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先德:江西高安人,宜春市交通运输局高级经济师,曾独著出版两部长篇小说、一部短篇小说集、一部随笔集。

今日的卿内阁会议,与往常大不同。在座的八个人都是新面孔,并且全是清一色的年轻者,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会议,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自豪,同时还有忐忑。
晋襄公在位仅七年,这是他第二次组的内阁:
狐射姑为中军将、赵盾为中军佐;先克为上军将、箕郑父为上军佐;先蔑为下军将,荀林父为下军佐。栾盾、胥甲为候补入阁成员。
晋文公创建的“三军六卿制”,这种军政合一的领导体制,在统军治国理政方面,显示了强大的合理性与生命力。最早的一批六卿们,都属“德高望重”之辈的老臣,都无限忠于重耳和晋国,都以公为先,处处秉原则履职办事当差。如赵衰推辞做中军将并推荐忠良之士;如郤縠不惜为国战死方休;还有一位以死示忠的先轸,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名正言顺的元帅、第一位战争艺术大师!晋襄公接受了父亲的全部遗产,包括霸主的权威与地位,用不着象父亲那样辛苦,更用不着从头开始,是守成之君,加之本性宽厚,不像其父手腕强硬,采用的是“垂拱而治”,也就是继续按父亲的那一套办,这是“萧规曹随”最早的源头,最根本的是继续实行“三军六卿制”。
中军将先轸去世,一动百动,并且还是主帅,就意味着要组成新一届“三军六卿”,没有什么比这更重大、重要的了。当然公室人员最理想,有道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但自己的兄弟不在身边,两个在北翟、一个在秦国、一个在洛邑王室、一个在陈国,父亲生前送走他们,就是不让他们在晋国任职,甚至不能在晋国立足安身,公族又几乎在爷爷手里斩尽杀绝。晋襄公思虑再三,启用先轸之子先且居接任中军将,赵衰为中将佐(兼);栾枝为上军将,胥臣为上军佐;箕郑父为下军将,胥臣的弟弟胥婴为下军佐。这是他第一次组阁。箕郑父是姬姓旧族,其父亲生前曾为下军佐的,只是提拔了半格。但这么一来,原来郤縠与郤溱、狐毛与狐偃兄弟同时进入六卿,现在是胥臣与胥婴兄弟同时进入六卿,先且居接替父亲先轸任中军将,这就开了六卿“世袭”的先河!并且,“三军六卿制”实行近十年,坐实了卿的权力,地位远高于一般的大夫,其家族势力急剧扩张,炙手可热,甚至连国君也莫可奈何,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在新旧贵族中,涌动着渴求进入卿内阁的暗流。
平静的日子还没有过上一年,噩耗不断,狐毛、狐偃、赵衰、先且居、栾枝、胥臣、胥婴等或因病或老衰相继自然死亡。晋国六卿人员大面积损失,卿内阁急需重组,并且工作量很大,牵涉的面很广,很容易出现各种意想不到的变数,直接影响朝政的稳定。由于事发超乎想象,晋襄公倍受打击,根本没有心理准备,整日郁郁寡欢,心事重重,迟迟没有将重组卿内阁提到日程上来,突然感到这事非常棘手,“牵一发动全身”!
其实,从晋文公组成“三军六卿”那一刻起,士兵们与中低层将军倒是很拥护振奋,因为指挥系统健全了,更有利于打仗,治理国家和战争战场,也需要一批出类拔萃的能臣大将。而那些显赫的新老贵族们,表面上跟着欢呼雀跃,一副感动唏嘘的模样,心里却是一肚子牢骚,那几个“卿”们有什么了不起,自己比他们差不了多少,甚至比他们有些方面更强,只是国君没看上,只是赵衰没有推荐自己,若自己成为“卿”,一定比他们干得漂亮。在言行举止上,摄于重耳的威望和手腕,不敢公开有所表示,担心招惹不是,尤其是颠颉仅以战时抗命,就处以极刑,连十九年的陪同流浪的功勋,都不能免,更加噤若寒蝉。
其时,争夺卿位的分成两大阵营:
以姬姓为主的“土著贵族派”:是从晋献公时代甚至更早就已发达的家族,在晋国根深蒂固,长期以来,是除公族以外晋国最重要的支柱和政治力量。如姬姓箕郑父、士蒍的儿子士缺与士榖、栾枝的儿子栾盾、老牌赢姓梁益耳、先蔑、先都、荀息的孙子荀林父。其中荀林父是重耳任命的大夫中行将与御驾,箕郑父则是两朝“内阁”元老,梁益耳是父亲时代的“东漂族”。
