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渠公
无题
真人真事,可以入史传。
现在看来,崔祖富的父亲心中必定有块垒。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政治气候下给儿子起这么个名字,就不怕贻害后人?那人得有多横!名字起来是给人叫的,起贱一点好养,起贵一点体面,都无妨。可他这个名字,人呼叫起来就不情不愿,一旦脱口叫过了,吃个暗亏,心里必定恶狠狠地。昵称就更不象话了,“祖父”?起这名字就安心不跟人亲近。听说他父亲解放前是沿河一个造船的手艺人,袍哥“嗨”得亮,按成分论应当是工人。解放后不懂得珍惜,犯了投机倒把罪——其实是孩子多,生活拖不起,没奈何倒卖烟叶,给揭发了,判了几年徒刑。七十几岁的人了,受罪不起,瘐死在劳改农场了。留给儿子这个名字,给后来的历史染上一抹微笑。
按崔祖富自己说,他本来该入学“烂78”的,这样那样一番阴差阳错,没进了考场,落到“瘟79”了。进入78级他的岁数只算中下,入79级他就成老大哥了,被推举为班长。他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当官,勉为其难。起心无非努力照顾好本班弟弟妹妹们,没想到这行当倒入了学校党组织的法眼,竟就此铸造他一生仕途。从四维师专中文科79级班长直做到江城某区领导班子成员。这是后话。
大学三年,别的学生都互称名字,唯有他,“老崔”、“小崔”成了上下左右对他的称呼,仿佛特别爱重这学生,其实心照不宣,只因为他那个不驯雅、专找别扭的名字,做书面语无所谓了,称呼起来就老少不宜。偏偏他这人人物俊朗、做人做事做学生做班长做学生会干部都得心应手,博得上下交口称赞。校领导哪里知道他也会月黑风高夜带领同学弟弟们到“共大塘”里捞鱼改善生活。他处事公正,遇事敢出头,不卑不亢,吃得亏打得堆,人缘好,人都想亲近他,这就越发让事情变得尴尬。学生处领导没奈何找他去,委婉地告诉他,这名字不太好——不是不好,只是不太合适,不利社交,最好改一下。他听了,不作声,下来也不改。
学校生活中有一个环节,必须要叫名字,无论如何躲避不过,这就是点名。按例新开一门课,新老师与同学见面总要点一次名。点名这事就成了79级中文班里一件乐事,都要看老师叫了“祖父”以后怎生下台。这可是中文系!虽然老师中大有博学鸿儒,自恃“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但在崔祖富面前,没有一个把持住了,最少也闹个“愠色乍现”,再见面时,就只肯称呼“小崔”了。那时同学中流传一句话:崔祖富一个人打败四维师专全体老师。
后来才理解老崔何以宁肯得罪老师也不改名。
今日大河街
老崔的父亲瘐死狱中,老母整日以泪洗面,大河街由此长年阴湿。生不见人,死也须见尸呵,老母心里不落实,长吁短叹。他兄弟姐妹七八个面面相觑,无计可施。多年后老崔长大成人,识人事了,孝悌为先,当了知青,表现也不错,还管起了生产队的砖窑。正巧生产队派他去上游戎城买煤,给了800元钱。煤矿离劳改农场很近了,他就想顺带去寻回父亲的骨殖,把母亲心事了了。没承想这一去改变了他人生的轨迹。
戎城这座川南古城,金、岷两江夹峙,长江从此始,群山中成就一小块冲积平坝,偪窄不堪,却身当万里长江第一城。既是风水宝地,又是古来南蛮出没之地,民风历来强悍不驯。与“铁打的泸州”不同,这里人风流蕴藉,有翠屏山、龙脊石、陈塘关,上世纪80年代台湾人硬说这里是哪吒出生地,鬼才信他!这里出过抗日女英豪赵一曼,断头山出过“白毛女”,深红艳艳;这里又曾是军阀刘文辉的地盘,大邑县赫赫有名的豪强刘文彩在此任过税务局长,“掘到第一桶金”,是个黑窟窿。简单说,这里民风兼得汉蛮,丽日晴空下不服王化的人多。“天下已治蜀未治”,那蛮子孟获被诸葛亮在这里的催科山下擒了七次才服气,可见一斑。赌风更盛,即使在风雨如磐的“十年浩劫”,老百姓照赌不误。
