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相对论:星河×贾煜
北京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常务理事、科学文艺委员会主任。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宋庆龄奖、冰心奖、银河奖等。
迈克尔·克莱顿曾在科幻小说《安德罗墨达危机》中指出:地球上的生命形态呈金字塔形,底层的低等生命众多而高等生命却逐级递减,宇宙中的情况也大抵相似;那么,为什么我们的科幻小说却总喜欢描述所谓的“塔尖”(人类)碰“塔尖”(有智慧的外星人)呢?更有可能的,难道不是“塔尖”(人类)碰“塔底”(宇宙间的微生物)吗?
贾煜的作品《消逝的真相》描写的就是这样一场近乎写实的生命相遇。作为一篇以经典方式叙述的科幻小说,它描写了人类在火星遭遇奇异微生物的场面,进而引出它们“提炼”矿物质的卓越能力。于是接下来的科研过程,以及对微生物的利用和对其生长环境进行重置等一系列活动,也都按部就班地铺陈开来,构成了一幅未来人类开发与探索矿产资源的崭新画卷。
贾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科幻世界》《西部》等刊,部分小说被《思南文学选刊》《民间故事选刊》等转载,著有长篇科幻小说《时空迷阵》《幻海》《冰冻北极》《改造天才》。曾获第33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短篇小说奖”、第34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少儿短篇小说奖”、第34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新人奖”。现居成都。
以无声呼应着无声
以空寂迎合着空寂
贾煜/文
贾煜《消逝的真相》--创作谈
《消逝的真相》主要是写一起飞船坠落事故,并由此牵出一段匪夷所思的纠葛和一场蓄意已久的谋杀。故事起因是一种在火星变异又被带回地球改良的微生物,它改变了太空矿产资源的格局,于是,人性在利益的沉浮中较量与挣扎。小说通过调查人和被调查人两条线交织推进,将真相隐藏在调查人的推测与被调查人的自述之中,而真相到底是什么,无从知晓。
多年前,我看过的一部国外电影《金矿》,它改编自1993年一家金矿公司诈骗案,讲述了一位疯狂躁进的商人与一名运气糟糕的地质学家携手到印尼丛林寻找金矿的故事。由于我就职于地质系统,单位主业就是找矿,因此对这类题材的文学作品和电影比较关注。当时看过《金矿》后颇为震撼,只因这是一部少有的将找矿与犯罪结合起来的悬疑影片,非常精彩,其叙述方式又非常特别,以致于结尾反转的情节令我难以忘怀,此后一直想创作一篇类似的小说,以表达我对这部电影的钟爱。
然而,限于电影的模式,小说的构思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切入口。大概创作也需要等候时机。当某一天,我突然看到太空“生物采矿”有望成真的新闻报道时,灵光乍现,立即搜索了相关的文献和资料,然后微生物在太空采矿的“点子”便成为我构思已久的小说的切入点,以这项科技为“硬核”的科幻故事就此应运而生。
小说从事故调查专家周东青的视角,对造成事故的原因进行抽丝剥茧般地搜查:从事故残骸里的异常,到奇特微生物的发现;从航空航天领域的新型材料,到冶炼材料的特殊矿物元素;从培育微生物的工艺流程,到太空矿产资源的整条产业链……周东青一步步靠近真相,也让真相扑朔迷离。但无论如何,真相背后暴露的人性却显而易见。被调查人“我”还原事实的自述是另一条线索,它干扰着周东青与读者的推测,将事故的真相编织成一场太空创业与情爱纠纷,看似有血有肉、顺理成章,实则自相矛盾、细思极恐。与周东青的调查相比,“我”的“叙说”占用了小说更多篇幅,主要用以展示未来太空矿业发展的面貌,为整篇小说的设定夯实背景,以便增加现实感,更能混淆真实与虚构的内容,达到戏剧性收尾的效果。
