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树颖▲
四.落叶归根
时间:1963年春
地点:回东北旅途中
(一)奔驰的喜悦
1963年4月下旬,爸妈带着二十三岁有病的二哥、两个十几岁的姐姐和九岁的我,离开了生活过七年的山丹县平坡矿务局家属区。乘马车、汽车,途中经过多次转换,终于登上了开往东北老家的绿火车。 绿皮火车▲
狭长的车厢、光滑的靠椅、明亮的车窗,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是那么新奇!啊!这就是我期盼已久的火车呀!
车厢里陆续坐满了乘客,有位穿一身雪白制服、头戴白色大盖帽,佩戴绿绒和金线绣成的臂章、肩章的人迎面走来,在一车厢身着深色衣帽的乘客衬托下,格外醒目!
他高高的个子、浓浓的眉毛、挺拔的腰板,嚯!好威武哇! 跟我在矿上见到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旅客们向他投去了尊重和欣赏的目光,我也傻傻的盯着看。邻座一位年长大伯自信的说: “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列车长肯定是当过兵!”哦!原来当过兵的人的样子是这么的与众不同啊!
随着火车巨大的鸣笛声列车启动了,乘务员热情地给每一位旅客倒水、礼貌地验票,还亲切地叫我“小朋友”。 “小朋友”这三个字,以前只是在邻居家的收音机里,听孙敬修爷爷讲故事的时候这样叫过。今天,第一次听见有人管我叫小朋友,特别高兴!顿时来了精神,挺起胸脯大胆地从妈的身后跨到人前。“小朋友”,多好听的称呼啊! 我好像有了新名字,我再也不是小赖猫、胆小鬼、哭巴精了!我是小朋友!我兴奋的东张西望摸这扒那,心里高兴眼睛就不够使了。
车窗外连绵不断的灰色大山、荒寂无边泛着白色盐碱的土地,快速向后飞去,火车冲上大桥、越过河流、穿过山洞,咣当咣当地向东行驶。 随着火车的行进,越来越多的绿色出现在了眼前。
“快看!草地!”
“这边、这边! 有花!花!”
“啊呀!好大一片啊!” 油菜花▲
看惯了煤堆、秃山、盐碱地、骆驼草的旅客们兴奋的你一句他一句大声的感叹。
四月底的原野山花烂漫色彩斑斓,蓝天下一块块黄黄的油菜花、绿绿的春小麦在云朵的遮挡下,一会儿深、一会儿浅的变换着颜色。神奇的列车把大西北的荒野与漫天的黄沙甩的无影无宗,带着我们这些来自矿山的“煤黑子”,离开了穷山僻壤、离开了枯燥乏味的黑白灰的天地,闯进了一个生机盎然,仿若童话般的多彩世界。沿途的春色▲
心随境转,我的家人也被窗外的景色所感染,忘却了前些日子的压抑和忧愁。两个姐姐高兴地指这看那,喊着、叫着,将头伸出窗外欢快的唱:
“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领导我们前进,披荆斩棘奔向远方,向前进!——向前进!——......。”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拨开波浪......”。清亮的歌声飘向大地、喜悦的心情飞往蓝天。
火车连续穿过了几个山洞后,行驶在了一段呈u型的弯道上,一节节车厢连成了巨大u型,我们的座位恰好在列车的中部,首尾两端的车厢同时出现在了同一个视野范围内。前后车厢的旅客兴奋地挥舞手绢儿、帽子,隔空呼喊对面车厢的旅客,大姐二姐也快速摘下纱巾、红领巾,向左边车头和右边车尾车厢里的人、以及在u型铁道中间的那块狭长田地里干活的农民,挥手呼喊:
“哎~~!,哎~~!”
农民们也停下手里的锄头,热情的摘下头顶的草帽或脖子上的毛巾,舞动着回应,飞驰的列车甩着长龙般的身躯呼啸而过,他们被抛在原地渐渐远去。
啊!难得一见的美妙瞬间!车厢内洋溢起了欢快的气氛,没想到一段极度弯曲的铁道,给旅客们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和快乐!也给懂事后的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当时18岁的大姐-娟▲
当时15岁的二姐-侠▲
看到姐姐们的高兴劲儿,我也为她们感到快乐。姐姐们太该乐一乐了,这七年来,十几岁的花季少女,被偏僻山沟的拘禁、被贫困生活的挤压、被父母负面情绪的影响、被社会上世俗观念和宗教信仰的束缚,失去了青春应有的本色(大姐曾有过一段初恋,却因为对方与我家民族信仰不同,爸坚决反对!强迫他们分开了。这“棒打鸳鸯”给大姐带来了不小的打击,我和妈都很担心她)。今天,看到她孩子般的欢呼,我的心也随之轻松许多。 在我的记忆里,她们从来不曾有过如此酣畅淋漓的欢快释放,我为她们此刻的愉悦感到十分高兴!
