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 (散文)
王长胜
01
过年啦!特别怀念父亲母亲。今天说说父亲。
我的父亲淳朴、善良,随遇而安,与世无争。
到老了,他还保持一颗童心。
老父亲晚年额头谢顶,晶亮亮的,跟他魁梧的身材很匹配,显得特别有男人气质。

小时候,我和几个弟兄常常遐想有一天能去摸摸父亲那圆溜溜的额头,又谁都没那个胆量。弟兄六人,都没人敢去摸。
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我结了婚,敢去摸父亲额头的人诞生了。她就是我女儿。
女儿长到五、六岁,父亲便喜欢围着她玩耍。女儿恃宠撒欢,只要说一声:“阿公,我给你洗头。”父亲立马就会安静地坐下来,任她的小手在头上额前摸过来,又摸过去。
小孙女为爷爷“洗头”, 当爷爷的似乎十分享受,总是不断地咧着嘴,展现一脸笑容。我和妻子每见到这种情景,也总是情不自禁停下手上的活,为这一老一少逗乐的场景击掌叫好。
女儿长到八岁,开始上学。每到放学时,父亲总是早早地守候在她学校门口。女儿调皮,有一次拿着她红绒线小帽,要给父亲戴上,说∶“阿公,你来接我的时候,戴这个帽子。我放学后走出学校,一眼就能看到你了。”
父亲欣然接受了那个建议。
我看不过去,说“不行,这么花俏的帽子怎么能叫阿公戴呢?丑死了!”
尽管我极力反对,父亲却依然戴着红帽子跑去接女儿,而且接了好几次。
学生中有人笑,父亲也对着他们笑,显示出非常开心的样子。在日常生活中,父亲是个甘于平凡的人。上班、做家务、逛菜场,几乎是他主要的生活内容。他全部的心思、希望、欢乐,都溶入了日复一日的平淡日子里。
小时候,父亲上街买东西,或者走亲戚,都会带上我。父亲温暖的大手牵着我,显露出一脸的自豪和得意。父亲握住我的手,那感觉就像握住了他全部的爱;而我呢,像在感受一种阳光般的温暖。
女儿出生后,父亲的这份爱,似乎又从我身上转移到了女儿身上。父亲慈祥的微笑,勾起了我太多的记忆……

02
上世纪六十年代,人们的生活都很简单,买自行车凭票,买手表凭票;买日用品、家具也需要靠运气。
一个国庆节,提篮桥一家钟表店将特供30台三五牌台钟。父亲得到消息,晚上披一件棉袄,端个小板凳不声不响地出门去了。
钟表店门前,为了买台钟,有不少人在排队。父亲跟他们一样,在钟表店门前的小板凳上整整坚守了一个通宵。
翌日早晨,父亲抱着崭新的三五牌台钟回家的时候,不但不感到疲倦,脸上还洋溢着无限的欢乐和兴奋。
父亲得意地对我说:“这台钟多好看啊,是留着给你结婚用的。”
那一刻,我的心头顿时一颤,周身热血奔涌。我还没谈女朋友啊,父亲竟想得那么周全!
人们都说:父爱如山,如何如何地伟大。
城市中难得见山,我总想到天上的云彩。
父亲的爱,像苍穹之云朵,总是一抬头就能清晰地看见。
七十年代,我中学毕业下放到淮北农村。
我的身体经过劳动锻炼,日渐健壮,只是经常饱受痔疮折磨,疼痛起来苦不堪言。
父亲说,要趁早治疗。于是,他找到关系,联系了一家中医院的专家,请他给我手术。
当时,上海各大医院正在推行“针刺麻醉”,说是新生事物。手术前,医生让我在“针刺麻醉申请书” 上签了字。
那天上午,我排在第三个手术。 第一个进手术室的人,在手术台上不断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手术室外等候的第二个病人闻嚎丧胆,立马逃走了。
父亲听着手术病人的惨叫,霎时脸色大变,低声问我:“你还想不想做?不想做,就算了。”
我想了想,确实闪过了放弃的念头,但转念又想:父亲帮我找了关系不说,还交了那么多钱,多不容易啊。
另外,我从淮北农村带回家10斤花生米,指望着给父母亲和弟兄们一起分享的。父亲为了我这手术,硬是一粒未留,连口袋一起悄悄送去了主刀医生的家里……
我不能说放弃就放弃啊!主意拿定,我一咬牙,说:“做。今天挨一刀,说不定还治好了呢。”
后来,护士喊我的名字,我走向手术室的瞬间,瞥见父亲迅速转过身去,默默地离开了。
我实施手术时,由四名护士压制住我的两臂两腿,另有一名身高马大的护士压住了我的后腰。
整个手术中,我进行了不屈不挠的反抗、挣扎、喊叫……
手术结束,我喉咙喊哑了,全身衣服湿透,整个人像瘫痪了似的被护士扶出了手术室。
我终于明白:所谓“针刺麻醉” 、“新生事物” ,其实是忽悠人的东西。它的实际作用,仅仅是转移手术病人的注意力而已。
想一想吧:大腿上扎满了银针,一通电,一抖一抖的,你能不为他们担心吗?
那个时代,城里人吃粮食都是上级按工作强度或不同年龄计划配给的。
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位护士在我身后抱怨说:“我的妈呀,都像这样的病人,我一个月三十八斤粮食怎么够吃啊?”我苦笑着,连抱怨的精气神都消失贻尽了。
父亲从医院出去,并没有立刻回家,只是在一条我回家必然经过的马路边耐心地守候着。