最后,真相到底是什么?看完小说,或许不会有太多读者真的去计较。因为调查真相的过程就是在呈现真相,呈现真相的过程就是在揭示真相。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真相。真相背后的故事才是人心所指。面对巨额财富的诱惑,人性的自私、贪婪、妒忌、恐惧,给每个人的命运走向都带去了很多不确定性。我试图将这些不确定性置于科幻常见的极端场景,将人性的善恶凸显出来,正如当下种种信息被搜索引擎从各个角落找出,又被人不断恶意编排,再利用流媒体诱导网友,放大人性的善与恶,我不过是换了一种文学载体,将编排运用到了科幻的文字中,最终以这样的方式呈送到了读者眼前。
我自认为,不管在现实世界,还是在虚构文字里,所有事件的真相都没有消逝。消逝的只可能是某些人心,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一
阳光下,每一块残骸都在风中静置,它们被涂上各色标记,红黄蓝绿互攀互嵌,形成一个魔方般的整体。周东青将墨镜推到头顶,他注意到“魔方”的几处形成异常的反光,勾勒出一个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如同一条曲折的巷子,每一个拐角都可能通向另一种开始。
私家飞船坠毁后,周东青是第一批到达现场的事故调查专家,他总想把当时的惨状从脑子里抹去,但一闲下来,那些画面便会窜出来,像这个季节繁殖纷飞的白蚁,让他时常有股恶心蓄积在胸腔里。
按以往事故调查的进度,他应该在半个月内提交报告,进行一个象征性的总结,不管总结与真相接近多少,只要有人能够接受,他的工作就算完成了。然而,这艘堪称史上最豪华的私家飞船,遭受了匪夷所思的厄运。当时,它即将冲出大气层,却突然以自杀式的角度掉转方向,一头往下栽,撞向一架正在高空飞行的飞机。周东青调查了所有可能,包括机械故障和人为因素,均未发现任何异常。迫于舆论的压力,他不得不接受延长调查期的命令,将调查组的安置地搬到残骸堆附近。他每天都要到这里转转,试图寻找一些蛛丝马迹,以尽快结束这场厄运后的闹剧。
周东青走向一处反光,靠近,蹲下。那是飞船发动机组上的某个设备,此时已经部分腐化,一种黏稠的物质正从里面缓缓流出。到底有没有流出,周东青只能靠主观判断,因为物质的形态似液体,感觉像在流出,但用肉眼看,它是静止的;它几近透明的硬质表面,如镜面反射着阳光,让人能够立即发现它。
周东青没有带任何工具,亦不敢轻易用手去触碰,于是给副组长拨了个电话。昨天为何没有发现这些反光?假如昨天确实没有反光,难道这些物质是新生出来的?它们是残骸部件的正常化学反应,还是另有原因?他陷入回忆,边走边思索。
不知不觉,周东青返回了警戒线以外的站台。他居高临下,以审视的眼光寻觅着新线索——如果反光物质是关键线索的话,那么,这堆由残骸垒成的“魔方”,每一面都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谜。
让我想想,这件事是从何时开始的。
应该是三年前,我们在火星发现了一种铈族菌。对,就是从那个时候。
哦,不,不是为了采矿,我在火星没有采矿权。那时我运营的只有一艘货船,业务就是运输矿石,往返于地球与火星之间。
我天生随性,承接业务也很随意,不和其他船只竞争,就零零散散接点活,到哪算哪,基本维持着日常开销。也因为这样,我没有雇用固定船员,雇的都是临时工,最低能保证按质按量完成运输任务。别以为我没竞争力,我收费低,又愿意去偏远的地方,所以找我的公司还挺多,当然,主要是一些自营的小公司。与我来往最频繁的是一位名叫凯文的业主,他一直想收购我的货船,但被我拒绝了。我不需要倚靠谁,我的船也不需要倚靠什么公司。既然我们都是宇宙的一粒尘埃,那么就该有尘埃的样子。
好了,话说回来。那次去火星,是在我和江安娜确定了恋爱关系后。她执意辞去了一份正经工作,要跟我一起经营货船。我很感动。在接活的空档期,我决定带她去火星兜兜风。
经历了漫长而枯燥的行程,临近火星,我们从后舷窗望出去,火卫二正好经过。散发着浅淡光晕的它,在火星橘红色的背景下缓移。江安娜说:“它真像一位迈着优雅小碎步的绅士。”她微弓了背,模仿它的小碎步,把我逗乐了。
穿过稀薄的大气,货船朝火星南半球古老的高地靠近,由于这边的开发程度不如北半球的平原,我们目及之处全是撞击坑、峡谷、沙丘和砾石。见惯了北半球的“繁荣”,第一次到南半球的江安娜说:“这才是真实的火星,闪耀着异质美感的火星。”她的话令我对火星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新奇。
“如果没有你,我这辈子都无法到达这片南半球。”江安娜为眼下“原始”的火星地貌着迷,而我也正为那样的她着迷。
许久,她从窗口收回目光,盯住我:“可是,亲爱的,这里没有停泊区,你该降落在哪呢?”
