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先德:江西高安人,宜春市交通运输局高级经济师,曾独著出版两部长篇小说、一部短篇小说集、一部随笔集。
二
晋景公闻讯大惊,忍了很久了,出了这么大的事,闻所未闻,已是不能再忍,急召群臣商议。大夫们因为是副统帅所为,尽管篓子捅破了天,不知国君的底线是什么,都不便发表意见。他反常地没有端坐在君位上,来回反复踱步。
士会在楚晋边境视察防务,也得到消息,这么大的动作,要想不让人知道是不可能的,如何处理很棘手,这极大地考验着智慧与勇气。早料定会有一个总爆发,却没想到是如此过分,非常事情得用非常办法,总原则是:晋国不能乱,郤克必须保全。他能想象国君等得发急、同僚们束手无策莫衷一是的情景,一路纵马狂飙,一路各种方案依稀闪现。
一进都城朝堂,士会向国君及同僚行礼,过后,平静地说:“若无其他事,可以散了。”
太出乎意料,晋国出了史无前例的大事,“散了”,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么可能?元帅又是全晋国最杰出的人物,满朝大臣云里雾里,不知葫芦里卖的何药。大殿沉寂片刻,晋景公一挥手,只得纷纷“散了”离去。
“‘散了’又如何?”晋景公知道士会是有大智慧的,迫切要知道答案。
突然,士会长跪于晋景公足下,叩头不止。
晋景公深感意外:“元帅一直孜孜不倦为晋国奔波操劳,未有半点差池,何为行此大礼?”说罢,欲扶起他。
“主公答应微臣所请,微臣才敢起来。”
“元帅所请,寡人没有不许的!”
“郤克罪莫大焉,微臣恳请主公饶恕于他!”
晋景公一颤:“这个……”
“主公能宽恕‘邲之战’中之荀林父,也当能宽恕今日之郤克!”
“这可同日而语乎?当与先縠同罪!”
“郤克只是暂时被耻辱仇恨烧蒙了心,火头一过,极可能挽回的,并且将造福于晋国。”
“怎么挽回、谁能挽回?!”
“微臣这就去‘挽回’,若无成效,任凭主公如何处置他,微臣决无二话!”
“那——寡人拭目以待!”
士会连叩三个响头:“微臣替郤克长谢主公的大恩!”说罢,起来弓身退出去。
望着远去的背影,晋景公内心异常感动,有如此大臣,晋国幸甚!同僚幸甚!
在一个大道拐弯处,突然,行进中的两匹马同时止步腾起长啸,马车骤停,郤克被惯性甩起,刚欲发作,只见前面一辆马车横在路上,士会挺立在路中央。
郤克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没办法,下车上前行礼:“求元帅让路!”
“当然,路是一定要让开的。听闻将军远行,士某是来尽同僚之谊,特为将军饯行。有这个面子吗?”
“元帅言重了,放眼全晋国,在下最佩服之人,莫过于元帅。恭敬不如从命!”郤克一扬手,令全军原地休息待命。

附近一块相对平整的草地上,两人进入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席地而坐,小桌上放着预备的酒盏与下酒的肉食及珍果。郤克闷头饮酒,一语不发,只盼着“饯行”早点结束。士会不紧不慢聊开了。
“晋国原有十一个大族,皆是祖先拼打出来的。士族是我曾祖杜爷、祖父士蒍的心血,郤族是将军的曾祖爷郤豹的心血,每一代当家人,都肩负着整个氏族行稳致远、发展繁荣的重任,稍有差错,不仅自己不测,还连累整个氏族,狐族就因为狐射姑、先族就因为先縠、箕族就因为箕郑父的一时之忿而灰飞烟灭!”见郤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只得单刀直入:“将军真以为仅凭郤家军,就可胜卷在握?”
“战死沙场,也比屈辱地活着强!”
“大可不必,将军是何等人呀,承载着整个郤族,更承载着晋国的未来。若举全晋国之力,定能一战定乾坤!”
郤克一颤:“这样的好事哪里有?”
“有!就看将军愿不愿意获得这样的机会,当然,机会不可能立即从天而降,半年之后一定有!昔日文公与将军的叔公郤縠,就等待与煎熬了整整十九年,难道将军连半年也等不及、撑不下去吗?”
郤克一脸狐疑。
“莫非将军不相信我?”
“怎么会?我宁可不相信自己,也决不会不相信元帅!”