老崔性情中人,前途渺茫,到了戎城,那种情景下,身上暴富,怎么能不想将别人的本求自己的利?老母弱弟也好借此改善境况。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于是下了赌场,结果可想而知。输光了公款的老崔仍按计划去了劳改农场,凭他买煤的介绍信索要父亲遗骸。估计他是碰上了一个有良知的公安,被他的孝心打动,要不就是被他刚输红了眼的狠劲吓住,总之,这样大不合规矩的事竟然就办成了。干警叫来当年埋葬他父亲的服刑犯人,上了乱坟岗。拨开乱草,那囚徒指认了一个地点,那里插了根木棍,木棍上字迹“甲甲3”还没湮灭完,囚徒说老老崔就是甲甲3。老崔二话不说举起锄头。囚徒挡住他说:即便不看日子,按规矩至少应当扯个“瞒天帐”再挖,否则干天怒,要倒大霉。老崔激愤:我都这样了,还能倒什么霉?不理,几锄头就挖透了。拨开裹尸的烂草席,老崔仔细辨认,母亲交待过,腰上有伤。伤是验不出了,皮肉早已朽坏,只那腰际有块伤湿膏,大约就是了。老崔倒头叩了三叩头,默不做声,搂起骨肉来装进坛子里离开了农场。感那指路囚徒的德,老崔临走送给他两包黄金叶香烟。
宜宾合江门码头当年景象
老崔连夜赶到戎城,要乘船回江城。一件事把他难住了:一坛子腐骨朽肉臭气熏天,怎么堵也堵不住,就算不讲究疾病传染,那气味就能熏翻一船人,肯定上不了船。老崔于是半夜下到合江门码头两合江水里,就着清风朗月,在长江头将父亲骨殖一根根捡出来,洗去泥沙,冲走皮肉残渣,足足洗了半夜。天亮,他到大观楼商场买来五瓶泸州大曲酒倾倒在坛子里,父亲生前就爱喝酒,就当是祭奠吧。天明上了船,一坛尸骨被他酿得酒香扑鼻,引来众多艳羡目光。老崔顺顺当当把骨殖罐抱回老母跟前,“妈,老汉我接回来了”。
有个在生产队受管制的前阴阳先生感老崔孝义,趁黑夜找到他,对他说已经为他父亲看了一棺地,可以葬身。地名回龙湾,没有龙头只有龙身,就葬在龙身,天必佑孝子。老崔依计施为了。
生产队买煤的钱,老崔坦承:赌输没了。那年月阶级斗争为纲,赌博是罪,吞没公款是罪,影响“抓革命促生产”是罪,与劳改犯父亲划不清阶级界限是罪,数罪并罚,老崔挨杀头的分都有。可奇就奇在没人认真追究他,反而信了他一句空话:我去江城下力挣钱来还。800元钱可是个大数目,对生产队也是血本。我想不明白那一生产队的干部群众怎么就放过了他。这事搁在哪个知青身上都是死路一条,居然有老少爷们肯庇护他!要么他福大命大造化大,要么那一湾子的人信他那包药。
于是江城力行里多了一个知识青年。那年月,力行是个特殊社会,没人管理,不算就业,不入国民生产统计数据,只为社会需要存在。力行有什么活干什么活,今天有活今天干,明天没活了就歇班。干的都是力气活,天上地下,水里火里,简单劳动,肩挑背磨。干力行的什么人都有,社会闲散人口、劳改释放人员、逃犯。老崔来了,他跟别人不一样,他是为了一次鲁莽行为付出代价,他把信用押在一句话里了,他要挣钱赎回做人的尊严。
江城力行里陡然出现了一个大力神。在此之前,老崔自己也不知道身上会蕴藏那么大的力气。他只知道,刚下乡,农民只给评8分,他不服,非要10分,第一次送公粮他就攀比最强壮的劳动力要了140斤谷子。农民促狭,把他夹在队列中间,不歇脚,一口气走十几里山路送进粮站仓库。他扛下来了。现在,他面对的是更严酷的生活真实,相伴的是一群狼。这行当里流行的行话:“磨骨头养肠子”、“七十二行,板车为王,脚杆拉细,颈子拉长,爹吃了爹死,妈吃了妈亡,婆娘吃了寿延长”。这行里流行“丢干财”,如果让人看出你体力不支,好,同伴不会顾惜你,反而会加大劳动强度,该担180斤的上200斤,该歇稍的不歇,目的就是拖垮你,只要你担不动抬不动了,你可以走人,前面的活白干,叫“丢干财”,其他人就可以均分了你那一份,叫“捡干财”。