“降落靠的是技术,而不是地形。”我自信地答着,沦陷在她深棕色的眼眸里。然而,就是这几秒的沦陷,令我错过了方向的纠偏机会,不仅让船偏离了预设方向,还从高空一头栽了下去。那时,我觉得一切都结束了,但并不害怕和后悔,因为江安娜紧紧搂着我,让我感到此行是命中注定的一场归宿。
船着地的一刻,一股巨大的外力将我和江安娜拆开。我只听见如雷的轰隆声,身体被高高抛起、重重落下,又被抛起和落下,反反复复,与船里散架的物品一起翻滚碰撞,像被丢进了搅拌机。在失去意识前,我用眼睛拼命寻找江安娜,但视线范围内没有她的影子。我很着急,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小床上,船舱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虽然能看见一些物品破损的痕迹。幸运的是,整艘船并没有摔得四分五裂,重要的舱室都完好。
我下床去找江安娜,船里没人。我发现外舱门半掩着,便穿好外出服找她。一推门,就见她蹲在门口,埋头看着什么。
“江安娜。”我有气无力地叫着。她回头,身体稍一侧,我看清她面前的碎花盆。
我心里一痛,也蹲下,想伸手去抚那些可怜的花。她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叫道:“别碰!”
见我惶然,她松开我,解释道:“垃圾排泄道坏了,不能用。我打扫这些碎烂的物品,将它们倒在外面。等我再将其他垃圾清理出来时,却看见了这个——”
她指向花裸露的根部,断裂的根茎被掩在稀散的土里,还有一些碎片杂物混淆在里面。土壤之下,是一层黄绿色的细粒状物质,有着玻璃碎粒般的光泽,在土壤深色的粗沙中显得格外醒目。
“看见了吗?那些半透明的粒状物,”江安娜抓起一件清扫工具,轻轻拨开上层的土壤,让更多黄绿色露出来,“我敢保证,一开始是没有的。”
“你觉得它是什么?”我并不清楚江安娜为什么会注意这个,随口问道。
“以我的经验,我觉得它有点像某种矿物颗粒。”江安娜说着,用工具将黄绿色物质连同土壤一并扫入了一个干净的垃圾袋里。
我没有随她返回船舱,而是在外面待了很久,绕着船转了一圈,查勘四周的地形,看是否还存在一些潜在的危险。
我们坠落在一片洼地,其岩层掺杂了某种半黏稠状物质,因此地面是松软的,使得船坠下时得以缓冲。由于智能系统的紧急救助,船呈水平方向触地,而非一头栽进去,所以船身一半嵌入地表,一半平稳地屹立在地表之上。往常,我们需要通过阶梯才能上船的过程,就这样被省去,因为舱门正好与地表齐平。那种一抬腿就能上船的便利感很奇怪,像船变小了,我们变成了巨人,能把一切都拿捏在手里。
我们所处的环境没有太大危险,只要船上的生命系统功能在运转,火星恶劣的气候就危及不到我们。但我们必须发送求救信号,在弹尽粮绝之前等来救援,否则也是死路一条。
在我向外求救期间,江安娜一直在研究那些黄绿色颗粒。每艘货船上都配备有矿物检测仪,幸亏那些仪器没有损坏,还能供她打发时间。其实,让我爱上江安娜的正是她的与众不同。从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知道她不是普通矿工。她的外套是探矿者必备的工装,她学识渊博,拥有很专业的才能。后来她告诉我,她是一名探矿者,勘探的对象是某颗小行星,但她更愿意勘探地球……
