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要轻易将一个人的灵魂摁倒
谢谢新近关注的读者朋友!
2023年最后一天凌晨12点,我更新了一期推文《诗意,闪烁在生活远近之间》,这是我刚出版的诗集《蹲守在风的眼睛》(人民日报出版社)的自序。随后这些天,新书出版的消息得到了一些诗人、作家、媒体朋友及诗歌平台的关注,大家纷纷伸以援手,为诗集奔走相告、吆喝鼓劲。(《李新新诗集《蹲守在风的眼睛》出版 | 赠书》)
前几日,诗集的研讨会在北京举办。现场的学者、诗人和诗评人提到了几个较为一致的关键词:力量感、思想性、人文关怀。(中国诗歌网《一部坦陈阅世心灵的“原野集”》)
公众号“衣者褚”说:文学不能脱离现实,若脱离现实就会缺乏人性的感染力。新新的诗,处处都与现实有关,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这种文字与思想底色,应该与她在学校里受到的新闻学教育有关,也与她的阅读有关,更与她与生俱来的善良天性有关。(《从新闻学院毕业后,她选择了用诗的语言关照现实》)
这些确实是我想通过诗歌传递的。我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写作者、一个写诗的人,永远不能低估读者的感受力。
因此,当在后台发现公众号一下子涌进来一大批新读者时,我很感动,也想分享一个感受:
一个人可以不会写诗,但他也许是个诗意十足的人;相反,写诗者或者已经拥有“诗人”称号的人,不一定真的有一颗纯良的诗心,也不一定触摸到了诗意的精髓和实质。
今天除了发布一组诗,还有创作谈——它大概是解读的一把钥匙。“修辞立其诚”,对待文字,我总将“诚”字放在首位,在诗歌里更是如此。诗歌不同于其他文体,写诗于我而言,是一场绝对意义上的忠实与袒露。因而,我在这篇创作谈里,也完全敞开了自己。我希望无数与生活较量过的普通人,能从这本诗集中获得力量。

涉险
一个消息丢进群里
像丢进一个定时炸弹
没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可我注定在这一天
要和危险捆绑
都怪我
困于这千里之外的城
我想回到老地方
千万重云彩包围的地方
不管消息是真是假
我想扑进熟悉的破房子
抓住一个人的影子
质问
——他,已离别了许久
困于城中的人
无处寄出过于沉痛的心思
她一直在寻一个机会
就像等待一枚
危险的炸弹
将一些闷在心头的嘶喊
炸裂成
千千万万的碎片
置换
巨大的噪音,从一方传至耳膜
也许同时还有几个方位
巨大的噪音常常是混乱的肇事者
它能瞬间把我击倒
让所有的感官,失去素日的秩序
但此刻,我从巨大的噪音里
捕捉到一种深远的、前所未有的宁静
它洗澈有形的、无形的动荡
成为万物复苏的力量
它从躁动里诞生
又将躁动,屏蔽于身体的宇宙之外
它赐予一双轻盈的翅膀
带我飞越到峰顶之上
我的身体,所有的部位
在无边的宁静里
消散为透明的分子,唯有一双眼
清澈之眼,像见证奇迹般
见证苍茫的山脉间
倾泻而下的白色奔马
千万匹,化身流线
以飞扬之姿,孕育出
莲花般的静默
——它们,是奔腾不息的生命
事故
清晨,目睹一场车祸
在转弯的路口
两辆车、两个身体同时着地
我的心,也跟着着地
两个身着黑衣的骑车人
倒在白色的斑马线上
一动不动
腿弯曲成了两个
黑色的月亮
我站在苍老的花坛前
脚步不听使唤
也许有一只猫
也在观察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我和猫,伺机而动
一个鸣笛声起来
另一个鸣笛声起来
第三个、第四个......