父亲望眼欲穿地瞅着医院的出口,等啊,等啊。
当我的弟弟扶着我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父亲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过来。
父亲见到我,先对我审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我面前转过身子,一声不吭地蹲了下去……
我直愣愣地望着父亲的背影,没作出任何反应。
之后,我才听到父亲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快上来,我背你。”
父亲啊,那一年,您已经是六十了啊。
你还把我当作孩子吗?
花甲之年的父亲毅然张开健壮的双臂,反手揽住了我的身体,一使劲,站直了身子,然后疾步飞跑起来。
我匍匐在父亲的脊背上,由他背着一路奔走到了家里。
这一刻,作为一个男子汉,是什么感受啊?
我强忍着泪水,没让它涌出眼眶。
我曾经看到过一头老牛。夏日酷热的风袭击着老牛苍老的身躯,老农将老牛牵向河滩。
在它即将步入水中歇息的时候,老牛果断地回首叫了声“哞——”,随后,眼望着跟上的小牛走进水里,它才在水中蹲了下去,欣慰地合上了双眼。
无论何时何地,老牛都表现出护犊之爱。
我还知道有一只黑熊。当小黑熊全身伤痕累累、被野豹穷追不止的时候,苍老的黑熊突然仰天吼叫,摆出了向野豹决一死战的架势。野豹终于退却了……
这个震撼人心的场面,给了我们多少联想啊?
在父亲坚实的脊背上,我顿时彻悟:爱,原来不但是一种坚强的承载,同时也是不畏艰难的担当。
这种担当,是可以不惜代价的。父爱伟大,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份担当啊!

03
那些年,我的三弟在江西永丰插队落户。
永丰盛产各种木材。
我结婚时的大床、五斗橱,是父亲请三弟在当地用上好的木材定制的。
结婚那年,三弟将大床、五斗橱托运到上海,我再将它随客运轮船运到马鞍山。
大床的两根床档很沉重,且将近两米长,轮船不给托运,必须随身带。
临行前,我一直担心:两根床档如何才能弄去十六舖码头?
那天早晨,天气非常冷,西北风呼啸个不停。父亲却扛着两根床档,早早地出了门。
早春中的上海十六舖码头,沐浴着淡淡的阳光。
因为寒冷,来来往往的人们在刺骨的寒风中一个个都缩着头。偶尔有一、两个昂着头的,一定是在人群中寻找失散的同伴。
我和妻子从公交车上刚下车,老远就看到了父亲。