以追随重耳十九年为主的“流亡族”:是晋文公、晋襄公时代发达起来的贤臣之后。凭父辈的功勋光环脱颖而出,如狐偃的儿子狐射孤、赵衰的儿子赵盾、先且居的儿子先克、胥臣的儿子胥甲,还有老臣魏犨等。本来还有颠颉,是重耳流亡十九年的追随者,可惜在攻打曹国的战争中,这是重耳继位后的第一次战争,必须严肃战场纪律,魏犨与颠颉违抗重耳的命令,颠颉被处以断颈椎毙命,魏犨因勇气、勇力过人,战争中可能还需要他,留了一条命“以观后效”,一直闲置没有得到重用。

父亲那时的决定与做法,今日依然继续有效。晋襄公思前想后,初步有了一个方案:晋国的“根本”不能丢,应该重用老贵族,为平衡诸卿之间利益,实行以老带新,由士榖为中军将,梁益耳为中军佐;箕郑父为上军将,先都为上军佐;下军的将与佐就留给“流亡族”。先氏内部一直不和,分成先轸与其父先丹木两派,先都为后一派,属“土著贵族派”。
未料,不知是晋公室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差,还是都有卧底在晋襄公身边,或是潜规则买通,大家从各个途径渠道,都打听到了晋襄公的方案,一家欢喜一家愁,“土著贵族派”欣欣然踌躇满志得意忘形,“流亡族”戚戚然坐立不安忧愤不屈,为自己的前途担忧,深感对不起父辈。
此年一开春,晋襄公觉得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大家的心都凉了,还可能生出意外。于是,学着父亲在被庐阅兵的做法,选择在一个叫“夷”的地方举行大阅兵,并在阅兵后进行“内阁”重组。这次阅兵比上次的效果差远了,不仅两派的巨头们敷衍了事,连中下层将军们也心不在焉。
阅兵刚刚结束,还没有开始组阁的程序,最年轻的先克不顾一切冲到晋襄公面前,一脸悲怆,几乎是充满无限深情地哽咽道:“狐偃与赵衰们之功不可忘啊!”先克的话道出了新贵族派的共同心声,这时刻岂能让他一个人“孤军奋战”,赵盾、狐射姑、胥甲等纷纷涌上前附和,表演得愈加感人肺腑,甚至有的竟呜咽不能出声,有的激动地涕泗横流。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晋襄公不得不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先克的话很有道理,确实如此。如今晋国如日中天的强盛,都是这些孩子的先辈们,当年历经千辛万苦舍生忘死追随父亲创造出来的,实属不易,是完完全全的“大公无私派”;而那些老旧贵族们,许多是只吃老本,不思立新功,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曾经归附晋惠公、晋怀公,后来见机不妙,又“反水”紧跟父亲,是不折不扣的“风派”。如果立下赫赫功勋贤臣的后代们,不能得到应有的重用与富贵,那么谁还会为晋国拼死拼活呢?当然老旧贵族在晋国叶茂根深,长期以来就是晋国的支撑,也是不能得罪的。
终于,晋襄公下定决心,按照前辈功勋大小,来安排他们的职位等级,同时兼顾老贵族。本来先轸是晋国的战神,军功最多、最高,应该是他的后人做中军将,但此时先克刚成年不久,未经历多少历练,于是宣布:狐射姑为中军将、赵盾为中军佐;先克为上军将、箕郑父为上军佐;先蔑为下军将,荀林父为下军佐。栾盾、胥甲作为“内阁”候补。赵盾兼任其父赵衰留下的执政大夫一职,完成了对父亲的“世袭”!陡然之间局面反转,新贵族完胜,主宰“内阁”;老贵族居于下风,心有不甘,咬碎牙吞入肚子里。
一个插曲出现了。
晋襄公的老师阳处父从国外出差回来,听说此事后,急急来见。力陈赵盾才能过人遇事果断举重若轻,又在北翟长大,一身彪悍阳刚之气,作为元帅是最合适不过了,重用赵盾对国家有利。当然他曾是赵盾之父赵衰的部下,受到过许多照顾,又被推荐做了太子的老师,心里偏袒赵盾,借机报恩,这个是不能说的。
晋襄公一怔,中军将人选此事非同小可,又转而一想,两人的父辈亲如兄弟,一起追随父亲在外十九年,执政后又默契无间,谁跟谁呀,两人无论哪个做中军将,没有什么区别。也不便驳老师的面子,便点点头默认。
阳处父便以晋襄公名义,重新任命赵盾为中军将,狐射姑为中军佐。如此一来,加上世袭为卿,赵盾就彻彻底底是晋国军政一把手了。