呜~~,呜~~,火车喷着白烟,轰隆隆、轰隆隆的飞驰。每当经过名胜古迹或站点、景点的地方,爸都不失时机的给我们讲与其相关的典故和知识。爸绘声绘色、通俗易懂的讲解,吸引了前后邻座的乘客,众星捧月般的凑过来听,有时过道都被堵住了。二哥看似在饶有兴趣的听着,我也好像能听懂似的。几天下来,乘客们啧啧称赞爸有大学问,说这一路上他们长了不少知识。爸也好像又找到了讲课时的感觉,兴奋中洋溢出一丝满足。 妈靠着椅背,头无力的随列车行进的节奏微微晃动,脸色蜡黄蜡黄的,眼窝儿的坑儿坑儿更深了。妈长长的叹息声和暗淡的目光中,流露出了忧愁和无奈。我靠在妈腿边,抚摸妈的手,妈楼我到她怀里,闭上眼睛……。那一刻,我的心好沉,沉重的好像被什么给压住了,先前的喜悦没了踪影。
波涛汹涌的黄河、奔腾不息的长江、连绵不断的山峦、平坦如画的旷野......被奔驰的列车甩得远远的。
“一百二十一”, “一百二十二”, 爸兴趣不减地数着火车穿过山洞。
跨越河流上的飞桥、穿透峻岭中的隧道,把数千里纵横交错的险地变成了通途,让人们在及短的时间内穿越祖国大疆南北,到达要去的地方,这火车,真是神奇!
夜幕降临,车厢的灯光暗了下来,可旅客们却兴奋的睡不着觉。因为明天列车就要进北京了!
北京!
毛主席居住的地方!
全国人民向往的地方! 我们即将来到的地方!
连续坐了几天几夜硬座火车(爸没舍得买卧铺票),把我们累得够呛,每个人的腿都控得肿肿的,一按一个深坑,屁股都坐疼了。尤其是身体瘦弱的妈,更是难以坚持,明天,终于可以下车在地上走走了! 爸是个细致且有条理的人,不论干什么,都会在事前做好详尽计划,他早就打算要在北京住上一宿,让几天来一直坐立的身体,能躺下来好好休息爸翻看了列车上北京报刊登的各种广告,提前选定了旅馆、计划好了进京的安排。
四月三十号下午,列车驶进北京站,我们在离车站不远的西郊民巷,一座四合院儿旅馆里安顿了下来之后,找了一家回民饭馆儿匆忙吃了点汤面,就直奔大华电影院。 那天晚上放映的是我国于1962年出厂的第一部(由陈佩斯的爸爸陈强主演的)彩色立体(3D)电影《魔术师奇遇记》。 彩色立体电影的广告▲
看立体电影得戴眼镜,跟前几年看美国的3D电影《阿凡达》是一样的视听感受。现在回想起来,很是为咱们国家60年前的立体电影技术而感到骄傲。
《魔术师奇遇记》,讲的是一个在解放前被反动派逼逃到国外的老华侨,在回国寻找失散20多年的儿子时的奇遇。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逼真的视觉感受、身临其境般的惊险刺激,令观众们发出阵阵惊叫! 迎面飞来的子弹、呼啸而至的火车吓得人左闪右躲,二姐和我直往妈怀里钻,不敢看又想看,用手挡着脸,从指缝偷偷地看,爸悄声说: “害怕就把眼镜摘了看。”
摘下了眼镜,影像就变成平面的(2D)效果了。
这场电影看的人心惊肉跳,也让我们大开眼界。
第二天,是1963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上午,妈留在旅馆休息,爸带着我们兄妹参观天安门和故宫博物院的珍宝馆和钟表馆。
一间间展室里,五光十色的珍宝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故宫博物院珍宝▲
钟表馆更是让人惊叹不以!很多款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形态各异、色彩斑斓的精美钟表,看的人眼花缭乱流连忘返。有玲珑剔透的鸟笼型钟表、有可升降的宝塔型钟表、有乐队出来敲锣打鼓报时的钟表......数不胜数。 故宫博物院钟表▲
其中一座四层会写毛笔字的大座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会写毛笔字的钟▲
这座钟的第一层,有两个手里拿着滚轴的小人儿,只要一启动,俩小人儿就转身拉开一条写着“万寿无疆的横幅”。 第一层 两个拿滚轴打横幅的小金人儿▲
第二层是一个敲钟人,每到3、6、9、12点,他就敲打钟碗奏乐,叮叮当当的有模有样。 第二层 奏乐的人▲
第三层是表盘 。 第三层 表盘▲
第四层是最奇妙、最有意思的部分。一个白皮肤的洋人,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毛笔字,那姿势、笔触、用时,都跟真人一样,最后写出 “八方向化,九土来王”八个漂亮的字。写字的时候他的头还跟着摆动,好像在得意地说:“看! 我写的不错吧?”第四层写毛笔字的小洋人▲
在这座钟前面围观的人最多,游客都被它吸引住了。我很是纳闷儿,问爸:
“这钟里的外国人怎么写咱中国的字呢?”
