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先德:江西高安人,宜春市交通运输局高级经济师,曾独著出版两部长篇小说、一部短篇小说集、一部随笔集。
三
士燮接到任命的文简,蓦地一惊,并没有为自己要进入炙手可热的卿内阁而兴奋,相反忧虑重重。因为按照惯例,晋国都是卿大夫父亲去世或离职,后人才替补进去,前个元帅荀林父辞职后,他儿子荀庚入阁为卿。可父亲身体好好的,也没有什么意外情况,怎么回事?急急赶到家中。但见一桌美味佳肴,两个酒盏相对而驻。
士会乐呵呵招呼:“庆贺我儿,爷俩放开喝几盅!”
“没口味,父亲,你呢?”
“忙忙碌碌几十载,终于有可以悠哉悠哉喝酒的日子,盼这一天,很久了!”
“为什么呀?赵盾为帅达二十年,我早点晚点都无所谓的,不值得!”
士会一脸肃然:“你祖爷士蒍的最后遗言是‘为臣要忠’,这个‘忠’是无条件的,是一辈子的,是任何情形、任何时刻都必须做到的。晋国第一个相国荀息,为‘忠’毫不犹豫付出生命的代价,我比之差得远!你呀,得来全不费功夫,要珍惜哟,不能如先縠那样,以为获得的一切,皆理所当然,否然,祸将至矣。好好当差,为晋国、为国君尽忠,跟着众卿恭恭敬敬干!”
郤克成为了晋国的执政卿大夫兼中军元帅,却高兴不起来,反而心情十分沉重。从朝宫出来,一路上徒步而行,极力冷静自己,凡所遇之人,无论身份,都是满脸春风,发自内心热情洋溢地问好寒暄。
人们欣喜过望,以前的郤克回来了,晋国无忧!不由自主地聚拢在一起,目送着看不到背影。
刚到家,堂弟郤犨、儿子郤锜、侄儿郤至一起迎上来祝贺,被拥着在餐桌首席落座。
“这是干嘛,一家人用得着吗?”郤克盯着一旁一堆礼品。
郤犨回道:“我准备的,是谢士元帅的,如此大恩大德,不能没有表示!”
“胡来,就怕连门都进不了,这会儿我也不便去。”
“士元帅不可能稀罕这个,如果占着帅位,什么没有?!”郤至小心插话。
郤克点点头:“还是至侄聪明。你明儿起,去外务任职,专门对楚国下功夫,让他安分守己,不能对晋国多事。”
“不是要打齐国吗?”郤锜不解,很多次听到父亲对齐国咬牙切齿。
“我明白叔父的意思,关键时刻防着背后被捅刀子。”
郤克一脸肃然对着儿子:“长不大,一根筋,看不到幕后的东西,早晚要吃大亏的!”顿了顿,长吁一口气:“我、你们还有整个郤族,能有今日,全属侥幸。”看着三人一副不解的模样,缓缓道:“在朝中混,无论你多有本事,无论你多么家大业大,最重要的是和谁在一起、跟谁干,尤其是决定你前程甚至性命的那个人,跟对了,他就是你人生中的贵人,跟错了,他就是你人生中的克星!胥臣就是祖爷郤缺的贵人,郤族因他而再次兴起;狐偃就是荀林父的贵人,荀族也因他而兴起。对狐射姑而言,荀林父提出要接回他,为报其父举荐之恩,是他的贵人,赵盾要整死他,是他的克星,狐族败了。先縠的贵人是赵盾和祖爷郤缺,两人走了,他的气数也就尽了,先族也败了。我有幸和士会为同僚,他使我从罪臣一步登天为元帅,他就是我的贵人,想起来脊背发凉,若遇到别的什么人,难料今日我和整个郤族是如何的!”
四人长时间默然无语,这里有无限多的内容,需要回味消化。
几日后,士燮很晚才退朝回家。士会觉得奇怪,便问:“菜热了好几次,酒温了再温,为什么这么晚?”
