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植物一样生长——细读《下南洋》
郑世琳/文

《下南洋》杨碧薇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
我很看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关于隔与不隔的观点,“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即不隔,李白、苏轼、陶渊明的诗词皆是不隔;“谢家池上,江淹浦畔”是隔,黄庭坚、颜延年的诗皆稍隔矣。先秦唐宋以来能流传至今并仍为人称道的名篇诗词佳作大都是不隔的,我偏爱那些不隔的诗篇,想来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杨碧薇的诗就喜欢上的原因之一。
《下南洋》诗集保持住了杨碧薇诗歌不隔的特点,比如“沿途看过去,微尘的灰度拔高了半旧的大楼”豁入耳目,如在眼前。并且诗集在不隔的基础上开拓出新的局面与境界。
今昔古今的对照与感时伤怀是古往今来从旧体诗词到现代诗常见的传统主题,但杨碧薇运用女性特有的细腻与奇思书写出独属于自己的新意,比如《开平碉楼里的女人像》里,百年前开平碉楼里曾历经一段传奇,传奇的女主角在拍照的瞬间,快门声响的片刻,看到了百年后碉楼会迎来一位从云南来的年轻女客。而当百年后女客真的远方而来时,作者会精妙地捕捉到那些稍纵即逝的细微的情绪差异——女客模拟着百年前陪嫁带来的青花瓷瓶,“面对镜头,从容地摆拍惜别之情。”这里用的“摆拍”一词,女客是在以游客的心态试图表演百年前的传奇女主角,带着悲剧女主角式的自我怜惜心理,并没有意识到冥冥之中百年前的传奇女主角与自己真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形成一种遥远的对照与命运弄人的宿命感。还有《香通寺听雨》里的神来一笔“年轻的僧侣穿过古城,手握新款的苹果手机。”照亮了诗中古典阴郁的连绵雨意。
《下南洋》中除却不同时空之间的对话,还有不同物种之间的对话,比如《渡》一诗中交替进行着山林大象的诉说与人类女孩的讲述,这场渡的最后却是以无声的动作来收束全篇,“如同人类每一次潦草的告别,她能做的不过是朝它的长鼻子举起一串世俗的香蕉”。在《大象之死》中诗人想象化身大象在临终前的最后一刻,假意在清溪边停歇饮水,实则遗憾回忆:“这一生,是否尝过疯狂的蜂蜜?”而大象临死前的心愿非常朴素,“再看一次湄公河上的夕阳,然后找一个小得仅够容纳我平淡一生的洞穴,就在那里躺下,做满天星斗的梦。在梦里重新生长,带着我的骨,我的牙,我的笑,羽化为雨林的基因。”用死亡进入物种的再次循环,用死亡完成自我与雨林的永生。
“光韵”(Aura)(又译为灵韵、氛围等)是本雅明美学思想的核心概念之一,在1931年出版的《摄影小史》一书中,本雅明首次将“光韵”视作一个基于人地间关系的美学概念:什么是光韵?时空的奇异纠缠:遥远之物的独一显现,虽远,犹如近在眼前。静歇在夏日正午,沿着地平线那方山的弧线,或顺着投影在观者身上的一截树枝,直到“此时此刻”成为显像的一部分——这就是在呼吸那远山、那树枝的光韵。本雅明用“光韵”一词来界定人与审美对象、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就此而言,杨碧薇笔下南洋南方的山川日月与民间风物闪烁着本雅明所言的光韵,它们作为南洋南方风景的一部分在行旅体验的氛围中镀上一层微妙模糊的光晕而又无法复制,汇聚了作家独特的审美体验,比如“我身后灯火翩翩,和你初到时一样”,用的“翩翩”一词形容夜幕降临后西贡堤岸升起的万家灯火,再比如偶遇的侗家姑娘“全身都颤动着银片的玎玲,多少柔情,才能把金属锤炼出树叶的轻盈”,看似普通的银片在诗人眼中有了树叶的轻盈感。诗歌中的自然景象和社会物象已不再仅仅只是单纯的路边风景,其中承续和拓展了杨碧薇忧伤疏阔的美学风格,也承载了作家对人、自然与时空交互存在的哲学思考。