后来我分不清
是谁首先打破了
这疼痛的宁静
我起步离开
经过每一个扯着声音的车窗旁
便狠狠瞪一眼——
这一群无情的家伙
猫也欠身而走
这是冬日的一个清晨
鸣笛声里,一个黑衣人爬起来
第二个黑衣人爬起来
仓皇挪出侵占的过道
他们颤动的背影
如落水之月

漏洞
罪过,若没有人尝试揭开
一些美好便被遮蔽
如同七月的雪
将万物躁动的炽热遮蔽
不分青红皂白
即便一只野猫
从城头跃过,蹑手蹑脚
也总有黑色的党羽
将它的眼死死勾住
谁整日端着,摆出君子模样
谁就会在月光抛洒的
阴谋里,狠狠跌上一跤
尽管不发出声响
但身体里流淌的隐痛
是抹不掉的疤痕
疤痕,还有被撞击的河流
和折断的花草
它们,都是遗落在人间的证据
修女
不守教堂,不捧圣经
当误解如蛛丝缠绕,不急于辩护
不把委屈上膛,收回弦上之箭
你知道,力的反面,徒增反噬的筹码
做一个修女,保持修女的韧性、宽容
和必要的隐忍
让你的场域变成大海的场域
让它容纳乌贼,风浪,腐烂的水草
你所站立的土地,崎岖埋伏
偶有野兽出没,山风溢出嘲讽的味
惊险和孤寂自不必言说
你生不出翅膀,飞去另一片天
但做一个修女,你终将积聚
已久的沉默,化成无字之书
化成滚烫的力,撬动扭曲的天平
撬动失衡的人心
拒绝审判
不要轻易把我钉上十字架
你知道的,这改变不了什么
无非是看起来溃烂的眼珠
和将要熄灭的胸膛
无非是泥一样的肉身
留给一段荒唐的历史
不要轻易将一个人的灵魂摁倒
你知道的,这铜铃一样的坚决
不会永远匍匐
无非是宣泄一种阴暗
无非是供一场罪恶的狂欢
把这插满春天的土地,生生割裂
大地的筋脉
淌出黑色的血

红色的愤怒
天黑暗黑暗
红衣女人如一片枯叶
撞进夜的冰凉
红,格外显眼
鞋,不知去向
单薄的衣衫将扭曲的身体
胡乱地纠缠
一只有力的手出现了
它只是漫不经心地
拽着受伤的魂魄
像拽一只落水的猫
凝固的空气里
划出一道倔强的嘶吼
围观者三三两两
一堵漏风的人墙
浮动在僵硬的赤脚旁
昏黄的夜已将残月里
仅存的正义吞噬
远处,愤怒像火苗窜起
又渐渐压下去
如同迷醉的冬夜压迫
早已皴裂的唇
我无能为力
只好斟上一壶红色的烧心酒
把风和雪一一遣散
此刻,没有什么
比胸中倾倒的大厦
更不值一提
在春天,我想起的是遥远的季节
在春天里,我拾起春天的诗句
在一个并不诗意的房间
我默念诗人们颂扬的春天
那里有春草、春雷、春天的燕
有苏醒的河流和萌动的田野
有我从来认不出身形的花朵
有蜂舞蝶飞,和它们翅膀煽动下的爱情
以及尽可能美好、年轻的事物
更多的,诗人们迎接春天
以春潮般,蓄势待发
一种向上的劲头
混合堤岸边——想象筑成的岸
一些揉碎后,悉心粘合起来的
闲情,或年的火红之后
刺破或开裂的力量
我寻找着我的诗句
属于春天该有的样子
——约定该有的,春天的模样
但萦绕我脑海中的事物
始终勾勒不出一个春天
它的轮廓,远看缺少恬淡
近凝,它张开一道
梦的缺口,那里布满
我再也无法触及的
旧时光,和无法共享的
关于明日的畅想
我只看得见,模糊的
星星点点,如同记忆里那一双
告别的手,它们老茧缠绕
但再也不会生出更多
无法生出更多,更多的苍老
因为时间,自那之后
便是长久的凝滞
永恒的凝滞
凝滞在一片荒野之上
遥远的季节在身后消逝
它们再也催生不出新的花朵
在生命的尽头,我看见
春天,正徐徐落下帷幕
而我自此寄出的所有思念
不会在又一个春季到来之时
如诗一般,款款走来
抽魂
如果有人问:
信仰坍塌是什么感觉?
