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园行
作者:刘林海
在很多人的心目中,茶园是如诗如画的仙境,采茶是如醉如歌的享受。正如电影《刘三姐》中,一群天仙般的壮族姑娘似蝴蝶般在茶山上飞舞,甜美的歌声在灵山秀水中飘荡:
采茶采到茶花开,
满山接岭一片白。
蜂蜜忘记回窝去,
神仙听歌下凡来。
于是,那艺术的张力,便诱惑得一代人在遐想中痴迷陶醉。
现实果真是那样么?
每年春分到清明期间,茶园里就迎来了最金贵的收获季。虽说一年中采茶的季节很长,但清明前稍纵即逝的日子,却是茶农们不敢懈怠的时光。因为只有清明节前采收的茶叶,才可加工成茶中精品——明前茶。于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格言,此时就被采茶人诠释得透彻。
茶山的风光真的很美。脚下,是波浪般起伏的大地,一行行齐腰的茶树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像巨大的绿色绵缎,妆出一方凸显旺盛生命力的世界。星星点点的茶花,如绿色海洋中的浪花,透出生命的灵动。远方,是层峦叠嶂的群山,一层托一层,一峰接一峰,横看成岭,侧看成峰,宛如巨幅水墨画,浓淡相宜。头顶,蔚蓝的天空中,大朵大朵的白云游动着,如嬉戏打闹般相扑相逐,又借助着阳光,把一片片影子顽皮地投向人间。远离了人类制造的污浊,这天光山色就像浴女一般,没了丝毫羞涩,不吝毕现风韵。若有幸置身这无与伦比的境地,极目四野,吸纳茶香,端的是景不醉人人自醉。
然而,茶园中的美景与醉人的感受,却似乎并不属于采茶人。
茶树丛中,数不清的采茶人佝偻着腰身,几乎匍匐于茶树枝上。他们头戴草编或布制的大檐遮阳帽,腰间挎着竹制的篓子,相互间拉着很大的距离,踟蹰蠕动。远远看去,就像一具具木偶,半天挪动小半步。偶见直起身子,捶捶后腰,引颈朝天上望一望,但却似有一根皮筋牵着头颅,顷刻间又低头趴在茶树梢头。
走进采茶人,却原来是清一色的老人。一张张古铜色的脸孔上,布满了如刀子刻出的皱纹,来不及擦去的汗水把额头冲出了瀑布样,眉梢上挂着的汗珠如荒草上的露水一般闪着亮光。看他们的双手,干枯燥裂,但一伸一缩中,却像是绣花一般,在坚硬的枝丫与密实的厚叶中,细细地挑掐刚刚冒尖的嫩芽。腰间挂着的竹篓中,那采下的茶芽,虽说是树叶,却微若稻粒般大小。
问采茶人为什么少了年轻人,咋不见本应属于主力军的小姑娘。采茶人讪讪笑答: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概因瞧不起这既费劲又不赚钱的破营生。又掰着指头算账:天不亮赶到园子来,忙活到日头落山,中午就靠着几块干饼子打尖,一天的成果也不过采得八两湿茶,手脚麻利的超不过一斤。交到茶站,每斤工钱六十元。年轻人摆阔时一包好烟都买不来。这不就是只剩下出不了门的老头老太太,不死不活地操持这劳什子事务。
原来这采茶人,披星戴月忙碌一天,日酬六十元封顶。
采茶人随身带着一根长长的竹棍。问做什么用,回说是用来赶蛇的。因为茶园里蛇多,且不乏毒蛇,采茶前行时,都得用棍子拨打一阵草棵,谓之打草惊蛇。问有没有曾被蛇咬伤过,采茶人微笑着摇头,像是对毒蛇未曾袭击过自己流露出巨大的感激。只不过又指着茶田边上的水沟显出几多愤慨。言语间方才明白,茶树喜水,灌溉小渠中时时积水,蚊虫便横行于兹。又因了茶园里禁用农药,那可恶的小家伙们就在嗡嗡声中对采茶人展开一波又一波的袭击。
茶园中设有专供观摩的加工作坊。制茶人坐在火炉边,把现收的湿茶薄薄地摊进铁锅烘焙。青青的茶芽被制茶人压在手掌下,在铁锅中揉搓,烈火炙烤中,茶芽不甘心生命失去水色,翻来覆去滚动跳跃,却经不住制茶人经年累月练就的一双铁掌压服。也不知挣扎了几多时刻,终于温顺地蜷起身子,缩成米粒般大小。这便是被称作仙毫或毛尖的人间尤物炮制过程。出锅的鲜茶捧在制茶人的掌心,那手掌却并无肉色,已然状若木头般的器物,那茶叶亦彻底褪却苍翠的活力,已然泛着灰白色幽怨的光。原来这一节博弈,尽皆以生命做了代价。
以制茶的说明,每五斤湿茶加工一斤仙毫,每烘培一锅,出成品大约二两。
茶园也为游人们提供贴心的体验服务。一顶草帽、一只竹篓,就成了采茶的标配。有不甘只当看客的外来者,可随意武装起来下田采茶。只不过半天工夫,大多数灰溜溜归来。篓中的茶叶,少有盖过篓底者。
与友人当了一回观光客,也装模作样采了一回茶。个把小时劳作,酸筋麻骨之后,几个人采回的茶芽,却被告知大部分属于过气的老叶子,当不得仙毫原料。集中起来挑挑拣拣后,合格的芽子被判定做不出半两成品茶。换算下来,匀着给每人泡一杯香茗,茶水还会嫌淡。
一趟茶园之行,有友人兴致大挫,说以后不想喝茶了,因为他无法想象自己日后端起茶杯时,会否消解这必然铭刻于心的茶农苦痛。立马又有智者劝导,若拒绝消费,茶农的生计或许又少了着落。于是引来难堪的沉默。
当年的启蒙教育中,《悯农》的诗句已牢记在心。只不过一直把诗中的情景局限于执锄荷犁中。未曾想原本梦寐向往的茶园打理,更如此不堪。可叹在曾经的不自觉中,一杯杯不曾启用的茶水随意泼掉,未曾启封的茶叶因过期信手弃之。两相对比,就生出一种罪孽感。
茶园当然很美,但那种美却与另一种苦相生相伴。当文人雅士为了单纯强调美,把一切关联的情形,清一色裹在华丽的外表之下,甚至让痛楚也异化为快乐时,就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了。
刘林海
二O二四年四月十九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