赵盾作为主帅兼卿执政,理所当然坐于主席位;狐姑射作为副统帅坐于对面的副席位,这是两个刚过而立之年、承袭父职的年轻人,都没有太多从政处理国家大事的经验;先克与箕郑父、先蔑与荀林父为左右席;栾盾与胥甲列席为下席。这八个人的肩上,承载着晋国的命运,大家的心情都有一点激动又紧张,因为他们要创造以前晋国没有过的历史。尤其在晋襄公刚刚去世、新国君未立的非常特殊而又敏感的时刻,他们的决定无须经过谁批准。
赵盾其时才三十岁出头。小时候在北翟国受到父亲良好的教育,十一岁后,赵衰随重耳逃亡去了,他随母亲生活到十八岁,在人生这个成长的关键期,在“马背民族”的北漠草原之地,养成了阳刚彪悍霸气的性格,与父亲判若两人。十余年跟随父亲出入朝政,耳闻目染,对军政事务得心应手。由于赵衰生前做人的成功,同时深得两派贵族拥护,朝野口碑极佳,为他留下了良好的政治生态环境和人际关系,加上晋襄公临终前,又对他象当年晋献公对荀息一样“托孤”:“我死之后,扶立太子夷皋为晋国国君”,更使他风光至极!其实当时赵盾是看在国君的面子上答应的,对一个将逝之人,给予最大、最后的安慰,莫过于答应他的要求,实现他的遗愿。

国不可一日无君,晋襄公走后的第一次卿内阁会议,就是商讨迫在眉睫的为国立君嗣的问题。
此刻,赵盾心里却矛盾极了,是国君的遗愿重要,还是晋国重要,怎么办?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决定还是以晋国利益为重,尽管这有违于先君的心愿,也顾不得别人怎么看,后面会发生什么。在这个重大问题上,他是出于公心的,尽管可能遭到异议甚至有风险,也显示出与他刚“出道”、年纪轻轻不相称的成熟。
赵盾逐一环视了大家,宣布会议开始与议题。用异常郑重、坚定的语气说道:“虽然我受托孤之重,先君之心可以理解,但乱世之际当立年长者为君,太子夷皋年幼仅四岁,完全还是个在母亲怀抱中的孩子,日常生活都不能自理,断无法治国理政,这不利于晋国,不如拥立晋文公的儿子、先王的弟弟公子雍。公子雍年富力强,深受文公喜爱,又有才学,在秦国孤零零一个人,凭自己的本事,做到了大夫亚卿,有治国理政的经验,如果立他做国君的话,晋国的前途与霸业可以得到延续。”
这完全出乎与会者的意料,因为这是违背先君遗愿的,又是“托孤”卿相嘴里嘣出来的,但仔细一想,此时的赵盾如果立年幼的太子,他更可以长时间掌执朝政,大权独揽,他这是一心一意为国家命运着想,失小节而守大义,确实是忠心可嘉。一千多年后北宋第一个太后杜氏,在临死前也提出要传位给长者,以利江山代代相传。也只有他敢于提出这样的立君嗣方案。大家都没有这个思想准备,表情各一,心情复杂,会议一时陷入冷场。
良久,副统帅中军佐狐射姑提出自己的意见:“我赞成不立年幼者为继君,但具体人选,还是立在陈国的公子乐为好!他的母亲被晋怀公与晋文公所宠爱,我们立她的儿子,晋国上下必然拥护!”
“不可!”赵盾断然拒绝据理力争:“怀嬴的地位不高,一个妇人侍奉过两个国君,并且还是叔侄,立他的儿子名不正言不顺。再说,怀嬴的地位在文公九个夫人中,排名一挪再挪直到最后,可见文公生前不待见她,这样的人,她的儿子能有什么威望呢?作为先君的公子,公子乐不能去大国得到庇护,而呆在陈国这样一个小国,说明他很没出息,晋文公也没有看好他,陈国小离我们又远,一旦晋国有事情帮不上忙,对晋国的霸业没有意义。而公子雍的母亲杜祁,高风亮节,因为襄公当了国君,就主动让他的母亲逼姞排名在自己的前面;因为北翟人是我们的强邻,就让季隗也排在自己前面;纵如此,杜祁在文公的夫人中还是排第四名呢!正因为杜祁的谦让,文公就喜欢她的儿子,让公子雍到强邻秦国去做官。秦国强大离我们又近,足以成为他的外援;母亲深明大义,儿子受到宠爱,足以在老百姓中树立崇高的威信,立他是非常合适的!”
会议默认赵盾的意见,理由太充分了,并且都是国家利益,没有私利。狐射姑发现自己的提议没人附和,象放个响屁一样,脸色铁青,堂堂副统帅,竟然是多余的人,一怒之下,愤然退出会场。
群皆愕然,因为现在是非常时期,一、二把手分歧公开化了,并且是在立君嗣的重大问题上,为以后可能出现的情形担忧。
赵盾没理会这些,派遣下军将先蔑、重量级大夫士蔿之孙士会,带着重金及华贵礼品,前往秦国迎立公子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