寒风中的父亲高高地昂着头,一手扶着两根床档,像一尊雕塑似地巍然伫立在人群之中。
不少缩着身体行走的人都向老人家投去了敬畏的目光。
父亲看到我们,呵呵地笑了笑,然后将扶着床档的手轮换了一下,又一使劲,将两根床档扛到肩膀上,坚持送我们进了船舱。
直到帮我们找到座位,父亲才松了口气,嘱咐说:“这下好了。往后你们好好过日子吧。”
父亲平时话不多,也很少指责我们弟兄几个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
他一般不说,让我们自己从课本上或生活中去领悟。
平日里,父亲总是把自己的情感和对生活的无奈深深地掩埋在心里。
在我们弟兄面前,他从来不表露他的懦弱,而总像一座山一样屹立着。 面对贫困,面对形形色色的困难,父亲没有牢骚,没有埋怨,有的是克服困难的办法和勇气,有的是随遇而安的淡定和相信明天会生活得更好的乐观。
直到快到七十岁的时候,老人家的脸上还没有明显的绉纹。
在平平淡淡中生活,日子久了,有时候我们常会感觉不出幸福和美好。
但是父亲不同,能过上平淡、安稳的生活,就是他的心愿。
看似波澜不惊的平淡日子,父亲一天天过得有滋有味;同时,父亲还总是力图在一天又一天平平淡淡的生活中选择坚强,体现着自身的能力。
最近我读一本书,读到一句话令人十分难忘:“甘于平淡,乃智者认识人生的终点。”
我终于感慨万千:哦!平淡的人生,也是一种智慧的人生,更是一种智慧的情怀啊。
生命中,有一种温暖,从我来到人世就根植在父亲心间。父亲随遇而安、与世无争的品质,都是他老人家去世以后,我在怀念中渐渐清晰的。
每个人的一生,其实都在积累自己的品质。
人都会老,但他的品质永远不会泯灭;优秀的品质,往往闪烁着人性的光芒。
我小时候学习成绩不错,放学回家,整天抱着课外书不放手。
父亲望子成龙,一心指望我能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
但是,一场运动废除了大学招考制度。高中毕业,我别无选择地下放去了淮北农村。
我去农村“接受再教育”的那段岁月,是父亲最悲痛的日子。

一连几天,父亲都一语不发,默默地做家务,默默地吃饭,然后默默地叹气。
第二天不知什么时候又上班去了。 我心里明白:我去农村插队,父亲心上不忍,却又无可奈何。
一次,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告诉我:“别说我伤心。你要去淮北农村,你爸也暗暗流过好几次眼泪呢。”
我听了很心酸,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我去淮北农村的时候,临分手,父亲憋了半天,只对我说了一句话:“生活,需要有咬紧牙关的时候。再大的困难,咬咬牙,就过去了。”……
老人家一辈子不善言辞。他的话听起来有点冷,可事实就是这样啊!
我把父亲的话铭记在了心里。
在淮北平原的茅草屋里,我白天出工,晚上在煤油灯下读书、学习,天天如此。
每天早晨,我的两个鼻孔总是被烟气熏得漆黑,成为农家姑娘、小孩们经常逗笑发笑的话题。
1971年,那个永远难忘的夏天。连日大雨,洪水泛滥,村庄被淹,举目汪洋。我和另外两名上海知青被困在大水中三天两夜,没吃没喝。
一咬牙,一人抱起一根木柱跳进水里,随水漂流,来到了一个山坡下面。最后,我们依赖老乡种植的玉米充饥,顽强地活了下来。

04
小时候,我曾经觉得最厉害的人就是父亲。
他晚上不怕黑,雨天不怕淋;家里自来水龙头坏了,他会修;冬天没到,他就腌了一大缸好吃、又总是吃不完的咸菜;他上班赚钱,从来不埋怨苦和累,还总把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有一天,我仰望蓝天,突然对天发问:像大树一样让我遮风挡雨的父亲,也曾经是个张开双臂要求大人抱他、疼他的男孩子啊!
父亲啊,究竟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强大呢?
是岁月吗?
还是爱?……
此刻,我的心潮澎湃。
流年匆匆,沧桑岁月。
读懂了父亲,我有了深切的感悟:无所谓人生冷暖与岁月薄凉,唯心中的淡然与从容,才能温暖生命。
人生的美好,实际上是一个人内心的安然若素。
明天是龙年初一。
我默默地仰天向苍穹祈祷,遥祝天堂里的父母一切安好!
这一刻,窗外传来炮竹声声。
随后,不知那家的电视机晌起了女歌星谭维维深情而温暖的歌曲《往日时光》。
歌声飞扬,久久回荡:
“人生中最美的珍藏,正是那些往日时光……如今我们变了模样,为了生活天天奔忙;但是只要想起往日时光,你的眼睛就会发亮……”
2 0 2 4年2月2日


《作者简介》
王长胜 男,上海人。国家二级作家,安徽省马鞍山市文学院 副编审; 已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计250余万字,作品散见《长江》《花城》《人物》《小说界》《青春》《安徽文学》《海峡》《奔流》《鸭绿江》《新华文摘》等杂志;有作品多次被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等结集出版;另有小说集《纯情》、散文集《岁月如歌》、长篇传记小说《张家港首富》《今生无悔》《李白诗文故事》等;已拍摄的电影《叶圣陶在甪直》、电视剧《碧血秦淮》《苦果》等,受到了观众的喜爱,赞誉满满。
小说《无辞的歌》、散文《天都峰上连心锁》《海粟老人会见刘国松先生》《散淡情怀》《荠菜香》《书趣》《享受宁静》,七次荣获全国性文学大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