士燮高兴地答道:“秦国客人完成外交事务后,兴致勃勃在朝堂中讲隐语,大夫们都答不上来,我却对答如流,人们都称赞我大有父亲之风!”
“什么?”士会不仅不为儿子高兴,反而大怒:“大夫们不是不能答,而是对元老重臣的谦让,把展示的机会让给别人。你一个娃娃,却在朝中逞强争先,好表现自己,掩盖别人长处。如果不是我还在,你早就遭殃了!”说罢,操起手杖劈头便打,士燮东躲西闪,官帽两边的簪子被打断了。“记住!”士会厉声喝道。同时他明白,秦国使者来访,东北面短时期无战事,攻打齐国的时机成熟了!

卫国的孙良夫和鲁国的季孙行父得知郤克为晋国元帅,兴奋异常,相约一起来到晋国。晋景公举行隆重仪式,三国结盟组成联军,命郤克为统帅,共同出兵攻伐齐国。晋国三军有一千五百辆战车,晋景公调出八百辆用于战事,也就是除去留下应对楚、秦与突发情况的外,几乎是倾巢而出。郤克、孙良夫、季孙行父誓言一战定乾坤!
公元前589年六月的一天,联军与齐军在鞍地相遇对垒。齐顷公年轻气盛,一大早就集合全军,号令说:“我们姑且消灭了这些人再吃早饭。”也不等给马披上甲就驱马奔驰。这就是“灭此朝食”成语的由来。
这正中联军下怀,随即发起猛烈攻击。郤克被箭射伤,血流不止,连鞋子都泡在血水中,仍然擂鼓不断,激励全军向前。孙良夫和季孙行父同样憋足了劲,冲在最前头。他们等待这个时刻很久了!
战事一开,逢丑夫放心不下别人,自己亲自为齐顷公驾车。战斗正酣时,不料左右两边的马被荆条绊住,动弹不得。举目远望,晋军潮水般掩杀过来,齐军根本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四处溃散。明白今日之果,皆为昨日之因,报应终于来了。看着吓得又惊又怕的齐顷公,心生一计,与齐顷公从头到脚互换装束,并且互换位置。他成了国君!
晋国大夫将军韩厥杀至,见到国君专驾,往里一瞅,“齐顷公”赫然在坐,欣喜一笑,随即下车行礼:“晋国国君邀请齐国国君前去‘做客’!”
“齐顷公”镇定地说:“恭敬不如从命,我口渴得要命,容喝点水再走。”说罢,对“驭手”使了个眼色,命去取水。“驭手”迟迟不回,韩厥不再等,押着专驾回营。
三十六计中的“李代桃僵”,源取此也!

联军大获全胜,又闻得活捉了齐顷公,大仇得报,郤克、孙良夫和季孙行父笑逐颜开,命把俘虏带上来。当“齐顷公”出现在面前,三人呆了,半天无语。
“我是车右将军逢丑父,去取水的那位就是我的君主,他早已回到齐营了。曾经元帅出访齐国,国君无礼,全场笑声沸腾,我没有笑,知道他有报应,老天一定赐与,躲不过的,今特来代国君领罪!”
郤克勃然大怒,喝令将逢丑父斩首。
逢丑夫毫无惧色:“铭谢元帅成全我千秋忠义大名!臣子代替君主赴难,至今还没有这样的人,我首先这样做了,反要被杀害,以后谁还敢这样舍命忠于君主呢?”
郤克闻言,冷静下来,杀一个对两国无重要关系的小臣,必然在晋国群臣中造成忠君者不得好死的恶劣影响。缓缓道:“不杀你,用你去换萧同叔子!”
“萧同叔子是齐国的国母,岂可受辱?小臣既然舍命救国君,当然也能舍命保国母,小臣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元帅还是杀了我吧!”
“你回齐国去吧。代君赴难的臣子,杀了不吉利。赦免你,用来勉励尽忠国君的人!”
逢丑夫走了,韩厥上来:“错把逢丑夫当国君,请元帅治末将之罪!”
“将军有罪吗?我怎么不知道,不仅无罪,而且有功,还是大功、首功!”郤克转对孙良夫和季孙行父:“对不对?”