我会向他描述:
如昂扬耸立的高墙
在眼前磅礴地坠落
万千尘土
顷刻间归于死寂
巨大的毁灭
常常撼动心魄
但沉闷无声
信仰倒下的人
在烈日耀眼的柔波中
沉沉地溺水
她徒劳的挣扎
只为找寻
被咒语
一次次切割后
那遍体鳞伤的精魂

一种悲伤袭来
就那样趴着,像瘫软的泥
把头深深埋进翻耕的黄土
埋掉不堪回望的过去
再把浸淫已久的荒谬
在今夜斩断
像斩破一轮虚华的月
把头埋进去
埋进所有的感官
只留一双追过风的手
雕刻一潭赤红的水
与土地上的热闹隔绝
与河流里的纷争隔绝
人间悲喜事在别处播种
我只耕种自己的忧伤
大雪
一场雪,把老屋后的空地
凝成一块巨大的雪糕
途经它的时候,贯穿身体的
清凉,化为一种
软糯和香甜
成年后,我只记得雪场上
两粒人影,父亲
是高大的那一颗
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
捡拾他
刻下的印章
成年后,我还常常想起
曹雪芹的最后一场雪
白茫茫大地,红色袈裟
形单影只,多情的男儿
终归拂袖而去
想起他的时候,仿若我
再次被雪包围
包围在儿时的天地间
借飞扬的风雪,极力堆出
父亲的背影
母亲,是一个词
这个词,距离我如此遥远
曾经在脑海拼凑它的拼音
再想象它的发音
唇齿开阖,可是我什么也没说
空气依旧静止
我想象着这个词
从幼年到青年
学习他们的模样
一种陶醉,幸福
溢于言表
更多的,暗含得意和自然
我怎么也学不会
我知道,中年和暮年
将依旧如此
所不同的,我将听见
有人会这般呼唤我
在某一个醒来的清晨
在暮色沉沉的傍晚
她流畅的声音里
有我传递的一部分
亦如一朵花
悄悄经历的四季
而我的词语里
唯一的归属,将始终
卡在身体深处
烧红,滚烫
再用余生,慢慢熄灭
那是无法寄出的
读音,无法拼凑的
关于母亲的轮廓

《蹲守在风的眼睛》创作谈
一部阅世心灵的“原野集”
梳理一部诗集的创作,意味着将记忆倒带,回到每一个“那时那刻”——也即是写下那首诗的那个当下。而找到第一个“当下”,并且尽可能重现其原貌,意义似乎尤为不同。
如今我能追溯到的一个相对清晰的画面是:大概在2020年12月的某一天,在东城区的一条胡同中,在某个拥挤的小四合院的其中一间平房里,我坐在一张白色的书桌前,打开笔记本,新建了一个文档,写下了一首诗《逝水》——这是我来到北京参加工作之后,创作的第一首现代诗。在此之前,我以阅读不同门类的书籍、断断续续写小说以及背着相机串胡同,作为繁复、疲累的日常之外,不可或缺的精神供给。
我在《逝水》中写道:“正如尖细的鱼刺/卡顿在喉咙/你以为痛苦、委屈、怨愤/和无数次重复带来的枯燥/和毫无创造性的死寂/和永无止境的溜须/会激起你诗人/敏感的天性”“可是昨日的诗人啊/那都是昨日/你忘了,你那上天恩赐的才思/是如何在其间/悄无声息地消磨”。按照一般对诗歌的期许,这里几乎没有意象的使用,而是堆叠了一组用来描述情绪状态的词:痛苦、委屈、怨愤、枯燥、死寂、溜须......这或许是犯了我们当下这个时代诗歌创作的某些忌讳,但是我仍然做出了这样的表达。那个时候,我心里有一团火,它起初是一朵小火苗,紧接着在一种身体和心灵双重高压的反复刺激之下,如同雪球越滚越大,火势越烧越旺,直至变成一个大火球,积聚在身体感官的某个要塞部位,随时可能被任何一个小小的引子引爆。在此之后的20多天时间里,每当忙碌到深夜,夜幕覆盖整片胡同时,不论多么疲惫,我都必须端坐于书桌前,将那团火球的能量,通过文字一点一点释放,于是,一口气写出了近50首诗。这是第一个爆发期。收录于诗集中的《决裂》《一种悲伤袭来》《预言》《红色的愤怒》《捕鱼人之夜》《困兽》《囚徒》《涉险》《事故》《迷》《城市之光》《拒绝审判》《敲破谎言的壳》《捡漏》《救赎》《沉睡之人》《三分之一》《城市病》《镜子》《检阅》《留给明天》......都写于那20多天里。这些诗篇多数如同它们的名字一样,被一种沉郁的、决裂式的浓雾所笼罩。如《拒绝审判》中我写道:“不要轻易把我钉上十字架/你知道的,这改变不了什么/无非是看起来溃烂的眼珠/和将要熄灭的胸膛/无非是泥一样的肉身/留给一段荒唐的历史”“不要轻易将一个人的灵魂摁倒/你知道的,这铜铃一样的坚决/不会永远匍匐”“无非是宣泄一种阴暗/无非是供一场罪恶的狂欢/把这插满春天的土地,生生割裂/大地的筋脉/淌出黑色的血”。面对来自生活的挑战、压迫甚至“审判”,我所想要做的,是冲破厚厚的迷障,寻找到精神的“安置地”——或者说是“精神的救赎”。而这种“救赎”多半离不开清醒——包括对于环境的清醒判断和对于自我的清醒认知,一个是向外探求“真相”和“真理”,一个是向内审视“真情”和“真心”。

