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渠公
涪溪口往李庄的班轮码头,斜对着原四维师专轮船码头
今日想来,我毕生受惠四维师专,荦荦大者,应推“为学”、“应世”两端。
先说为学。1981年春、秋,趁“文革”后中国首届本科77级还需半年毕业,师范专科类抢先吐出 77级 、 78级两槽弟子,纷飞各地,抢占教育高地——我沾余贵华的光,分配到重庆四川外语学院附属外国语学校。坊间称这所学校“贵族学校”,全市单独提前招生。然而好景不长,半年后77级本科生出笼,不几年重点大学时兴,然后专科生分配不出去了。等我教上高中,发现情形更不对了,专科生评讲师都要被晚一年。我被倒逼回学历愧怍。
那又如何?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不平之气油然而生。就在那一刻,我陡然触摸到母校学风。
我的母校四维师专是一所新建校。1978年初,国家“拨乱反正”,因应教育界青黄不接,各地区仓促成立一批师范专科学校,四维师专即其一。周边同时建立的还有内江师专、绵阳师专、江津师专等。母校校址南溪县李庄镇白庙二队,小地名黄家坝或下坝。各地各级搜罗来领导干部,仓促拼凑出教师群体,没有校史,没有馆藏,没有学统,也没有名师,那意味着学校还缺乏足够的学科浸淫。几位年长的老师饱经风霜,已经养成谦冲和煦之气,然而学问根底到底无法餍足学生。大多数青年教师则同样属于“文革”被耽误的一代,论年龄、论学识,论修养,更像是学长、兄长而非师长;论杂学、论经历、论与时代的依存度,他们甚至不如学生。一些老师年龄比学生还小,比如诗云的“青青河边,走来少女寇丹”,这寇丹其实是老师,而吟诗的是比她长了五岁的78级中文班学生靳朝忠,“文革”前的高66级毕业生。原因就在“文革”开始时老师们已经是心灵趋于静止的大学生,而那些躁动的中学生,十年道路走得风起云涌,“打砸抢抄抓”、大串联、文攻武卫、知青、田野上的孤魂,见过血腥,吃过皮肉之苦。对老师们而言,糟糕的是这帮学生按高考成绩本来大多应该进入名校(那时还没有重点大学之说)而不是来师专。何停兄入学前在他那县就已经“最为老师”了,他 390几 的考分上北大也绰绰有余。周基华360分、王晓初 350 分也非俗流,名校随便选。不才如我,321分就入得川大,语文单科成绩 78分离当年全国最高分 81分不遑多让,入学前遍读坊间中外名著,无书可读中还读完了马恩列单行本,连黑格尔的《小逻辑》也啃过,写过 40 万字长篇小说。那两届学生身世特异、带艺投师的人多,犟起颈子不喝水的人有的是。十几年遭遇不公、志意不舒、特别是录取委屈酿成的郁闷、愤慨、焦灼,在青春热血的灌溉下找不到出路,只好投射到学习中。说他们恃学傲上是误会,对名校名师的憧憬被压抑后,这帮人忍辱负重,求知若渴,表现为对文化较劲的探求。听说某年级某老师某课讲得好,即便蜂拥而听。个别准备不足的老师确实不好受。记得有位师尊我慢贡高,上第一节课就占据黑板大书了个“刖”字问学生认识不,言下睥睨自雄。不料下面亭亭玉立站起个周何停来说认识,读音、释义,不疾不徐,轻描淡写拿下。学生快哉老师委顿,高下立判。“文革”遗留的戾气而不是传统“乐学”祥和之风弥漫在师生中,成为我们攻坚克难无所不能的利器,最终更成为四维师专教学相长的独特学风。那时,与老师饮酒作乐,与学生促膝论道,倩学生照料屋子,甚至与老师谈情说爱的事情都属寻常。走进社会以后,这种戾气继续成为我们的护身符。在求知博弈的路上,我们从不惧怕峰高路险,越险越快乐;我们从不盲从权威,你说你能,亮一手活儿看看,能就服你,不能看我四维师专的;我们渴望公平竞争,虽屡败屡战遍体鳞伤,只要一口气在,仍然要扔出决斗的手套;我们从不自暴自弃,心底信心十足,舍我其谁——这种母校情结包裹在一种深锐恐惧中:校外有名校,师外有名师。为此我们毕生不用扬鞭自奋蹄,海绵似地吸纳知识,生恐落后。这种情态冷暖自知,非四维师专 77 、 78 两级,即使是校友,也是很难理解的。
中文科七七级毕业纪念