三人哈哈大笑开了。
元帅大帐内,将军们欣慰不已,今日的郤克有赵衰、士会之风!不久,郤克还把韩厥拉入内阁为卿,此是后话。
齐国使者前来递交“求和书”,也就是承认战败。联军上下欢欣鼓舞,郤克下令班师。
晋军班师回朝,士燮第一次参战,因上军将荀林父的儿子荀庚在南边主持防楚事务,就统帅上军与众卿合作大获全胜,士会悄悄潜入欢迎的人群中,想早点看到儿子。可左等又等,腿都站酸了,按惯例,是上、中、下三军依次进城的,可上军意外地是最后进城,士燮又是最后一个!这时,欢迎的人群都散得差不多了,场面很是冷清,最后只有士会一个人孤零零楞在那里。
士燮看到父亲,忙下车招呼致礼。
“却是何故?”大智慧者士会也有不解的时候。
士燮回道:“军队胜利归来,国内的人们必然兴高采烈欢迎庆贺,场面热闹非凡。走在前面,一定会特别引人注意,受到的赞扬呼声最多最热烈。上军原是在回师军列最前面,我命令全军原地休息,让中军、下军先行,让他们享受这份荣誉。故此!”
士会久久盯着儿子,象不认识似地,突然嘣出:“停当后速速回家,痛痛快快喝几盅,一醉方休!”
“喏!为了胜利干杯!”
“不!那是国事、公事。”士会摇摇头:“家宴是私事,是为了我儿懂得‘让’!是为了我儿你这辈子可以远离祸患!”
士燮懂了,请父亲上车。士会却示意儿子赶紧跟上队列,不要管他。
父子席间其乐融融。士燮言道明日朝堂大宴群臣论功行赏,还要“让”,有功不能居、无须谈,一切归功于元帅及其他同僚。士会更是欣慰不已。
酒罢,士燮扶着父亲散步解酒,猛然发现门口一摊鲜血,是新鲜血液,唤来管家询问,回答是郤克元帅刚刚来过,请不进门,也不让通报,只是跪在门前,一个劲猛叩头,然后洒泪而去。
士会感慨道:“晋国霸权复归矣!”
郤克的下一代,郤锜、郤至与叔父郤犨三人都入卿内阁。一家三人入阁为卿,是晋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郤族如日中天,横行晋国上下,不知何为“让”,就是对国君身边的宠臣红人也不“让”,甚至掠夺其所有,辱没其人其家人,人皆侧目,唯恐避之不及。遗憾的是,晋景公去世了,士会去世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不“让”人,人也就不“让”我,因此他们难以遇上有谁“让”着。如郤克所言,看不到幕后的东西,跟错了人,没有贵人之助,却遭“克星”暗算,尽管功勋赫赫家大业大,瞬间轰然倒塌,“三郤”被杀,祖辈及自己这一代费尽力气拼打出来的世界,黯然消失,全部归结为零,郤族彻底退出了晋国的历史舞台!
半个世纪后的一天,经历了千磨百难的“赵氏孤儿”赵武,和晋国大学问家叔向同游九原,这里是晋国去世的卿大夫安息之地。两人肃然,心心相契,不仅身游,而且神游,许久默默无语。忽然,赵武止住脚步,感慨道:“死者若可起也,吾谁与归?”在晋国如此多顶天立地的英雄中,他在思考:谁是他心目中最敬仰的人!
叔向懂,举出一个,被否定;又举出一个,赵武摇摇头。长眠这里的卿大夫,每一个都有其杰出之处,都为晋国作出过非凡的贡献,都在朝野有着崇高的地位,每一个墓前,都香火不断,燃落的灰烬成堆。叔向干脆问道:“那么,你最心仪谁?”
“唯范武子,纳谏不忘其师,言身不失其友,事君不援而追,不阿而退。独特而又全面,可谓之全才,超群拔萃,无可比拟,后人难以逾越!”
叔向以为然。
两人在士会墓前,久久驻足不去,心情激荡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