《囚徒》《救赎》《三分之一》《检阅》是直接书写“身体”与“灵魂”自我审视的诗歌,而《留给明天》则可以称之为我至今依旧认可的、留给未来的一份“死亡遗书”。在2019-2020年的大背景之下,我坦然地思考生与死的命题。当然,这早已不是我第一次直视死亡。所以这份寄给未来的“留言”,看起来也并没有那么沉重,反而呈现出一种轻盈:“这里埋葬着一个/栖息在远方的灵魂/她不制造热闹、非议/也绝不生产失落、悲伤/一切如同静静的山岗/她和他们化为一个整体/仿佛她从未走过”。在火球燃烧发出“噼啪”声、在巨大的撕裂之后,我眼前翻涌的湖水似乎再次平息下来。在这之后,我的诗歌创作经历了一次暂停,我将注意力暂时又转移到了其他的地方。
但在这期间,我的诗歌阅读体验在悄悄拓展边界。起初,我列出一份名单,买回来一套国外经典诗歌译丛,从雪莱、济慈、王尔德,到里尔克、拜伦、惠特曼,从海涅、尼采、艾略特、华兹华斯,到泰戈尔、普希金、叶塞宁......我如饥似渴地徜徉在那些久远的异邦诗人们用文字汇聚而成的海洋中,仿佛感受到了海水一阵一阵涌动的激情。后来,在读木心的《文学回忆录》(陈丹青著)时,我突然又将视线拉回,开始关注国内早期的先锋诗人们。但从更广阔的维度来讲,这于我其实是文学寻根之旅中的一次回归。因为往前追溯,更早期时,我对庄子和他所代表的自由飘逸的人生境界更为神往;苏东坡则在我同样遭遇生命中的波折时,适时地出现,在他“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诗词中,我汲取了刻印在我骨子中的超脱与旷达;而关于屈原的“众人皆醉我独醒”,本身就在我所生活的那片荆楚大地上流传。当带着传统的文化印记走向西方思想,再以一种世界性的视域重回本土,这种双重空间的切换、不同文化交融的体验,促使我始终保持一种开阔、革新的心态。所谓人生不设限,阅读和创作也不应设限。我翻阅海子和顾城文集,重温北岛诗篇。在厚厚的全卷本面前,我突然意识到《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也许并不能指引我们准确地理解海子为何走向了他的命运。事实上他的诸多诗篇,更接近一种“密语”——绝对地忠实于内心,像圣徒一般洗彻自己,与上帝对话。所以有时候他的语焉不详,反倒透出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庄严感。我也温故汪国真,试图窥探当时社会的脉动——他何以受到普通读者的热烈追捧,却又不见容于主流诗人群体。当然,我也慢慢从八、九十年代诗歌和文化的繁荣中回到当下,阅读和观察当代诗歌发展的景观。作为诗歌领域和中文专业的“门外汉”,如其说我的这些尝试和努力,像是一场迟来的“恶补”,不如说我想寻到一种脉络——汉语诗歌的文脉。我想,哪怕是再微小的创作个体,也应该有勇气在诗歌发展与演变的历史长河中,给自己找寻一个定位——也许根本就找不到,甚至看起来那么笨拙,但仍不应该放弃这种努力。
在正式推开现代诗歌的大门之后,2021-2022年间,我写诗的规律便与第一次的爆发期类似:集中在一个较短的时间内写下几十余首,接着因生活中其他事物的牵扯,断断续续停歇一阵,然后在下一个路口,因某个契机,再度拾起,如此循环。当然,我有一种预感:诗早已走进我的生活,因而往后的循环周期只会越来越短,直到作为文本意义上的诗歌,也成为日常的一种习性。
我在这本诗集的自序《诗意,闪烁在生活远近之间》中着重论及了对“诗歌”与“诗意”的理解。前者我将其归纳为“文本”上的,后者则是一种生命存在的样态。一个人可以不会写诗,但他也许是个诗意十足的人;相反,写诗者或者已经拥有“诗人”称号的人,不一定真的有一颗纯良的诗心,也不一定触摸到了诗意的精髓和实质。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和感悟。每个人诗意化的体验不尽相同,对诗歌的认知层面也有所别。于我而言,“诗意”更多是将我从生活的泥潭中反复打捞的那道“光”,而它可以化身为文本的诗歌,也可以是其他别的事物。而之所以需要“反复打捞”,是因为仍会陷进——这是一种命运的循环,我们无法摆脱,只好用“诗意”来填充。