老崔来了,岂止不丢“干财”,他显示的一身神力震慑了河下。青砖,大约6斤重一块,从驳船下载,他与人打赌, 156块砖,近千斤重,他担起来走下两根跳板,跳板弯成了弓,在场的人都傻了眼。蔗渣包四方四正,体积近一个立方,蔗渣包从李庄糖厂驳船载下来,一路风急浪高,皮面的200斤一包,堆在下层的吃饱了浪花雨水,有多重?老崔不需人帮,屎壳郎一样拱进去,上肩,腰一挺站起来,江城力行里没有第二人。力行是一个崇尚英雄的地方,老崔露了这两手,谁还敢欺生?一个力行队伍十几二十个人不等,老崔不久就同两个最强壮的力夫单独组了一支队伍,老崔以一当二。变压器庞大,一般8个人抬,他们两个人抬;条石,人家两个人朋一块,他们两个人抬三块;载重70吨的驳船,20个人以上才敢接活,因为过了对时要收滞留费,他们三个人就接下来。老崔的目标无比明确:最快找足钱还债。他这支队伍自然没有人敢与争锋,揽活最多。不到三年,除了吃用,他挣够了800元。钱挣够第二天他就从河边悄悄消失了。当年神力小崔倏然消失,给江城力行留下了好大一个谜!
老崔回了生产队,交上欠的钱,又堂堂正正做回了知青,与农民伯伯一同栽秧打谷,沙胡豆下烧酒,情同手足。1977年,他悄悄离开生产队出去了几天,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背了一把小号到重庆考音乐学院去了。他到了考场,但没有考试就回来了,他看到了天外有天 。他还只能在生产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管一座砖窑的事。小号,从此也就是他在乡下曲项向天歌的余事。
两年后小崔背着他的小号考进了四维师范专科学校,成了我的校友。这次他的小号有用了,他成了学校文工团的乐手。临离开乡下,他望着公社大屋远远跪下,咚咚咚叩了三个头。
四维师专开学典礼
四维师专三年,除了他那名字,无话。毕业后他分回江城,直接就分配他到原来做知青的乡镇中学。历史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点,仿佛是一个玩笑,其实,一场盛宴正在等着他。在那一乡,崔祖富可是个传奇人物,孝名、诚信名、神力名、才名,名满三乡。如今时代已经进入了一个唯才是举的年月,何况他成了大学生,国家干部序列,可说是衣锦还乡了。让大学生崔祖富做乡村教师?那是大大的屈才,万万不可!领导慧眼识英才,没几天就让他干上了校办乡镇酒厂厂长。
时代正在酝酿一个机会。在川南,泸州老窖与五粮液历来是齐名的白酒品牌。认真论,泸州老窖解放前就有一个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国际金奖,老窖已经分为大曲、头曲、二曲、三曲,五粮液还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当时的市场价,泸州老窖酒比五粮液市价略高一些,一个四元,一个三元多。川南老酒仙们更爱饮泸州老窖的醇香,不喜五粮液的华彩味道。(当时还有一瓶二元的绿豆沙,绿莹莹的像琥珀,阮囊羞涩的酒鬼们也爱,后来不知怎么就消失了,再也不现)可是泸州老窖酒厂棋差一着,市场上就输给了上游的五粮液酒厂。这情形正如同贵州的黄果树香烟当年输给了云南的红塔山一样。江城人有苦说不出,心里大是不忿,于是上下一心,励精图治,要打一场白酒品牌翻身仗。崔祖富就任乡镇酒厂厂长,无意中就闯入了江城社会经济事业中一个亮点,想不发光都不行。他来了,一仍他的胆大包天,忍苦耐劳,经营之道神出鬼没,酒厂经济效益蹭蹭上升,老师们的奖金芝麻开花节节高,笑逐颜开,几年后并入老窖酒厂集团,为泸州老窖的后来居上立下汗马功劳。
