉我们护理人员要不间断地呼唤他,据说这在脑损伤的初期或许有一定的效果。因此,我们不停地在他耳边喊着他的名字,他睁着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不停地流着眼泪,还时不时眨一下眼睛,似乎听见看见了什么,但就是没有任何反应。我们特护组的成员就这样呼喊了他几天,期望他能苏醒过来,让奇迹发生。
事情发生后,院里及时通告了这个战士的父母,告诉他们儿子病重,速来看望。他的父母亲日夜兼程,几天之后来到医院。那一天,正赶上我值班,中年的父母亲在病床旁看到他们的儿子时,老泪纵横,一遍遍呼唤着儿子的名字,不停地用浓重的河南话对儿子说着什么。儿子脖子上那道紫红色的绳子勒痕还如此醒目,这场面让一旁的我们感到万分心酸。
奇迹没有发生!这个病人再也没有苏醒过来,他成了植物人,半年之后被转到后方野战医院,听说他后来在病床上又躺了两年后才去世。小伙子上吊时只有18岁,在家里是独子,从小受父母关爱呵护备至。他个头高高的,浓眉大眼,是个英俊的年轻人,放在如今应该属于“小鲜肉”。可是他在刚踏入社会时,却如此决绝地把自己葬送了,让人痛心,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几十年过后,当抑郁症这个词不再生疏时,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定是抑郁症做的孽啊!
♦️ 第三个病人
大概是1974年春节前,我在特护组护理过一个“脓毒性海绵窦栓塞”的病人,这是一个20岁左右的四川籍战士。病的起因是他的鼻子旁长了一个小疖肿, 他试图用手指把疖子抠掉,结果造成了面部感染,细菌通过血流进入大脑,情况非常严重,这是一种病死率极高的疾病,但是他自己却不以为然,以为没有什么大碍。在我值班时,他和我聊天儿,并详细告诉我他的病情发展经过。当时正值春节前夕,许多慰问团来大巴山的部队住地为战士们演出,还给医院住院的病人送来糖果及小慰问品,记得这个病人非常高兴地吃着送来的糖果,手里摆弄着送来的小礼品。
医生们全力以赴,为这个病人用了当时最强有力的抗生素,但是几天之后,他的病情恶化,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无比眷恋和不舍结束了短暂的生命。他走的那天正是我值班,我给他清理了身体,他的连队领导和战友来到病房,为他穿上了崭新的新军装,戴上鲜红的领章帽徽,然后战友们把他从医院带走,安葬在烈士陵园里,这个年轻的战士永远地留在了大巴山。
♦️ 第四个病人
这是一个当地老乡的儿子,三岁左右,孩子送来时已经神志不清,初步诊断是结核性脑膜炎,病情非常严重,被送到特护病房。我们医院一般不接收当地老百姓病人,但对危重病人例外。
这个小病人入院后病情继续加重,一天,几位医生站在他的床边为他会诊,我和一位战友正在交接班,也在旁边。此时,孩子突然病情垂危,一位年轻的医生为他做起了胸外按压,这才发现钢丝床上没有放上铺板,按压起不了作用,此时主任一把将我的战友推到了床下,顶住了钢丝床,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有效地进行。一番紧急抢救后,孩子最终还是咽下了气,痛苦不堪的父亲抱着儿子走了。
我的这位顶住钢丝床的战友一贯表现优秀,她因此荣立了三等功,后被保送入了军校。
🔺战友重返大巴山时拍摄
我离开大巴山将近半个世纪,曾在师医院里的工作和生活画面经常浮现在眼前。这些年来战友们结伴组团陆续回到那里,去寻找他们的青春足迹。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当年的医院所在地已变为农田,但青春的记忆和往日的时光,包括这些发生在特护病房里的故事,已永远留在了我的心田。
(完稿于2023年2月)
槛外人 2024-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