回到诗集本身吧。这本诗集中的绝大部分诗歌,都可算是新近创作,而在有了结集成书的想法时,我把早年间(最早接近十年前)零零散散写下的一些短诗拿出来,修改之后也收录进了诗集中,起初,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原野集”,后来更名为“蹲守在风的眼睛”。我很清楚地知道,在这本诗集的创作上,我遵循的是一种原生态的、自然的、野性的动力,这些具体的诗歌,承载了我最原初和本真的情感,它是我对过去三十年的一次回望、一种检视、一场对话、一份剖白,是我对世相观察与思考的一次集中呈现。我并不希望用一块更为华丽的绸缎去包裹它、装饰它,而更愿意呈现它也许质朴但率真、也许粗粝但有力、也许直白但深刻的那一面。创作是一门手艺,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练就一门好手艺,但我会对手艺的使用有所选择,我警惕将手艺变成“花拳绣腿”,以免走向另一个反面。
当我打算给那一百余首诗歌分类时,神奇的是,我很快想到了五个篇章的主题:当梦成为生活的另一面、别轻易摁倒灵魂、假如痛苦能触碰、在沉默的事物中沉溺、从记忆的河堤上漫过。这五个部分各自独立又内在相连。其中,“当梦成为生活的另一面”这部分作为开篇,囊括了我对当前所生存的城市的一些观察,包括附着在其中的梦境、时间、来来往往的过客、此消彼长的社会奇观。更重要的是我在城市中追忆逝去的那部分——来自于不断远去的故乡早已给我塑造的价值观。我写下了看似幼稚的孩提之诗,它们承载了我保守童心、纯真的渴望,这是成人们丢失的,也是城市所丢失的。某种意义上,它就像沈从文当年对都市文明的反思。《路》《城市病》《城市之光》《都市记忆》《旧时光》《昔日恋人》《涉险》等都打上了这样的精神烙印。因此,常常伴随我的梦,既是与睡眠有关的真实的梦境,也是一场发生在城市之中的幻梦。通过梦,城市与故乡之间架起桥梁,现实与梦境的鸿沟被打破,失意的人生因为有了精神的出走而得到一点宽慰——原来,越艰难的生活越不能没有梦,梦就是生活的另一面。
第二部分“别轻易摁倒灵魂”和第三部分“假如痛苦能触碰”是这本诗集中最具张力的两个章节。逐梦之路,从来就不会一帆风顺,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阻碍:梦想会破裂,绝望会袭来,精神被摧折,灵魂被审判......正因如此,我发出别将灵魂摁倒的呼声。既是向外的呼求,也是向内的警示。不论多么艰难,都应保护好一个高贵的、洁净的、直立的灵魂不在现实面前匍匐。然而,这种与现实的对抗并非每个人都能承受。坚守之中,痛苦会随之而来。我们孤独、焦虑、悲伤、绝望,在一次次的溃败中备受煎熬,又在一个个的深渊中寻找救赎。我们与自我缠斗,又与自我决裂,寻找新生、寻求涅槃。这样一个痛苦的过程,好比经历身心灵的多重“炼狱”。除己之外,无人代替自己承受,也无法真正被同理、被共情,所以痛苦只是“假如”被触碰——这是我在投出去的纸飞机上写下的一个美丽的寄语。
暴风雨之后,不一定会迎来彩虹,但暴风雨终有停止怒吼的那一刻。因此,诗集第四部分“在沉默的事物中沉溺”,我再次回归一种寻常之美。所谓“沉默的事物”,其实就围拢在我们身边的各个角落。不能发声的花、草、一粒种子、一片纸、一根电线杆、一块石头、一道城墙......数不清的沉默事物,如苏子所言:“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也有相互依伴的小动物,它们距离人更近,也似乎相对容易被看见。而在我看来,万物皆有灵。人类应该给自己和“他者”一个同等的定位,这是对自然的敬畏,也是认识到大千宇宙的纷繁神秘之后,一个谦卑的姿态。唯如此,这世间的真理才不会被自身的傲慢所遮蔽。