那是另外一个话题了,这里不多言,还是直接进入主题吧。没错,江安娜就是在那时发现了铈族菌。
“铈族菌”这个名字不是她取的,是莫弗取的——这我后面再讲。
江安娜通过黄绿色矿物颗粒发现了这种微生物。经过几天几夜的检测,她最终确定那些颗粒是矿物,类似于地球上的氟碳铈矿。这个发现让她万分惊喜,甚至超过了有人前来营救我们的喜悦。
大概一天后,我们迎来了营救。
江安娜把剩余散在舱外的土壤都装进干净的袋子里,像护着宝贝般将它们安顿在自己随时能看见的地方。路上,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氟碳铈矿是提炼铈、镧等稀土元素和稀土化合物的重要矿物原料,而这种类似氟碳铈矿的黄绿色矿物,是地球上氟碳铈矿的“升级版”,能提炼出更多更纯的稀土元素。
我一听,愣住了,随即跳起来,抱住她,与她深吻。因为谁都知道,石油是工业的“血液”,稀土是工业的“维生素”,堪称“工业黄金”。
是的,我们竟然在火星上找到了“黄金”!
二
事故调查毫无进展。
大道上,黄透了的梧桐叶被风刮落,又被狠狠刮起,似乎要挣脱大地粗糙的束缚,去触摸天空的脸。周东青随着梧桐叶抬头看天,私家飞船和飞机坠落的一刹那,又在他眼前重现。他打了个哆嗦,越发感到街道的清冷。
目前,排除飞船的人为因素,调查组的意见集中在三个假说上:故障说、雷电说、劫匪说。从搜索到的唯一的黑匣子来看,飞船在异常前始终保持正常行驶,若是机械出现故障,飞行参数都会被如实记录下来,因此故障说不成立;有专家推测,飞船可能遇上了强烈的雷击而无法控制,可根据气象资料记载,事发时并没有反常的天气,因此雷电说也被否定;至于劫匪说,根据调查组专门调取的人员和行李的安检记录,毫无因暴力劫持、人为破坏以及爆炸物等因素导致事故的可能性。假设一个个被提出,又一个个被否定,周东青在舆论之下,背负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私家飞船上有三个黑匣子:一个是驾驶舱话音记录器,一个是飞行数据记录器,一个是船舱记录器。搜寻队找到的只有飞行数据记录器,准确地说,是飞行数据的应急数据记录器。它不仅对飞船在飞行全过程中的数据进行记录,还覆盖了发射段、轨道运行段、返回段和着陆段等所有阶段的测控盲区数据,是正常测控数据的一个重要补充。由于飞船与飞机撞击得太猛烈,残骸散落的面积太大,能找回这最重要的一个黑匣子已是万幸。
现在,周东青正是要去总部查看黑匣子的记录。
他已记不清看了多少遍。他几乎能背下黑匣子里的主要参数,那是飞船发动机运行、电源供电、主要仪器设备的工作状况……那些数据都能为事故分析提供依据。可分析结果均是,一切正常。
不可能一切正常。周东青反复看着滚动的参数,坚定着自己的想法,他总觉得调查组忽略了什么,或是遗漏了什么。
梧桐叶?他倏地想起刚才起起落落的叶子,猛然按下暂停键。鬼使神差般,他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后退键,让所有向前流动的参数朝反方向退去,然后又暂停,再用前进键让参数重新恢复向前……如此,他后退又前进了几番。
从飞船航行的角度看参数,的确一切正常,但反过来,以参数本身从后朝前翻看,周东青发现了端倪!
