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泼辣嫂病了,但不知得的什么病,反正很麻烦,有可能是心脏上的毛病。我想,她那种急火火的性格,不得这类病,那才是怪事。
泼辣嫂本姓雷,娘家住河对岸的雷公山上,十八岁那年嫁到了我们罗家嘴。她性格泼辣火爆,得理不饶人,方圆几公里的人都很畏惧她。但她干农活却是一把好手,像挑抬之类的重活和使牛抬耙之类的男人活她样样都能干。
在大集体生产年代,人们对成年男女都有别称,男的叫“全劳动”,女的叫“半劳动”,意思是男女同工不同酬,都要评定“底分”。全劳动力底分是10分,半劳动力底分是8分。为此在对泼辣嫂的底分评定时,大伤生产队队长脑筋。你说给她评8分吧,可她净干的男人活,给她评10分吧,可她又是个女人,又怕别的妇女不服气。
在一次底分评定的社员大会上,群众发言众口不一,始终无法定夺。把在场的泼辣嫂惹急了,她“呼”的一声站起来,挑起晒场上两大箩篼足有200斤重的小麦担子,在晒场上走了五圈,面不改色心不跳,唬得在会场上“吱吱喳喳”持反对意见的几个男人和妇女直伸舌头。后来,队委会决定对泼辣嫂底分的评定,在妇女之上,男人之下,9分的底分标准,全生产队的人都无话可说。
见识泼辣嫂的“泼辣”劲,是在她嫁到罗家嘴几年后的事了。那时我刚上小学四年级。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同几个毛根玩伴商量,去偷摘杏子吃,大家左想右想只有泼辣嫂家才有,可同行的罗三不敢去,胆怯地说泼辣嫂有点凶,他不敢去招惹。我拍着胸膛说,怕啥子,全大队哪个屋头的瓜果我们没吃过,我就不信她是“猴子屁股摸不得”。
可后来的结局是,自己挨了父亲的一顿篾板子不说,母亲还三次登门到泼辣嫂家,好说歹说,最后是说不尽的好话,才将我摘杏子时落下的书包要了回来。可泼辣嫂还是不依不饶,居然跑到学校去又吵又闹,后被老师罚了我们两节课的站,写了保证书才算了事。
再后来,我只要一见到泼辣嫂,就好比老鼠见着猫一样,躲得远远的,生怕她旧话重提收拾理抹我。
上初中那年,生产队保管室失了火,泼辣嫂和其他几个男人爬上房去救火,从房上摔下来折断了大腿,当时我们几个小娃儿还幸灾乐祸地说是她凶了的报应,没摔死就算是她烧高香了。可生产队不仅负担了她的医药费,而且还连她在家养病几个月的工天也记了,年终分口粮时还另外给她多称了100斤稻谷。她因此也落下了残疾,再也不能干重体力活了,但生产队仍旧按9分的底分给她记酬。或许,这也算是对她救火致残的一点补偿吧。
泼辣嫂的男人体弱多病,家中大凡小事都是她一人包揽。泼辣嫂只有一个女儿,但不是自己亲生的,是她40岁那年冬天,从乡场上拣回来的。
那天大清早,在乡场的场当头,一大群赶场的人围着一圈议论着什么,她分开众人一看,见地下放着一个篾背篼,里面装着一个小孩,小孩胸前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孩子的生辰八字,是个女孩。并附言说自己家中小孩多,养不起,请好心人收留抚养。在场的人纷纷猜侧,多半是想儿子的,生下后见是个女孩,为躲计划生育罚款,拿出来丢在这里的。大冬天的小孩的嘴唇已冻成青乌色,啼哭的声音也很微弱。泼辣嫂见状二话没说,脱下自己的上衣遮挡在孩子的头上,背上她就往回走。
事后,她将拣养孩子的事向生产队和大队打了报,队长和书记见她没有子女,就同意她收养了这个孩子,还开证明去派出所替孩子上了户,年终生产队也分了口粮。
泼辣嫂给孩子取名叫冬丫,并视如己出。自从有了冬丫,泼辣嫂一家的日子过得还算有滋有味。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已上小学六年级的冬丫,不但乖巧伶俐,逗人喜欢,而且学习成绩也不错。见女儿这般,泼辣嫂心中也暗自高兴,十分疼爱冬丫,除在生活上特殊照顾外,在穿着打扮上也很细心。平日里冬丫穿在身上的衣服虽然有些陈旧,但总是干干净净、伸伸展展的,逢年过节自己不穿,也要想方设法为女儿缝制一套新衣。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冬丫就是她亲生女儿。
临近寒假期末考试那天,一辆奥迪越野车开到了村小学,看车牌号是广东的。车上下来一对中年男女,径直来到了学校办公室。在随后的交淡中得知,来者是冬丫的亲身父母,此次到访的目的就是接冬丫到广东某市的一所名校去读书。