全书集中笔力所书写的对象是草木幽深、万物灵动的异国南洋与边陲南方,但诗歌结尾落笔处的写作地点却并非理所当然的北回归线以南,而是相隔数千里的遥远北方,比如《西贡》写作于河北阜平,《傍晚乘车从文昌回海口》写于陕西西安,《万象青木瓜》则是北京。相较于当时当地即兴信笔速写,作者更习惯于旅行之后、从南归北之后,在一路流浪的热闹与喧嚣退却之后,沉静下来,隔着漫长的时间与空间距离回望这段旅程,在事后的回忆进行当时的沉浸与此时的反思,因此作者的诗歌即使显示出全身心投入的飞蛾扑火非死不止的热情,也总带有一种事件尘埃落定、沧海桑田之后旁观者的反省、戏谑与逍遥超然。
行文至此,会发现杨碧薇很擅长写差异感,无论是不同时空之间的对话,还是不同物种之间的对话,重点都在于刻画差异感。差异感还会在诗中许多意想不到的地方忽然跃出,给人以惊喜,比如《访刘基故里》是写沉静的瞻仰,却忽而转到思想心绪中的动作“任它在我骨骼中栽花、扫雪,做一位寻常老邻居”,并用一系列平凡生活中栽花扫雪的日常动作写出不寻常。还有《山坡》中“整个世界青山辽阔,毫无道理。”青山辽阔是传统诗作的写法,毫无道理是现代想法,可面对暮色青山,我们的思绪确实会传统、现代交织,混为一体,诗人将青山辽阔与毫无道理并列是新奇的,但同时是贴近生活本身的真实,只是这种生活的真实因常常容易被我们忽略,被留心的作者如海边贝壳般捡拾进诗歌中才显得新奇。
诗集中灵动的句子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散落各处,时常在行文中如深海火焰忽而闪现,令人会心,比如“长长的堤坝从文字里抽身而退”,“一生太短,只容他们牢记热烈的细节”,“远处的双子塔,继续向低于它们的事物恩施光明。”“琼州戏的唱词,竟一句一句,从空镜子里往外涌。”写三月雨季“将佛都罩进烦恼的银丝笼。”“雨声叩响窗棂,与阴天同色,像茶水”而且杨碧薇的诗歌是会像青藤植物一样蔓延生长的,比如写龙“更多的惊叹还会从你身上长出来,一鳞片、一鳞片地长出来。慢是慢了些,你且耐着心。从生到死,你只需做好一件事:用无限的倍数扩张美丽。”写惊叹会一鳞片一鳞片地生长出来就已经想象力肆意充沛了,但作者接着写道,这些鳞片一样的惊叹会在龙鳞排列间用无限的倍数扩张美丽。这样充沛如植物生长的诗句不仅一处,俯拾皆是,“透明发蓝的海水,是地球养在浩瀚玻璃里一缸纯净的梦。多少次,我也曾潜入这缸梦中,与珊瑚、扇贝、五彩的热带鱼同俦,同享穿过海面的阳光。阳光在水里,比在水上温柔,四围无声,呼出的水泡像一串串新摘的葡萄。”
当杨碧薇自己与自己做比较,会发现比之写远方的诗体游记,杨碧薇写近处生活中真实发生过的爱情故事,感官会更能打开,抓住熟悉的日常生活下的陌生。比如《再写西贡》中写到十四年前,当“我”拆开《情人》的塑封,“已决心过一种云朵的生活”,“我”会注意到冬季校园夹道的“枯枝吞吐着白气”,“我”会留心身边恋人的一切,“时针缓慢,你的字很好看但你的草稿本只有未来的公式。那些夜里,我们踩着碎晃的灯光走向各自的家”。《那一年的爱情》里,“我”会注意到“空荡荡的天花板,风扇迟缓地转,把风转慢了,时钟转成逆方向。”