我知道你们想问我,为什么选择柴达木红崖。很简单,因为江安娜是青海人,经她建议后,我才想起那个地方确实像火星。
实际上,我们从未想过在地球的某个地方培养铈族菌。
还是从莫弗说起吧。
莫弗是我父亲朋友的儿子。父亲过世后,我们两家人的交往淡了,我再没见过他。当江安娜提议找个靠谱的微生物学家时,我想到了他。他答应来帮我之前,曾是火星绿洲工程的一名研究员,主要负责微生物环境工程。
江安娜坚信,土壤中析出的黄绿色矿物,是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在作祟,那东西极大可能是微生物。
为了救援和维修货船,我付出了很大一笔救援费和维修费,几乎倾家荡产,所以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金矿”上。火星绿洲工程在火星北半球。我们到了北半球,把土壤交给莫弗,等着他带来好消息。
可有时候,你越是期盼什么,什么就越远离你。莫弗最后没有带来好消息,而是用干巴巴的语气告诉我们:“土壤中的确有微生物,但它们都死了。”
“那些矿物的出现是不是和微生物有关?”江安娜急迫地问。
“它们都死了。”莫弗把装有土壤的袋子扔在地上,不耐烦道,“浪费了我几天时间。”
我放低语气:“意思是微生物死了,就不能测出它们与矿物的关系?”
“你说呢?”莫弗转身要走。
“等等。”我拦住他,“我想再问一句,那些微生物从哪里来?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问的是一个哲学问题吧。”莫弗交叉双臂,放在胸前,“它们和土壤中的花肥有关,应该是肥料内的某种菌在特定的环境下被催生出来。至于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
这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于是脱口而出:“莫弗,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不,是我俩父亲的交情上,能不能请你跟我们走一趟?耽误你的工作时间,我以最大报酬补偿你。”
莫弗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江安娜,犹豫着说出一个报酬金额。我爽快地答应了。这下,轮到江安娜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猜测是,这种微生物可能只有在火星南半球的环境中才能生存。所以,我要带着莫弗去南半球,重现一次发现黄绿色矿物的场景。
我用货船作为抵押,租赁了一艘小型飞船,与江安娜、莫弗再次来到火星南半球。有了上次的教训,这一回,我平稳降落在目标区域。我们踩在那片洼地上,像踩在雪白的泥浆里,有种黏糊糊的不适感。
江安娜一着地,就朝发现黄绿色矿物的地方走去,将花肥撒在那里。
莫弗跟在我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江安娜转过身,向我们挥手:“快来,有发现!”
莫弗加快脚步,走到了我前头,在江安娜身边蹲下,拨开一层肥料,声音激动:“太美妙了!”
只见在肥料铺撒的地方,生长出一层薄薄的青苔般的黄绿色物质,它们呈几何级数增长、扩散,很快就把我们面前的一大片岩土铺满了,若是遇到碎石,它们就灵巧地绕开,沿着碎石的边缘勾勒,在褐色的地面上留下一幅黄绿色的画。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铈族菌的威力:适应极端环境、繁殖速度快、能机灵地避开障碍物,最重要的是,它们能迅速转化岩土中的矿物,效率极高!
铈族菌的发现让莫弗极度兴奋,他根据特性将其命名,此后不久,他便放弃火星绿洲工程的工作,和我们长期待在了火星南半球。他从专业角度判断,铈族菌将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发现,其贡献程度绝不亚于火星绿洲工程。
莫弗的主要研究集中在铈族菌的生成和转化矿物的机理。那些肥料中的菌群,在火星南半球特殊的环境下发生异变,渗入岩层,很快就把提炼好的类氟碳铈矿送到地表。这听起来是多么不可思议,还没有任何一种微生物机器人能精准地做到这一点。
从此,莫弗就沉溺于研究,时常不吃不喝连续工作,也不搭理任何人。为了获取环境对菌群的影响因素,他甚至把观测室搬到舱外,连外层保温膜失效了也不知道,差点冻死。
与莫弗对专业痴迷不同的是,我和江安娜一心想尽快将这一切转化为经济价值,如果铈族菌能进行大规模的矿物转化,那将彻底弥补普通生物采矿效率低的缺陷,将火星上的“金矿”资源合理利用起来。找到具有经济潜力的资源,提取处理,并在市场上进行交换,是所有矿产从业者的目标。
但我没有采矿权。在我认识的人中,具备采矿资格并能让我信得过的,只有凯文。因此,在江安娜对我们所处区域进行成矿预测后,我邀请凯文前来考察。
凯文生性多疑,我几乎是连哄带骗才让他到了火星南半球。一路上,他骂骂咧咧:“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采矿,你是疯了吧!”