士会立起身:“那好,一言为定!现在与我一同回去,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半年内将军只做一件事,把‘邲之战’中损失的中军、下军,补充整训好,达到能打大仗、恶仗的要求,其他什么都不要想。”
返回的路上,士会走在最前面,郤克及郤家军紧随其后。
许多百姓纷纷赶来,言道大军出征,也没听说,我们要劳军、送别,为大军壮行的。
士会一路拱手相礼以迎,回道是为了不久的出征打大仗,与郤将军率军演练,现在演练完成,没事了,大家请回吧。
从此,郤克再没有折腾,每天铁青着脸整训军队,每过一天,都要费很大的劲。对于别人,半年一纵即逝,对于他,半年时间何其长!
晋景公及大臣们很诧异郤克的变化,不知士会使了什么魔法,终于使这位雄狮级人物冷静下来,可能全晋国没有第二个人有这种本事!但一瞅他的表情,知道他的心里仍然烧着仇恨的熊熊烈火,躲得远远的,不敢招惹他,更未知“半年”之后将发生什么。
恰在此时,自请辞去元帅的荀林父,在惊怒交加中去世。晋景公及士会等大臣们,为他举行隆重的葬礼。
“邲之战”使晋国受到重创,不仅外部形势严峻,国内又发生饥荒,这使得晋国雪上加霜,一些不法份子也乘机为非作歹,盗贼四起,百姓不胜其忧。荀林父虽然去职,但荀族势力依然强大,凭着几代人在晋国的积淀,觉得还可以为晋国做点有益的事,就将反盗贼的事情承应下来。一次在街市,遇到一个叫郤雍的人,他忽然指着一人大喊:“此人是盗贼,快抓起来!”抓捕后审讯,果然是盗贼。荀林父很奇怪,问道:“他脸上又没有刻着‘盗贼’,你凭什么断定,就不怕冤枉好人?这可不是小事。”郤雍回道:“他眉目之间,看见市摊上物品现一脸贪色,看见买卖之人有愧色;我发现他的异常,对我有惧色,这就错不了。”于是,荀林父赋之以专司捕盗贼之职。郤雍不负众望,每日捕获盗贼数十人,市井悚惧,可没想到的是,盗贼不是越来越少,反而越来越多。
晋室远支公族大夫羊舌职知道这种情况后,去找荀林父,郑重其事道:“元帅任郤雍捕盗,盗未尽获,而郤雍之死期至矣。”荀林父不解问:“何故?”羊舌职回答说:“周谚有云,‘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慝者有殃。'仅凭郤雍一人之察、之力,不可能捕尽天下之盗;而群盗视他为眼中钉,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他们联合起来,反可以制住郤雍,不死何为?”果然,未及三日,郤雍偶行郊外,群盗数十人,合而攻之,割其头离去。郤雍死了,荀林父深感不仅未能捕灭盗贼,还连累郤雍致死,忧愤成疾而死。

葬礼过后,接下来缉盗捉贼的事务怎么搞,谁可担此重任?棘手的问题摆在人们面前。
羊舌职料事如神,也一定有办法应对。晋景公召见他咨询:“爱卿知郤雍,后事胸有成竹乎?”
“用一个智谋去抵抗另一个智谋,就像用石头压草,草还是会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用一种暴力禁止另一种暴力,就像用石头互相击打,石头一定都会碎掉。所以要彻底治理盗贼之患,为长久计,就要教化民心,让他们懂得礼义廉耻,不以拥有越多越好,这样釜底抽薪,盗贼无以立足,自然就没有了。”
这也许是“破心中贼”最早的版本。
晋景公眼前一亮,这的确是治本的办法,郤雍之法只是治标:“何以操之?”
“选择品行高尚的人,一人足矣!士会为人讲究诚信忠义,温和而不谄媚,廉洁而不矫情,正直而不卑亢,威严而不凶猛。要论品格,没人能比得上。”
晋景公哈哈笑开了,深以为然,急召士会。
其实,士会一闻荀林父噩耗,痛感自己失职,注意力全集中在应对郤克与整顿完善军务,分身乏术,顾不上缉拿盗贼。现在必须全力解决这件事,以告慰荀林父的在天之灵。曾祖杜爷、祖父士蒍都是法治的高手,幸得家传,一时捕灭盗贼不难,难的是长治久安!只有进行社会全面综合治理,铲除盗贼存在的土壤,才能事半功倍!
和以往的冷静沉着不同,士会誓言消灭盗贼,仅仅是为了前元帅荀林父,也是必须的。
“百姓日夜悬忧,多长时间?”
“半年!”士会礼别而去。
晋景公喜上眉梢,目送士会离去,相信他能做到,晋国大治,为期不远。突然,想起“半年”这个时间节点,与他许给郤克的一致,这肯定不是巧合,内有大文章,莫非是在下一盘大棋?