这时他才显示出另一桩本领:酒量。酒厂厂长没有不能喝酒的,可是像他那样一饮两斤大曲酒,连饮不醉;隆昌喝完酒半夜了,开车回江城——那时刚有了泸隆高速路,还没来得及限速,57公里他用17分钟跑完,时速230公里;他至今没有酒瘾,在家里一个人从不喝酒,这样的酒厂厂长,就难有第二个了。
崔祖富后来的故事就汇入时代的主流话语了,无一豪可论。由酒厂厂长到乡长、镇长、镇党委书记,然后直调江城某区党办主任,列席常委会,最后着落在区人大致仕。到这时的老崔,才又有佳话传来,说是某局电话打到办公室,请他去坐主席台,他正在闷头写小说,拿起话筒,应答说:“不巧,我现在成都。”
还在学校念书时,有一次,月亮圆了,老崔无意中说起自己。说他这人命贱,落草时就是连胞衣一块往下滚,掉在地上骨碌碌直转,吓得父亲赶紧烧香,以为来了哪吒。好得外婆有见识,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戏文:“脱去蓝衫换紫袍”,手起剪落,剪开了胞衣,人才得活下来。又有一怪,人都呱呱坠地,他生下来一声未哭,悄悄就出起气来,民间叫“闷生子”。父亲说他是哪吒命,妨父母。生来头顶四个漩,常人长两个漩就横蛮不讲理,长四个漩的人又如何?无人管教,14岁在长江边学会了游泳,居然打着狗刨就将长江带沱江江南江北等闲刨了个来回。
我有点理解他父亲为何给他起这个名字了,想必就是因为他生来怪像,干脆让他去妨众人,妨众人妨不了,就分散了为害,大家相安无事,其实是禳解的意思。可怜天下父母心!
忘了说,老崔后来还是把名字改了,是进入官场以后改的,改名崔一。这可以想象,你当办公室主任,总不成要书记忍辱负重叫你“祖父”吧?那一天得叫多少回?不叫还不行。老崔能敌师专全体老师,却败在一双官靴下,还是官场厉害!不由人不感叹,一条汉子,一生成败都在外婆那句“脱去蓝衫换紫袍”里了,福兮祸所伏。也要为老崔说句公道话,他改的那个名字其实比“祖富”还要狂妄,还要不像话。崔一,什么叫“一”?太极生两仪,道生一,一生万物,那意思可不仅是做人祖父而已!也就是官僚闹不明白。这个老崔,啧!
崔一去北京拿了个新世纪第五届《北京文学》奖回来,说与铁凝、韩少功、范小青同台受奖,言下得意,末了更语出惊人:我的奖含金量比他们大,我是处女作。
近年来有兴头,找机会不时与崔一聚首,相知渐深,明白他这番话说来虽是大不经,内心深处他在乎这个奖。毕竟中文系出身,谁没有做过作家梦?有意的遗忘往往偏能煽惑激情。
我们这代人差别小、不精彩,注定被历史淘洗,浪花都不会翻卷一个,人生用两个字就可以概括:荒诞。怀在娘胎里改朝换代,先天焦虑;识人事首先明白了人分三六九等,出身决定前途,恨不能从新投胎;长身体遇到三年“自然灾害”,饥肠辘辘,发育滞后,百病潜生;长知识遇到“十年浩劫”,除了不读书,经历种种混账事;该立业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学到三脚猫似的农技,见识了底层人的狡狯,从此人心不古;该结婚了,国家修改婚姻法,刹那间成了大龄青年,拉郎配,胡乱成亲;此生已矣,寄托下一代吧,遭遇“独生子”政策,子息微弱;想说认命,埋头做好分内事,莫名其妙下岗,吃社保,成社会负担了。早生华发,人未老,心已死。我、桑濮、崔一等小部分人而立之年好歹考上了大学,中途离开大队伍,希图逃脱宿命,同辈挈妇将雏之时我们发奋读书,将该尽的人事推到身后,比之苏老泉犹有不堪。这样下来,求学、就职、结婚成家,忽忽三十年。把眼前后一望:来处历历,去处茫茫,学不成学,业不成业,人不成人,仍然逃不出荒诞——心思磨细了,荒诞感更锥心。