“正因为这样,我才到这里采矿。”我对他挤挤眼睛,“出其不意才是成功的捷径,对吧?”
“那得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我以我的货船担保。”我信誓旦旦,对铈族菌充满信心。
那时,莫弗正在尝试用由大量环境样本配制成的营养液,在实验室培养铈族菌。
凯文见到那一瓶瓶米色的液体,嘲弄之极:“皮亚思,看你吹得天花乱坠的,就你们仨人?做这个?”
莫弗没理他,继续做着他的实验,把时间到期的营养液洒到一块块方格子里,等待格子中岩土的变化。那些岩土是我从火星地表挖回来的。
我对凯文说:“莫弗如果能成功培养铈族菌,我们就再也不用来这鬼地方。我还是带你去外面亲眼看看铈族菌的‘表演’吧。”
凯文不喜欢穿密闭的外出服,对火星恶劣的环境非常嫌恶,说什么都不愿出去。最终,他让助手跟着我们去了。通过实时隐形眼镜,他以助手的视角看见了铈族菌的采矿能力。随后,助手将那些黄绿色矿物收集回来,他亲手检验了类氟碳铈矿,又与已知稀土矿物做了比较,接着就沉默了,穿上外出服亲自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他眼里透着异样的光,又将刚才的检验程序操作了一遍。
“咳咳,我说,皮亚思,”检验结束后,凯文来回踱步,斜着眼睛看我,“这事除了你们仨人,还有谁知道?”
我摇了摇头,已经猜到他愿意帮我们获取采矿权了,但我还是低估了他的占有欲。
他继续问:“那个营养液,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
我看着莫弗的背影,还是摇头。
“要不,我请其他人帮忙……”
“不,凯文。”我立即拒绝道,“莫弗不会同意的,我答应过他,铈族菌只属于他一个人。”
“可我等不了。”凯文捏了捏鼻尖,那是他在做重要决定的一个习惯性动作,“我看过江安娜的报告,也让内行进行了推算,他们成矿预测的数据基本一致,说明这里的资源的确很丰富。所以我决定,在取得采矿权后,先安顿一批人来这里进行生物采矿,把该利用的资源先利用起来。”
“那我们算什么?”我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有些生气。
他拍拍我的肩,皮笑肉不笑道:“成立一家新公司,你我各一半,如何?”
“那也得把江安娜和莫弗算上!”
凯文脸一沉,我也把脸沉下去。他知道我的脾气,很多次,他都拿我没辙。因此,他又加了其他要求,再减一些要求,最终与我的条件折中,达成共识。
就这样,我们四人靠着各自的优势,走到了一起。
三
幻灯片的图像上,是显微镜下的微生物。周东青无法形容它们的体色,也不知道它们像什么,只感觉那是艺术展上的一团抽象线条,无秩序地交错着,以一种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移,又以一种无法想象的模式消化着周围的金属物质。他仿佛听见树皮下年轮运转的声音,不疾不徐,又无声无息。
他瞟了一眼报告上的总结:该属菌株为革兰氏阴性菌,无孢子,以单侧生极性鞭毛运动,多呈黄色,专性需氧且能产生过氧化氢酶……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去。
他的猜想被进一步证实了。残骸上的反光物质不是事故发生后产生的,而是出现在事故前,从它们的生命迹象反推,与黑匣子所记录的事故时间基本一致,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引发事故的,可能就是它们!