士会整理晋国的法律,将缉盗科条,尽行除削,增加诸多条法律教育、防盗御贼、纯洁社会风气、教化百姓、劝民向善为善的条文,并派人奔赴各地,声势浩大进行宣传讲解。百姓发动起来了,没出三个月,盗贼已无藏身之地,纷纷逃奔秦国,晋国大治。
晋景公召见羊舌职,赏赐他举荐士会之功。
“‘大禹任用善人治国,不善之人就远离’,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啊!《诗经》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就是善人执政的缘故。善人执政,则国中无侥幸之人。谚语说:‘百姓多侥幸,就是国家的不幸。’这就是无善人执政的缘故!”羊舌职由衷地赞扬了士会一番,但拒绝接受赏赐,因为无功不受禄,功是士会立下的。
曾经荀林父灭掉了赤狄潞氏,将晋国领土向东扩张至山西长治附近,一举攻占了天下之脊。“邲之战”后,其残余甲氏、留盱及留盱所属铎辰诸部,蠢蠢欲动。为了彻底告慰荀林父,士会向晋景公奏请将其全部剿灭,并令郤克为先锋作主攻,以检验整训军队的效果。
算算半年的时间快熬完了,郤克知道这是大举进攻齐国的前奏,于是一车当先率军奋勇厮杀,没费什么功夫,大获全胜。
结果出乎意料的好。晋国的内部问题全部解决了,半年约期也到了,士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做?
晋景公以士会之功,奏闻于周定王。周定王大喜,赐士会黻冕之服,将范邑赏赐为封地,让他兼任太傅之职,还想让他辅佐晋国的下一代国君,这可是连权臣赵盾都没有过的信任!于是,就按惯例以封地“范”为氏,人们又称士会为“范会”,去世谥为“武”,后人称为范武子。
就在士会人生达到巅峰的时刻,他的一个举动使全国上下大为惊讶。
这一日是公元前592年秋季的一天,朝堂上一场对话扣人心弦。
士会一身普通装束,满脸写着庄重,双手捧着中军将的任命文简与帅服,一步一步走向晋景公,趋近长跪不起。
见此情景,晋景公不由暗地浑身一震,明白其意,大惑不解:“举国上下以至王室,皆称元帅未及一年,却功高难及彪炳史册,何故至此?”
“微臣去意已决,恳求主公成全!”士会不敢抬头,使力嘣出。
“莫非寡人有薄待元帅乎?”
“主公恩泽,没齿难忘,为微臣个人所愿!”
“晋国不能没有元帅!”
“晋国第一个元帅郤縠早曾预见,六卿乃至出色的大夫中,有不少是可以胜任元帅的。言犹在耳!”
“放眼晋国,无有出元帅之右者!”
“虽然如今晋国安定,但还有更大的隐患没有去之。”
晋景公一时没懂:“愿闻其详。”
“人在大喜大怒之时,行为合乎礼法者少,离经叛道者多。郤克与郤族、郤家军,乃是晋国的一支重要有生力量,郤克已是忍耐近于极限,如不化解,晋国乱矣,后果不堪设想。《诗》云:君子的喜怒可以制止祸端,但如果不是君子,喜怒往往会制造祸端。当下郤克的愤怒有两种结果:发泄在国内,晋国就要遭殃;发泄在齐国,对打败齐国、夺回霸权,晋国受益无穷!”
“元帅的意思……”
“晋国大治,微臣所长不那么重要,对外夺回霸权,乃当务之急,此为郤克所长!”
“寡人不以为元帅这方面逊于郤将军!”
“人有所长,就有所短,全才者,世间罕有,尤其家风传承,熏陶后人,蔚然成形。自曾祖杜爷始,士族就有诉讼法科之长,也就成为微臣所长。若论战争征伐,郤族晋国第一,自郤豹始,郤縠郤溱兄弟、郤缺,以至今日的郤克,除先轸外,无人可敌!”
确有道理,晋景公怔怔地,等待下文。
“‘邲之战’中,上军无损失,还阻挡楚军进攻并掩护中军、下军安全撤离,郤克为首功,微臣只是采纳了他的建议而已,功不在微臣。攻灭赤狄潞氏残部,郤克势如破竹,微臣也只是在一旁看着。他若为主帅,举晋国之力,定能击败齐、楚,还晋国霸权!”
这真是把郤克的愤怒“化腐朽为神奇”!晋景公下座扶起士会:“元帅对郤克情深义重仁爱之至!”
“微臣只为晋国,没有私情!”
“准了!”晋景公顿了顿,无比感动之下:“令郎中,谁可堪大任?”
“二儿子士燮。”
晋景公回到君座,肃然宣布:“今日起,命士燮为上军佐!”
“谢主公厚爱!”
“寡人只为晋国,没有私情!”
君臣四目相对,火花绽放,哈哈大笑开了……
士会成了继荀林父后自行辞职的第二个元帅,在位仅仅一年余,用俗语说,屁股都还没有坐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