原来,冬丫的亲身父母就住在邻村,这十多年来一直在外打拼,通过自身努力,成了广州当地建筑行业的老板,身价已过千万。
老师不敢擅自做主,便派个同学去通知泼辣嫂到学校商议此事。
正在小麦地里除草的泼辣嫂接到通知后,丢下锄头,回家叫上自己的男人,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学校。一见面,冬丫的亲身父母一个劲地感激泼辣嫂夫妇对冬丫的抚育之情,说只要让他们将孩子带走,不管提什么条件他们都会答应。
泼辣嫂听完这话就来气,一个劲地质问冬丫的亲身父母,你们现在来带人走,当初你们把自己的亲骨肉遗弃了干啥?冬丫是我的亲身女儿,不是拣的抱的,你们想要把她带走,没门!泼辣火爆的脾气,让对方无言以对,木然地悚在那里。话毕,泼辣嫂走进教室叫上冬丫就往回走。
回到家里,她抱着冬丫痛哭了一场。懂事的冬丫哭着安慰母亲,死活她都不会离开这个家,离开爸爸妈妈。说实话,泼辣嫂真的是舍不得让冬丫走,虽然自己少生少怀,但这十多年来,她把冬丫视如己出,女儿是她心头的一块肉啊!但她亲身父母条件好,对冬丫将来的发展前途有帮助,为了冬丫她只好让一步,忍痛割爱了。
当晚,她把冬丫叫到跟前,含泪做起了女儿的工作来。她说,在等一学期你就要上初中了,你随亲身妈老汉到外地读书,放了寒署假可以回家来看我,你也不可能一辈子不离开我们吧!
在女儿离开那天,泼辣嫂咬着牙没掉一滴眼泪,她怕冬丫见她伤心不愿走。冬丫的亲身父母愧疚地拿岀5万元钱给她,作为她这些年抚养冬丫的辛劳费。她死活不要,最后还是大队书记将钱转交给了她,但她却一分不少地存到了信用社。她说,那就给冬丫存着吧,我再穷也不会用这笔钱的。
此话当真,即便是后来她男人死了办后事,宁愿自己投亲靠友说好话去抓借,也没动这5万元钱,其性格可见一斑。
冬丫走后,泼辣嫂像变了一个人样,泼辣劲儿不见了,沉默寡言了起来。但逢人们一提到冬丫,她总是眼里噙着泪水,一种无可奈何的样子,让人顿生怜悯之心,不免一番好言相劝安慰安慰她。不过逢年过节冬丫都会打电话回来,时不时地还将自己节约的零花钱300、500的寄回来,接济养父母的日常杂支。
后来,冬丫的养父死后,泼辣嫂的性格变得更加孤僻起来,不愿与人接触,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承包田地也不能种了,60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像七老八十的样儿。村组干部见她孤苦伶仃,按照政策给她申办了特困人员待遇,每月可领取500元的生活补助。
冬丫离开罗家嘴后,就一直都没回来。直到泼辣嫂生病后,堂侄儿打电话给冬丫,也是冬丫的亲身母亲接的电话。她说冬丫到美国留学去了,还要等两年才回国,她们夫妇也没时间回来,只是电汇了5万元现金,作为她的医疗费用。
随后,堂侄儿把她送进县人民医院治疗了两个多月。因她生活不能自理,出院后就直接联系县城周边一家养老机构托养,每月费用2000元。
自从住进了养老院,吃饭穿衣有人料理,泼辣嫂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但她总是愁眉苦脸,心事重重,一闲下来便会给同院居住的老人说起女儿冬丫的事,说到动情处常常两眼带泪。
年后的一天,院长告诉泼辣嫂,你堂侄儿来电话说,明天女儿从美国回来看你,下午的飞机到重庆。听见这话,正在吃饭的她立即放下手中的饭碗,立即蹒跚着走进宿舍,换上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对着镜子梳理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嘴里还不停地嘟噜着“女儿回来了”。
看见她那高兴的样子,同院居住的老人们脸上都写满了惬意的笑容。

作者简介:刘强,笔名山溪。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纪实散文集《乡村匠人》获首届“嘉陵江文学奖”优秀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