《那一天的光》里“我”会留心到“我”离开恋人的那一天,虽是同一天,但每个地方的阳光都有细微的不同,“那一天,昆明庭院里慵懒的午后光被风载起来”,“那一天,我在滇藏线上哀牢山深处,林间一剪一剪的光带”,“那一天,光像薄薄的纸片紧贴和顺古城的桥栏”。并且这些身边的爱情故事比远方诗体游记更具有一种内在的整体性,比如《珍藜的果皮箱》中,从酒吧里水光摇晃的酒瓶写到“我在那场劫难中带着幸运的云朵逃离”,倾城之恋里的“昭通城焕然一新,成为滚落在繁华幕布背后的一个空酒瓶”,而男主角“你重新钻了进去。装修。撕裂。修复——在瓶底重识最初的光阴,抵抗,屈膝,发福,偶尔夜半清醒,与瓶口保持平行”,无论逃离或留下,我们都是瓶中人。
相较于抽象玄虚的抒情诗篇,《下南洋》中的诗作以落于实地的有迹可寻的叙事诗体为主,能在句与句的延续之间看到事件发展的前因后果以及因此而产生的作者思绪洄游与情感振荡,将悬空的浮想联翩拉回到了厚重沉实的大地,不至落入青年诗人时常沉溺其间的悬浮不知所云的叙述陷阱。虽然事件的各个组成部分被作者有意拆解零落于诗篇各处,需要读者参与像拼图游戏一样将事件的各个部分拼湊起来,但这种读者参与的体验感不仅带来阅读如身临其境的愉悦感,更在本质上延展了诗歌的表达空间,有效调动读者无边的想象力丰富复杂了海面下的冰山。
杜拉斯《情人》系列作品是所有南洋爱情故事书写的启蒙与《圣经》,坦诚如杨碧薇并不讳言杜拉斯对自己的原始影响并细致刻画了在杜拉斯爱情观念引领下的少女身心成长与蜕变。但毕竟杜拉斯来自强势殖民国度法国,杨碧薇来自第三世界中国,微妙的身份差异与历史境遇的迥然还是会使二者作品有所区别,使继承自杜拉斯的杨碧薇在杜拉斯之后有出新的南洋书写与表达,比如在观察南洋的视角选择方面,即使一贫如洗但天生的殖民者姿态还是会使杜拉斯从俯视的视角凝视探索在她眼中因未经完全文明开化而呈现出奇异诡谲色彩的南洋风情与北中国情人,最典型的场景是那场发生在西贡的男主角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中式传统婚礼,在杜拉斯的叙述里这场凤冠霞帔的中国传统婚礼简直啼笑皆非,令作为异国人的她深感怜悯悲凉却又不无上位者眼中的滑稽喜剧色彩;不同于杜拉斯由高至低的俯视视角,杨碧薇因始终保持着一种内在的谦卑自省心态而书写视角是平视的甚至略显仰视,在她的作品中僧侣、士兵、小娘惹、盲人乐手、老水手等等生活中看似微不足道的人物都比她高,而大象、鱼群万物有灵同样也有着广阔的生命与丰盈的情感。这种摆脱了东方主义与自我东方主义凝视、从一个第三世界国家观察另一第三世界国家、有别于杜拉斯的写作视角必定还有更多的书写可能性,期待杨碧薇持续的探索、开拓与惊喜。
郑世琳,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1995年生,重庆人,学术论文见于《新文学史料》《文艺争鸣》《当代文坛》等刊物,《人大复印报刊资料》全文转载,小说、诗歌见于《诗刊》《北京文学》《青春》等刊物。

杨碧薇,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学术研究涉及文学、摇滚、民谣、电影、摄影、装置等领域。出版诗集、散文集、学术批评集等五部。有网课《汉语新诗入门:由浅入深读懂汉语新诗》入驻腾讯视频和知乎。
原载《百家评论》2023年第6期
杨碧薇:下南洋 | 诗集选读
下南洋
杨碧薇
傍晚乘车从文昌回海口
桉树提着绉纱裤管走出剧场
坐在东海岸的锁骨上
《燕尾蝶》与树林的光条平行闪耀
固力果的情歌与明暗贴面