然而我们几个心大,明知宿命难逃仍然不服输,不肯低眉俯首唱“我们这一辈”,偏要击节唱“大江东去”,偏要自己做主。即便一生随波逐流不由己,灰头土脸中也要寻觅出存在的意义。
谁也不曾料想三十年不言文学的崔一,一朝提起笔来竟然一连著出了两本书!文章连篇累牍登载出来,字里行间大书两个字:人、我。没有套话,没有废话。关于“我”他说:我记得落草以来的所有事,一生情境历历在目;关于“人”他说:我一生见过些异人,不表不快。他写书写文章也像他做事,一心一意,心无旁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门一关,息交绝游。写书这件事透露了消息,我历来知道崔一勇猛,力大如牛,胆大包身,酒量如天,现在我才知道这人原来也有柔肠百结,文胆情肠,英雄气短,唏嘘向天。
崔一就是崔一,他虽率尔为文,却不摧眉折腰做小儿女状,绝不屈从文章作法之类,他就凭他人生的习得、汉子的体验,过人的记忆、不常的人物,以他生荒生猛的文风,气盛言宜,大步走向文坛并且获奖。他得奖那篇《胖子乡长》我读过,放入他的文集里,一路货色,不精审、不雕饰、不做作,唯“干货多”,人生体验句句惊心。胖子乡长据他说是他做桂圆林张坝书记时候的搭档,真人真事。崔一获奖,足以反衬当下文坛文风何其娇柔乏力颓靡,崔一挟带着酒糟、江湖、豪迈、山野的生荒文风激起一阵飙风,霎时间吹皱一池春水,手到擒来一大奖。崔一该也是“用身体写作”的人,他用男人虬结的筋肉、烫人的血液在大地上行走书写,只歌“铁绰板”不耐烦“杨柳岸”,有人是会不待见的吧。崔一之得,正见文坛之失。我能想象京城评委拿着崔一的小说莫名激动得口吐白沫的情景。这种情景我曾经在重庆小说家莫怀戚的《经典关系》晋京讨论会上见过。
当年,被“十年浩劫”戕害的谌容们用“减去十岁”来计算损失。我们呢?我们一生的悖谬应当减去多少岁?我无法计量。我只知道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我辈“志于学”已然三十有几,能“立身”自问是中年以后的事情了,况且近年来更又有了生存危机。就是这样的人生,这样的蹉跎岁月,崔一却拿来著书立说了。他无意代言我们这一代,他却实实在在描绘了这荒谬一代,他那些游历划出我们这一辈人生的轨迹,漫无头绪,载行载沉,“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崔一为大伙儿留下些痕迹,表白了我们这一代也来世间一趟,也有过些生荒的文采。这个就是崔一著作的意义吧。
不必一一评说崔一的作品了,现成的文学范畴不适用来举隅这些文章的妙处,它们不是可以评说的,是用来品读的。我只有一句话好说:读崔一就如历江湖,这里也有一番“莫道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的别样境界。就如同我们这代人,夹缝里来夹缝里去,百无一是留记取,肝胆唯余两昆仑。
猛然想起崔一一桩逸事来,勇毅者的人生花絮。人无完人。也剪贴在这里吧,
我与崔一由同学而朋友,投缘于一首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兴文县民谣,“古宋的温水溪,麦苗绿依依,清清的流水绕山地”,一首偏僻的民歌,连兴文籍同学都未必听过,我们倆居然都会唱!崔一比我记忆完整,由因他幼年曾在这山里跟随母亲做过小生意,干犯投机倒把,耳熟能详。这就是缘分了,该做朋友。而我对他的激赏,还缘于游泳这件雅事。