“这些钟表,多数都是洋人们跨越山海送过来的,这个写字的大钟,是他们特意设计制造出来,讨好慈禧和皇上的,”
“对!横幅上的“万寿无疆”明显是在讨好慈禧呢!” “谁能万寿啊?还无疆?扯!”二姐接着爸的话一针见血地说。
“他们为啥讨好?”我插话问道。 “是为了换走咱们更多更好的宝贝,也是炫耀他们的工艺先进、显示他们的威望。不过,洋人的制造工艺的确很精良。”爸说。
“再精良,也是些没用的东西!”二姐不屑地说道。
为了赶时间,我们只草草地浏览了一下,就离开了故宫。
一路上,我脑子里被那些璀璨的宝贝塞的满满的。 “皇宫里的好东西可真多!”我回味着,感慨地说。
“原来更多,都是那些想当大官的人从各地搜刮来,上贡给皇上和慈禧的,后来很多的宝物都被八国联军给抢走了!还放火把圆明园给烧了。”爸说。
“强盗!可恶!”二姐愤愤的说。
“那咋不看护好了呢?”我问。
“肯定是皇上打不过八国联军,看不住才被抢走的。”二姐抢着说。 “毛主席也打不过他们吗?”我又问。
“小傻瓜!那时候毛主席还不是毛主席呢!”二姐仗着比我懂得多,又趁机嘲笑我。
爸接着说:“那时候是清朝,朝廷把从老百姓身上剥削来的钱,都用在了过奢靡的生活上了,没钱干正事,也就没实力与洋人对抗,所以受人欺负”。
“洋人真坏!”我忍不住大声地说。
“嚯!小赖猫还挺有正义感!”不知道二姐是在讥讽呢?还是在夸赞。
中午,退了旅馆,爸带我们全家利用下午的时间赶到了-北京颐和园。 颐和园万寿山▲ 颐和园十七孔桥▲
全家人颐和园留影.左起,二哥、爸、妈、大姐、二姐、前边是我)▲
为了不耽误晚上转乘的火车,我们走马观花地看了看颐和园内几处有代表性景点后,就匆匆出来了。脚步虽然迈出了颐和园的大门,可园中的景象却留在了我的脑海里,这可能就是爸带我们来的目的吧。
“爸,慈禧太后的园子这么大,好吃的也会挺多的吧?”我问。
“小馋猫!就知道吃!”二姐得着机会就抢白我。
爸回答我说: “你想啊,她是皇上的妈,掌握着最大权利,说一不二,朝廷里的人争先恐后地给她送好东西,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各种珍馐美味应有尽有,想必是吃都吃不过来。”
那一刻,我好羡慕慈禧那个老太太。
在颐和园走了一下午,很饿,老想着吃的。在赶往火车站的电车上,我仰着脸,望着天,异想天开的寻思:
“爸要是有权了,我不要别的,只要能天天吃上大米粥拌腐乳,再来上两块饼干,咸的加甜的,那滋味得有多美妙!……。”
我在山丹长到九岁,吃过最好的零食,就是爸到兰州参加少数民族代表大会带回来的甜饼干,那甜香酥脆的口感让我念念不忘。
当晚我们换乘了开往东北的列车,直奔长春而去。
(二)拒借 结“梗”
时间:回老家榆树的途中
地点:长春老姑家
长春是到达老家榆树最后一个中转站,每天只有早上一趟火车,我们错过了当天发车的时间,只好在长春留住一夜。
老姑家住在长春市中心。
老姑知道爸退职了,热情的邀请我们到她家过夜,并招待了我们全家人吃晚饭。我们来的人多,老姑家住不下,就打发她孩子去邻居家找宿。当晚临睡前,老姑张口跟爸借钱,说打算让她待业的大闺女,到深圳倒腾点儿东西卖,爸了知道她借款用途后拒绝了。因为爸退职的安家费仅三千多元,全家人目前都没有工作,除了六口人的生活费用外,爸得用这笔钱干点维持日后生计的营生。老姑当小学校长,老姑夫在工厂当技术员,他们俩都没有做生意的经验,想借钱给刚刚初中毕业的女儿到外地去倒动东西卖,爸觉得这事不靠谱儿。要是生意赔了,借出去的钱全得“打水漂儿”,即便能赚,还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还回来。老姑听爸说不能借,当即撂下了脸,那天晚上爸妈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我们离开时,老姑她避而不见,从此,在老姑心里与爸结下了梗。
虽然老姑对爸不借给她钱不满意,但日后对我们姐妹三个还都不错。我们仨都在老姑家吃过饭,二姐看骨结核病时,还在她家住过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