如果让视线持续北眺,过琼州海峡
就会看到雷州半岛的鬓影华灯
但那边与我何干呢
整个大陆,不过是小灵魂的茫茫异乡
此时我体内,太平洋的汐流正在为暮色扩充体量
海口依然遥远,我的船快要来了
水手们神色微倦,空酒瓶在船舱里玎珰
擦拭过天空的帆是半旧的
甲板上堆满紫玫瑰色的光
2019-1-30 陕西西安

本期摄影:李啸洋
开平碉楼里的女人像
鹅黄色灯笼袖洋衫,水蓝色搭扣皮鞋,
鬓边斜插过一支荷花发簪。
胭脂当然少不了,
寂寞的红,只有我能诠释。
书房里已布好静物:
蕾丝桌布、马来锡果碟、鎏金咖啡壶。
我理顺裙带,坐在木椅前,
模拟陪嫁带来的青花瓷瓶,
面对镜头,从容地摆拍惜别之情。
昨夜入洞房,今日合影,明早他下南洋。
这是我的命。
命迈着猫步一寸寸蹑来时,
我嗅到脉脉温情里,杀人心性的毒。
“杨小姐,你刺绣作诗、鼓琴对弈的佳期逝去了。
从今往后,你是一个人的妻子。
你要服从无影手的改造,从头到脚贤良淑德。
不可任性,不可让三角梅开到围墙外,
不可擅自想象与情郎私奔。”
我在心里嘲笑这道圣旨,若我大声说不,
它会当场捆绑我,为我量刑。
为了更大的自由,我用上齿咬住颤抖的下唇,
说“好”“我愿意”。
所有人都很满意,将漩在我眼里的泉,
进行了正统的误读。
出阁前,我的私塾先生敬老夫子说过,
要学会蔑视。
此刻,从西洋照相机吐出的光里,
我已寻不见蔑视的对象。
流离涂炭的南洋不能为我巩固道德正确性,
流奶与蜜的南洋也带不来幸福。
我必须独自去追寻那道行在海上的光,
这一生,我为它而来,也随它而去;
我在它里面靠岸;其间看过和演过的戏,皆可忽略不计。
那么今夜,我会为陌生的新郎官,
做一碗红豆沙,以纪念我们浮生的交集。
想到这些,快门声响起时,我的梨涡就转动了。
我越笑越动人,还看到百年后,
从云南来的年轻女游客。
她站在开平碉楼的照片墙前,
捻着命里同样的刺藤,敞开肉身让我的目光洞穿,
而我的笑已回答了一切。
2017-1-29—2017-2-6 河北阜平
郑和:刘家港独白
这些年,从红土高原到刘家港
我用双脚丈量的险峰不可数
阅过的春色不可数
刀剑、霜雪不可数
只要跨出家门,我就预备好赴死的决心
不侥幸于任何退路
方能通向更多的大路
若是未曾离开斑斓的云之南
我会以为一眼望到头的平淡,就是最大的幸福
但感谢大海,它给我另一种艰辛的幸福
它激发我未知的潜能
让我与无数个陌生的自己
在陌生的风景中相遇
为此,我感到欣喜,又有些许羞愧
对于海,我并不能回报它什么
现在,站在整装待发的船头
船旗舞动的声音,用一致的节奏与浪花隔空握手
我将再次投身于海的诱惑
世界的新鲜与庄严,在我内心震响
同时震动着的,还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一切的孤独与荣耀啊,都无法对世人言说
但千百年后,你一定能看到我
成为汉语里一枚闪亮的词
成为一个新的源头
成为海的自由的一部分
2018-9-17 湖北武汉
湄公河日落
竟忘了为何来到这里——
须臾间,我已被空无填满,臣服于
天空的盛宴。
那么多河流,那么多痴梦,
为何我一眼认领的是湄公河,
它在万象和廊开之间涌动,
在我的血液里取消了时空。
多滚烫啊,短暂的夕阳。
你在地球的银幕上播放壮丽的影像。
你带着被万物辜负的金箔隐入太平洋。
2021-3-13 北京

再写西贡
再次在纸上写下西贡是十四年后了。
十四年前,我拆开《情人》的塑封,已决心过一种
云朵的生活。
冬季的中学校园,绒帽情侣们倾心的夹道,
枯枝吞吐着白气。在人群中,
我思想的初夜先于身体降临:
船帆,刀锋,一丝丝
略带腥涩的清甜。而我如何与你分享这些?