多年后,我们倆先后都退休了,我迷上了冬泳,参加区里的冬泳队,每年元旦随队横渡长江。夏天长江水势滔天,糟粕漫江,封航封渡的时候,我必回老家,约上三五好友,到川江最辽阔的江段,横绝大江,亲近黄水汤汤,感受长江的横霸。我也极力撺掇崔一下水冬泳。不久崔一告诉我,他真个在江城开始冬泳了,“小儿科,没有挑战性”。我心下大不以为然。
一个冬天,我倆起了心思,相约重游温水溪,亲身体验那首民谣。崔一有个同学在兴文县干检察官,就以拜访老友的名义我们到了古宋。当夜歇宾馆,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打听确实,当地有个冬泳场,就在几里外的温水溪。我见床头柜上摆放两件游泳衣,没多想,顺手绰在手里,给崔一说“泳衣有了,”两人开着车就出发了。到地头,果然是个泳场,男男女女挤在水里起起伏伏。
这就是温水溪了?一条小溪流,水倒也清冽,就是浅,能看见水底石头,除了泳场这个河湾,其他地方恐不足蜷足。我随手递给崔一一件泳衣,自己忙忙地换上,和身入水,与当地男女混迹一团。
水实在太浅了,我半踩水半游泳,浪了一圈,身上暖和了。看见崔一坐在河沿纹丝不动,我游过去问他为何不下来亲近温水溪,他微笑不答,只说不下来了,让我尽兴。等我游完上岸,他让我看他手中的泳衣:女式。我愕然,继而相顾大笑。才想起人家宾馆本来就是为夫妇准备的行头。我想起司马懿送诸葛孔明女子裙襦的史话,又开始坏笑。崔一莫名其妙。
这次没有见识到崔一著名的“狗刨横越江河式”,心有不甘。不过这个遗憾过两年就弥补了。我说起“四渡赤水”典故,说我在古蔺郎酒厂下面的太平渡,差不多也是打着狗刨就将赤水河游了四个来回,对面就是贵州习水酒厂的泳场。朋友们将信将疑。又是一个隆冬日子,这次是崔一、桑濮,我,三人开车到了郎酒厂,要看赤水河究竟。桑濮不齿冬泳什么的,认为毫无意义,宁可睡懒觉。又是我撺掇崔一一道下河。清晨出门,大雾弥漫。
我们避开太平渡口,没带泳衣,只得找无人处裸泳,亲近江河水。赤水河岸陡峭高峻,下一个大坡才到达河岸。河水远比温水溪宏大,但在我两个长江浪子眼里,一样是小儿科。传言有误,赤水河这段不是赤色是青山映绿水,冬季里波澜不惊。
这次崔一没等我脱完衣服就已经下水了,在我眼皮底下,没有半丝犹豫,也没有准备动作,就那样脱掉衣服笔直走下去了,冷暖对他仿佛无觉。我呵着河谷冷气,随后纵身入水,闷着头一口气游到对岸。转回头看崔一,他还在小半河不慌不忙划水。我噗地笑出声来,你那是蛙泳吗?这就是你游过长江的姿态?他几乎直立在江水中,头颅端庄,双眼平视,两臂在身前划水,一丝不苟,不着力,更像在画圈,著名的“狗刨横越江河式”原来是这样!一看就是无师自通,师心不师法的泳者。我试着告诉他蛙泳还有别样的游法,他微笑,置之不理,继续画圈,一寸山河一寸血地缓慢移动。我知道无望,干脆扎进水中,闷头完成我“四渡赤水”壮举。等我游完上岸,他也不为己甚,跟着上岸来,好心提点我:“游那么快干什么?冬泳的乐趣在哪里?你都错过了。”
我难以想象,就他这个游泳水平,少年时竟然携带十几斤重铁砖卡、砖架游过长江没沉下去,我都为他着急,太费劲!
上了岸,不远处有草棚酒寮,伙计睡眼惺忪坐在柜台边。我和崔一一人要了一个单碗,一口吞下老酒,火辣辣往坡头爬上去。
后来我又偕同崔一游过沱江、岷江、长江,他一概是这个泳姿,永不长进。他告诉我,有一天他一个人在沱江游泳,被浪头裹挟卷入长江,茫无际涯,他“仗着水性好”,游到长江对岸,还又游回来了。我可以想见那情景。我也不再担心,这种人怎么会被江水淹死?注定天不收地不管。我联想起他的写作来,那也好似水中姿态,直冲冲笔立前行,不图快捷,图的感觉好。
我热衷大风浪里激烈搏击,终于心脏游出了问题,60岁上只得上岸,改为爬山。而崔一,至今还在水中冬泳,不疾不徐。

赤水河太平渡往昔
(编辑 庆悟宅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