为了方便调查组的其他人理解,周东青以非洲肺鱼为例,告诉他们,这种微生物可能有两套呼吸系统,像肺鱼一样,既可以用鳃和肺同时呼吸,也可以单独使用肺或鳃呼吸。当遇到特殊环境时,它们就如肺鱼遭遇旱季般,立即钻进泥地里,将身体团成球茧,用分泌物和泥土做成茧壳,把各个器官的消耗量降到最低,进入一种休眠状态,用肺进行微弱的呼吸。直到雨季来临,河水重新泛滥,它们才又复苏过来,破土而出,进行正常的生活。
周东青找了很多专家询问,没人知道这种微生物叫什么、从哪里来,或怎么产生。一筹莫展的他只好又来到残骸前,绕着“魔方”一圈又一圈地观察、思索,不得已想起那些惨烈的画面:堆积的残体狰狞可怖,刺鼻的腥味弥散在死寂中,哀鸣久久停留于废墟之上……
浓重的窒息感让他退到警戒线之外,重回站台。盯着警戒线围成的大圈,他仿佛看见这个诡异的圆在阐释那些生命:原本他们生命的起点和终点在最后关头可以完美相接,组成一幅完整的生命图画,但某种力量设计了他们的死亡,让他们最终结束在不完整的圆圈里……
生命?既然都是生命,那未知微生物的生命呢?如果一切都是一个圆,那微生物的起点在哪里?周东青一激灵,豁然。如果微生物本身无从查起,那就从供给它生命的金属物质查起!
瞬间,“魔方”上的那些反光处,似乎都变得更加明亮了。
别嫌我啰唆,前面说了这么多,主要是想说明,我们四个人最初都是单纯的。江安娜是单纯的勘探者,想要研究地质与“金矿”的关联性,以便勘探更多产出“黄金”的地方。莫弗是单纯的微生物学家,想要人工培养铈族菌,并对其进行基因重组,以便用它提炼转化更多矿种。凯文是单纯的企业家,想要独占铈族菌生产“金矿”的市场,斥资买下了火星南半球可以买的所有矿权,一度受到业内人士的冷嘲热讽——以火星南半球的环境,在上面采矿的成本远远超过了获得采矿权的成本,即使矿产资源再丰富,也没人傻到亏本去采矿。但是,业内人士没想到,凯文有他的制胜法宝,足以在防控风险的基础上将采矿成本压至最低。而我,是个单纯的船长,最初目的不过是想多赚一些,余生不用在船上度过,可以回地球安度晚年。
我们四人本应优势互补,走向光明的未来,但整件事还是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最明显的矛盾,是从凯文直接用小行星撞击器进行深部采矿开始的。他的手段一向简单粗暴。
那天,他找到江安娜说:“我等不了你用钻地弹慢吞吞地开采了。”
“那你自己打个洞去。”江安娜一向不满凯文喧宾夺主,对她的工作指手画脚。
“我正有此意,如果你想参加,我让你当队长。”
“感谢你的好意,”江安娜嗤之以鼻,“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好吧,那我们就各干各的。”凯文斜嘴一笑,捏了捏鼻尖。
凯文是早有预谋的。当时,铈族菌采矿已进行了一个多月,效果很好,类氟碳铈矿的价格虽低,但售卖很顺利,后来这种矿的品质被证明高于同类其他矿后,价格一路飙升。但凯文并不满足。
江安娜也想过深部开采,可鉴于火星南半球的地质环境不太明朗,为保险起见,她计划用钻地弹进行,循序渐进,一边开采一边做科研。她划定了一块地,每天在气温相对适宜的时候外出,收集完数据,再按时回来。火星环境不容许她在外面待得过久。
凯文掐准了她的时间,在她没有外出时,就用小行星撞击器撞向了火星。用凯文的话说,他选择撞击的地方离我们很远,相距四分之一个球体,模拟计算的结果显示,我们绝对安全。
我们的确没有危险,在他撞击时,只感到地面轻微颤动。但撞击面的扩散,波及了江安娜的那块区域,也就是说,江安娜精心布置的科研区域,被凯文无情地破坏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江安娜发怒。她冲到凯文面前,脸涨得通红,眼里的火变成一把利剑,剑尖直指凯文的眉心。
凯文轻笑,嘟囔着:“别忘了,没有我,你们休想在火星开采。”
我去拉江安娜,抱住她,低语:“消消气,等我们赚够了,就离开这里。”
江安娜盯着我,眼里的火消散了些许。她一言不发,将我推开,离开了舱室。从此,她都离凯文远远的,偶尔碰见,就狠狠瞪他。