在我写作的启蒙期,我就听说过一句话:作家写来写去,兜兜转转,最终都会回到童年,回到故乡,回到最初滋养他的那片土地。诗集第五部分“从记忆的河堤上漫过”是我情感和心灵的一次归乡。在这里,我写友情、爱情,也写与陌生人之间的相遇及缘分。这部分,这么多年始终让我讳莫如深的,是那于我只能遥望和追忆的亲情——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是我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因而,我从不轻易拿来示人。在诗集的扉页上,我很早就留下了那句话:献给天上的两颗星。他们是从我生命中划过的两颗流星,璀璨却短暂;也是我在无数个夜晚仰望黑暗的苍穹时,给予我向导和力量的启明星。从小我听到一个说法: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地上的人离开世间之后,会飞奔到夜空,化作点亮星空的其中一颗。所以我常常在无人的夜晚安静地仰望,我希望找到我的那两颗星。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但我想以文字和诗歌的形式,给他们发送信号。而我总是小心、克制、隐忍、含蓄。我不希望心中的那块水晶,随意被窥探、被议论、被亵渎。《在春天,我想起的是遥远的季节》《父亲的记忆》《大雪》都是在这样的心境中从笔端流淌出来。但在《父亲,我的船长》中,我将积压了多年的心中情,尽情地释放,我已顾不了那么多。这首诗很长,我在书写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不参杂任何技巧,任由思绪和情感牵引,“我想借着风势倒下/倒在父亲的土堆旁/我的身体和父亲消亡的身体/将横成一个方向”“我要把每一阵风的振动/每一颗草籽的跋涉/都装进我空空的衣袋/我要把每一寸土地的颜色/每一株野草的骨骼/都刻进这善忘的眼波”。父亲是赐予我生命的船长,更是我精神上的船长,他短暂地成为我的父亲,而我要用一生去延续他未尽的旅途。诗集最后一首是送给母亲的诗。在我成长的记忆里,母亲,确实是一个词。我甚至这辈子再无机会饱含深情地去吐出这个词,“而我的词语里/唯一的归属,将始终/卡在身体深处/烧红,滚烫/再用余生,慢慢熄灭/那是无法寄出的/读音,无法拼凑的/关于母亲的轮廓”。我将这首诗放在诗集的最后,就像我在文字里,重新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也许在此之后,是命运的循环;也许,是属于我的一次新生。
整部诗集中,我从对自身生存状态的关照,延伸到对所生活的城市及城市中形形色色的人与事物的关照;我从肉身的体验出发,到触及灵魂深处;我从对人在世界中的存在的认识,到我的世界中装下万事万物;我从故乡出发来到城市,再从城市回归精神的故乡......我在诗歌中寻到一种安放,我力争跳出个体的经验,以兼具诗性和理性的追问,折射出时代情绪和群体困境,并隐含个人的价值追求。这是这部诗集于我的意义,也是我想将它捧出,送给无数与生活较量过的普通人的一部阅世心灵的“原野集”。
当然,我不会止步于此。只要生活的歌谣还在延续,诗和诗意便会以更多元的样态长久相随。

(原载:木林之林微信公众号WzhizhiM)

本诗集是诗人对过去三十年的一次回望、一种检视、一场对话、一份剖白,是其对世相观察与思考的一次集中呈现,亦是诗人送给当代青年人的一部“原野集”。诗集在创作上遵循一种原生态的、自然的、野性的力量,同时,在内容上暗含心灵的释放和情感的回归,并致力于精神层面的开掘与反思。诗集共分为五个部分:当梦成为生活的另一面、别轻易摁倒灵魂、假如痛苦能触碰、在沉默的事物中沉溺、从记忆的河堤上漫过。诗人力争跳出个体经验,以兼具诗性和理性的追问,折射出时代情绪和群体困境,并隐含个人的价值追求。
李新新,90后,湖北云梦人。硕士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作品见诸于《诗刊》等刊物,出版诗集《蹲守在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