我的罂粟籽还在生长,
浓烈的前景裹藏着朴实,你也是。
你到教室找我,我们并肩洄游又一个晚自习。
时针缓慢,你的字很好看但你的草稿本
只有未来的公式。
那些夜里,我们踩着碎晃的灯光走向各自的家,
转身的一瞬,我的飞毯向海面飘去。
你再次来找我时,身上的一部分
从男孩变成了男人。你没有说,可我懂得这
繁复的过程。你从镜子里凝视我,
凝视冰川落满悲伤的白雪。正是那一刻,
我知道我们从未阔别,尽管余生的分离
仍将长于相聚。
等等——为何中间的旅途,竟被压缩成须臾。
两个无知的成年人,总算要面对
少年时禁闭的星盘。
那是什么,极乐还是深渊?
是一枚又美又渴更骄纵的词,无可救药地
缩小我们秘密的疆域。
门上的缅栀子被风吹落;
姗姗来迟的烟绿,在虚设的栅栏外荒凉。
不,正因有那大于一切的,故不能;
快把我流放,否则我,只有投降。
你走后,CD一直搁浅在唱片机里其实我们
从未将它听完。
阳光下阴影的一边,我以狭长的灰
压住野马的阵脚。
好像历来如此,虚妄才是我
最忠诚的伙伴!当我告诉你,今天的晚霞又被
剥夺语言的贞操时,它早已是我道上的狴犴!
亲爱的,我最大的幸福无非是孤独,其次才是
用孩子般的手指穿梭你的发卷。
我重新变回雪意,幻化成你东方的冷峭、古典的惘然。
听,静默。只有云的分解节奏,在我体内行进。
是时候向你说说西贡了,但我没提《情人》,
没提我心上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这道永恒的伤疤,
总在不甘地增高,总在海潮中溃散。
是时候回去看看了,回西贡,回越南,回时光长乐处,
回到故乡下雪的窗前,俯首滚烫的文字。
我不确定下一次,会在湄公河的入海口待多久,
可只要想一想,就仿佛获得了热带
再不松手的拥抱。
我也不止一次想起你,
曾用夏天全部的尾调向我的双唇输送颤音。
想你在巴黎,用杜拉斯的母语改装余生的模样,
清晨醒来,你裹紧衣领,迎接薄露阑珊的秋凉。
2019-10-10 陕西西安
塔佩门盲人乐手
我想,孔雀开屏的样子,就是一场
和声的盛宴。就是风吹过秤锤树、红姬蕉
变幻出的浓淡厚薄
一出生我就与光影无缘
但无边的黑暗也替我挡去
使人欢喜使人愁的魔障
在声音的圣殿,我能分辨鸟类的情绪
洞察新娘的心思,我褊褼于
你们身后
冰川和星空的切面
我还有吉他。如果说无穷尽存在
那一定包含着吉他的快乐
它玫瑰木的琴板,是大地永恒的秋波
精细的金属弦,在神灵的委托下蝶振
它让我领略到孤独是何其甜美的旅程
也教诲我什么是伟大的宁静
那天弹琴时,历历浮世结成水纹
冲破时间的钳制,从琴上淌过
我触摸清冽涟漪,只摸到弦上涌出
一粒接一粒月光石
再放手,再拨弦
琴箱里传来
山高水长的回声
此外什么都没有,又满得
不能更多
“够了。”
我对自己说
我愿意把这秘密奉献出来
在塔佩门夜市,我弹起吉他一如抚摸
命运的锁骨
七月的清迈古城,榴莲涌出夏日的淋漓
红尘鼎沸,炊煮着开端和结局
而我只在持续的弹奏中生产矿石
说,带来迷茫
弹,才是创造
我越弹琴,就越明了——
好像我一直坐在这里
却已深入世界的每个角落
走了很远
2018-10-30 北京

地球剧场第XX幕:永珍
在永珍的街心花园,头缠银丝的
白人老妇叫住我:“你好,姑娘。
你为什么来永珍?”