采用撞击方式探测小行星,是深部探测的主要手段之一。老实说,我们都没想到,凯文会将这方法用在对火星的开采上。一开始,他还是考虑了安全因素,因此使用的是最小型号的撞击器。它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为倒锥形,直径较大,下部是侵彻体,为细长圆柱。当撞击器高速撞击星体后,两部分自动分离,下部潜入地内进行探测,上部由于截面积较大,就停留在地表。凯文召集矿工以此为中心,建立了一个深部采矿的临时工地。
撞击器下部的细长圆柱里携带着肥料,一旦圆柱体稳定,肥料里的铈族菌迅速形成并释放,就能知道火星深部是否有矿物存在,若是有,便可以测算成矿量。结果证明,凯文是对的,撞击器形成的凹槽里,蕴藏着丰富的矿产资源。
有了第一次撞击的成功先例,凯文又分别选了五个地方进行高速精确撞击,形成六边形的网络采矿区。在对火星南半球岩层数据不完全掌握的情况下,凯文选择用小行星撞击器进行深部采矿,相对于其他采矿方式,确实更为节约成本和高效。不得不说,凯文将开采小行星的方式运用到火星上,在实际操作中又进行了一些改良,确是开创了火星采矿的新模式。
那段时间,从高空看,火星曾经的暗区变得灯火点点,尤其在六边形的区域里,灯光如贫瘠土壤里逆向生长的幼草,在不断壮大中给我们带来了无限惊喜。那些通过肥料浸入矿区深部的铈族菌,将转化的矿物附在外层,由智能设备收集到一定数量,运送到仓库,无须再经任何加工,就可以由货船售至买方。
凯文觉得这一切比捕获小行星采矿更便利,毕竟雇用货船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捕获过程中的风险也极高,资源的质量能否得到保证都是不确定的。所以,当两个月后开始盈利,凯文果断地将自己的其他产业全部转让,把所有资金都投入到火星采矿。他想实现一本万利。
不久,凯文就宣布即将开发第二个“六边形”。江安娜立即找到我,说:“皮亚思,我要离开这里。”
“那你的研究呢?”我不想和她分开。
“我的?”江安娜露出苦笑,“自从凯文使用小行星撞击器后,我的研究就成了废品。我想得到的所有数据,他都抢先一步获取了。没错,他让我失业了,我已经是个无所事事的人,所以我要离开。”
“那你去哪?”
“青海,我的家乡。”她的忧愁爬上眉头,“我母亲曾说,如果某一天我累了,就回家休息。”
“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我努力找理由阻止她。
“莫弗会跟我一起走。”
我一惊。
“莫弗的实验进展很慢,他想知道火星环境里的哪些因素在影响铈族菌,所以当我说到想回地球时,他也提出想回去进行一些比对实验。”
我还想劝她,她打断了我的话,继续说:“皮亚思,你也希望莫弗的实验早点成功,对吧?如果铈族菌能在其他环境中培养,或者说只能在火星培养,但能用于其他星球,我们就不必困在这里。我们又不是没了凯文就不行!”
我点点头,明白她心里还窝着一口气,只好答应:“好,明天我就派一艘小艇送你们回去。等我这边时机成熟了,我马上过去找你。”
于是,江安娜和莫弗先于我一步回了地球,去往青海柴达木盆地红崖。我本以为她是意气用事,迟早会回到我身边,但她自此再也没踏入火星一步。而凯文始终没把她和莫弗放在眼里,以至于他俩离开了许久,凯文都不知道。他有足够的肥料撒在矿区,有足够的铈族菌帮他采矿,有足够的客源来争购矿石,他什么都不缺,又怎么会关注两个无名小辈呢?
很快,在火星矿区形成良性循环后,凯文拥有了大量财富,开始享受从未有过的奢华生活。在纸醉金迷中,他到矿区的次数越来越少,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正因如此,他需要一个愿意长期待在火星的助理,这个人,自然是我。
…………
(该篇已被《中篇小说选刊》2024年第2期封二重点推荐)
《科幻立方》2024年1月总第4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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