这就是我们,可悲的唯物主义者也是乐观的理想主义者,奇妙的组合。今年母校聚会,77级校友周跃立代表成都校友发言,谈到他当年进北大讲演成功时激动舒啸:母校,我把北大震了!78级校友、重庆交通大学泸州人刘启能外表儒雅,发言时谈到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熬到“论文摘引全国第一”时面色发白。在他们身上,我又看到那股熟悉的戾气。那是当年失去名校的痛苦发抒,也是报效母校的深情歌吟。我何尝不如此?垂垂老矣,每当临事,胸中激荡的还是一飞冲天的劲头,至今驾车行高速每每不能自休。默察周围,透过一张张沧桑的脸,或臃肿或清癯的体态下,那熟悉的气息大有人在。比之名校学子自得的冲和,我更喜欢母校的赐予,那是不凋的青春,斗士的强劲,永远的清醒,那是我们自己的学风。
再说“应世”。我的母校四维师专坐落在长江边、田园上,那里有中国绝无仅有的大学校园。浩浩汤汤一江水天际奔来流过身边,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馥馥郁郁的青纱帐掩蔽校舍。没有围栏,没有保安,农民种田学子念书,鸡飞狗跳牛喊马嘶关关雎鸠各不相扰。进教室路上侧身让牵牛的农夫过去,自习时找处农家的豆棚阴凉读书,泥土路柔软又绵长,讲书论道、谈天说地都好。四季有豆花香、藕花香、稻花香、梅香以及农家炊烟随我们出入教室、寝室,一并送来栽秧打谷、呼儿唤女的的欢声。听课中转头向窗外,满眼的山清水秀,一望的菜花鹅黄、蝶舞蜂狂,其中就看见了栽秧打谷人、呼儿唤女娘。夜晚,周围黢黑,吞噬了校园微弱的路灯,天空星星荧荧,高大的甘蔗、高粱摇曳在夜空,像舞女婀娜,更像恶鬼拿人。女生是不敢单独去教室自习的了,何停兄熬得夜不怕黑,掌握了这个情况,当年充当小女生的保护神享尽艳福。我也不怕黑但那时辰我已经枕着涛声入睡,做梦都想不到校园里还有这等美事。清晨,在冬季的大雾中打着哆嗦打着呵欠赶往教室自习,就听得浓雾中传来“鸭娃儿啰——妮妮妮妮妮”的清越呼唤,顷刻间脚边就有了动静,鸭群滚入稻田,溅你一裤脚的水。我们的课余时间大都抛洒在江边。滚滚长江,夏长冬缩,亘古的河滩意象催人奋发,江风徐来诗意盎然,靳朝忠“少女寇丹”诗就是在那样一天吟出来的。天天看长江看了三年,总看不厌,总有新的感动。夫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们算是懂了。据后学师妹说,每年的八月十五满月下,长江里螃蟹会上岸产卵,挤满沙坎下的洞穴,那夜她们就可以收获几脸盆的美味河鲜。老天有好生之德没有让老三届学生知道这消息,否则一定酿成长江生态灾难。更庆幸没有让雅好屠戮的79级知道,他们那一届竟然把77级师兄拓荒挖出的共大塘变成了他们班级的渔猎场。
高尔基“在皮肉中熬出了我的大学”,我要幸福得多,在不羁的田园上完成我的大学。我的大学没有可以夸耀的名胜,只有烟霞般的清丽,那是隐藏在四维师专里的另一所大学。我的大学里天清地浊,日月经天,四时运行,长河落日,大块嘘息,万物生长,草木鱼虫,春作秋藏,生老枯黄,无时无刻不对我行无言之教。它所讲述的一切都是真,没有星星点点虚假;它所显示的一切都是美,无论色彩、形状、含蕴还是过程;它自在的运行就是至善,无论生还是死。它冲和了我浑身戾气,抚平我心中创伤,拯救我的灵魂,赋予我良知、灵性和善良,使我最终成为健全的人。我在想,假如我当时进了名校,可能学问智慧更高,但我能领悟天地间至理大美吗?我能保证我的灵魂得救吗?不止是我,直到今天,同学们提起我们的校园来,还总爱称它为长江边、下坝、白庙二队、黄家坝,那真是此中人语不足与外人道了。我以为凡是这样看待四维师专的学子,另一所大学他也毕业了,那是任何一所名校都不能望其项背的大学。我的大学得天独厚,没有书院之名而有书院之实,唯当年岳麓、濂溪等首屈一指的“大学”可以与之比肩罢。而就不言之教而言,它可以追溯到孔夫子的年代。
直到走进社会,看惯伪善丑恶愚蠢成为常态,惊异于藏污纳垢的城市居然没能毒害我,让我至今还能够高扬不羁的性灵,我才明白母校给了我另一份如何厚重的恩赐。母校教给我应世的根本,从天地运行、万物生灭中体悟到的灵性足以抵御任何假恶丑,黄家坝的记忆不会被任何经验磨灭。
今天中国再也没有这样的大学了。黄家坝依然隐藏着大美、至善、真理,但当年的大学已成废墟,谁还会去那里弯腰拾苴呢?我为后学弟妹们惋惜,没能在黄家坝求学他们就错过了世上最好的大学、最好的师长、最好的教育方式。城市,除了了无新意的谎言还有什么呢?
为此,顶礼母校,我永远的四维师专。
四维今日唯一遗存:水塔
(编辑 蓝集明 2024.4.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