正午阳光下,她的眼神在雪的镜片后
炯炯如星。我停下脚步,背靠一株
滴着绿蜡的大榕树。风吹过,我说:
“永珍在我意念的锦匣中,又在我想象的城垣外。
塔銮庄重,丹塔古朴,
奇丽的香昆寺,夹着一丝明媚的狡黠。
这座城市并不打算整理盘错的天线,
以及欠收拾的巷街,这些皱纹加深了它
作为一座没落王城的刻度。
它总泊在白日梦岸边,喘着将暮的疲倦。
我爱这份眩晕,
永珍堪称爱情的头号替代品。”
老妇摆动着肥胖的身躯:
“在永珍,我永远分不清
哪些是道路,哪些是庙宇,
哪些又是私人的庭院。
我在被打乱了时空的魔方里,
跟着色块旋转。
玉绿,黄金,朱砂红,天蓝,蛋黄花白……
每一缕色彩,都像刚从晨曦里拎出来。”
我点头:“其实,永珍是一座大型人类剧场。
不管你是老龙人老听人老松人华人高棉人还是
什么人,来到这里,就是戏剧的参与者;
扮演,不,体验的角色是自己。
这个剧场不会为你
提供你想看到的,它只负责呈现世界的本原。
这里没有观众席,也没有舞台;
你呼吸,你的角色就活着
——为自己而活。”
“是的,你从哪里来?”她指着身旁
更老的男士说:“这是我哥哥。我们
从布里斯班出发,经星岛,可真费了一点劲。
十岁时我们说要来,二十岁也在说。
现在我七十岁,他七十五,
总算来了,不打算回去。
地球上,总要有一个剧场给我们入场券,
一到永珍,我们就知道,是这里了……”
一幕终,多阶魔方重新开始转动,
澳洲兄妹坐在街心花园的石凳上,
目送我骑着戴花的大象,
去往南掌王国,唤醒雨林深处沉睡的舞台。
2021-3-11 北京
苏门答腊的忧郁
她眼里软顺的丝穗一一向斜晖倚去。
海,从四方倾来,浓缩成匙状的光晕,
钻入她瞳孔深处开启田园。
不,那穗子是我闪烁的睫毛,
是轻触着黄昏的栅栏外
微卷的流苏。
背靠船舷,我与这张东方面孔对视,
并肩而立的距离,扩张着海的边际。
天幕就要褪下霞衣,我们将用酸甜的词语定位
与帆顶若即若离的南十字星。
是的小姐,我的曾祖是福建人,
他怎么来到印尼的,我也不知道了。
我出生在苏门答腊岛南部的巨港,
你问我父母?他们还在老家割橡胶。
夜的紫唇半开。她的印花裙摆簇向大海。
我们的影子,揽着微波摇摆。
是的小姐,我的故乡穷,打我七八岁起,
就发誓要离开那里。
你问我在雅加达的这些年?真心不容易!
但要细说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问我名字?对了,我有汉语名字,
阿华。父亲说,是中华的华,
怎么个写法,我也不知道了。
我不识汉字,更不会写……
你问我为什么不能识写?
没人教,也用不上……
小姐,你问题可真多。如果有机会,
去中国旅游?我当然愿意!那得等我发财后,
谁知道要等到哪一天。
哎呀,别问我为什么老说不知道,
你问一百遍,我也回答不了,因为我真的不知道。
亲爱的小姐,这些就是我能使用的,
所有的汉语库,库,库存。没让你见笑吧,我已
尽最大力说了,你能听懂就好。
我们手里的汽水瓶,摇曳着琥珀光。
漫天的星辰,堆在夜航船的甲板上,
烛照正在入梦的印度洋。
她说:“我是汉语诗人。让我来想象一下,
如果你也能,用更深的汉语来思考问题……”
什么是“更深的汉语”?——
她仰起头:“就是万紫千红的、出生入死的、情深意重的……
和我们头顶的星空一样的汉语……”
连说几个我不懂的词汇,她又笑了:
“不为难你了。”
我们改换英语聊天,喝完了剩下的汽水。
她说她会替我用汉语,记录下今晚的偶遇。
我说我体会不了“更深的汉语”,
但此刻就是好的;
诗歌,就是好的。
她说在我眼里,她看到她的黑头发,
正被海风翻出粘意;还看到这片海,终年涌动,永无止境。
我说是吗,我在你眼里也看见我的脸,甚至我的睫毛。
她说那她就写我的睫毛,
她将在那首汉语的诗里,用描眼线的耐心,
细细地,把我们交错而过的残轨修补完全。
2017-1-29—2017-2-6 河北阜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