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后的小算盘
曹茂海
小时候,我就是个跟屁虫。爷爷放牛,爷爷跟在牛后面,我跟在爷爷后面。想得最美的,就是骑在牛背上,双手扶着,双腿夹着,低头头,咯咯地笑。骑了百来米,被爷爷拽下来了。牛是黄牛,不乖,骑久了,容易发毛,人就摔下来了。我曾被摔过一回,痛得狠啊。父亲打渔,渔网扛在父亲肩上,鱼篓提在我手中。父亲一网撒去,渔网蘑菇云般从空中慢慢坠下,落水了,沉底了。父亲牵着网绳,慢慢收网。渔网出水了,网兜全白了,鳑皮和鲫鱼蹦蹦跳跳,还有两只螃蟹,还有一个鲤鱼哩。我蹲下,一边捡鱼,一边数数。心里乐呵着,口水从嘴角流出来了:锅盖揭开了,鱼汤盛起来了,调羹送到嘴边了。
那时,想法很简单:不挨饿,不受冻,少挨打。有一回,柳林湾送兵。荒年叔头戴着五角星军帽,腰间系着武装带,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在村口,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几百人的送行队伍迎面而来。那架式,太威武,太热闹,太爽心悦目。我横着往前跑,眼睛紧紧地盯着荒年叔帽子上面那颗五角星呢。
一阵小跑,回到家里,我对奶奶说:长大后,我也要当解放军。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梦想。只可惜,我这条子不争气,肥头大耳,却怎么也长不高。十五岁那年高中毕业,高考体检才一米五四。解放军当不成了,后来考上师范,当了老师。
上讲台了,有工资了。月薪三十四块五角,生活费拾块,拿拾块回家,存下拾块,余下的是零花钱。第一次领工资,得去一趟县城:来去车费四角,去新华书店买一本字典一角五,在书店旁边吃一碗糊面一角二,再买一双皮鞋。跑了几家店铺,最便宜的皮鞋三块五。到街边摊点转去吧,砍来砍去,那价钱都在三块以上。最后,花掉两块抑或是一块五,我买了一双猪皮鞋,再花两角钱钉了铁掌。当即,把胶鞋脱掉,将皮鞋穿上。顿时,繁华的街道中扬起了铁掌与街面摩擦后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
上课下课,必须准时。那时,一块上海手表要一百一十五块。不吃不喝,得四个月工资,只能熬到下一年了。应该是一九八三年夏天,手表戴在手腕上了。䄂口撸起来,左手在胸前一摆,离上课还差五分钟,得出房门,得提前两分钟站在教室门口。课讲完了,又撸起袖口,左手又在胸前一摆,离下课还差五分钟,就让学生看书或者整理笔记。周末回家,奶奶最喜欢问我,现在几时几分:奶奶十一点三十得做午饭,下午六点三十得做晚饭。
那年月,物质匮乏,工资低,得打好自己的小算盘。那年月,只要有了想法,就攒,就抠,就盼。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得有盼头。盼到第三年,我盼到了一辆自行车。自行车永光牌,不是永久牌。
有个同事,大我两岁,骑的是永久牌自行车。这同事有个亲戚,是万元户呀。我们掐着手指算过,一月攒下十块,一年攒下一百二,十年攒下一千二……别算了,这一辈子做不了万元户!六零后,看菜吃饭,量体裁衣,没有太多太高的想望,然而,我们坚信:没有做不到,只怕你等不到。
八十年代中期,计划生育抓得紧:宁可多添一座坟,不准多生一个人。尽管如此,很多人偷着生二胎。有同事,他们是双职工,偷着生了二胎,生个女儿,被人举报,男方开除公职。半边户生二胎,在农村,不开除,只罚款加结扎。半边户们想,只生一胎,若是生个哈子,这他妈的一生不就完了?于是,偷着生,被举报或被查出,甘心受罚。在农村,有借钱做房子的,有借钱结婚的,我咬牙借钱生了二胎。那一年,有好几个月,工资发不了现金,发国库券,我把同事们的国库券借来,交了罚款,再取回一个计划生育处罚书,超生这事也就结了。我的外甥女乳名三百,还有个朋友的儿子小名三千,这“三百”和“三千”就是当年罚款的数目。
进城,是个温暖的词汇,像温馨的风,却又像冰冷的雪。而于我,苦在借贷未清,又没有体面的荐头,只能苦守。好在,大箕铺中学校长冯世型私下对我说:“莫急,迟早你会进城。”于是,我乐着苦等。同学石教蒙,在宿舍门板上写下“以苦为乐”四个字,被教育局领导看到,受了多次表扬。他总是笑。直到现在,退休了,他仍然那般笑着。
九二年八月,我进了大冶一中。进一中,得力于参加省赛的一节语文课,这节课讲的是《宇宙里有些什么》。这节课,在黄石十六中讲过,在黄石三中讲过,在黄冈中学讲过。是呀,老师会讲课,学生会喜欢;学生在成长,老师会沾光。久而久之,学生会学习,学业成绩好,老师就沾光了。同事中,刘合奎、曹树雪先后进城,都沾了学生的光。
看看,没有做不到,只怕你等不到。当然,这“等”,不是把希望寄托于时日,而是将时日兑换成行动。作为老师,不光用屁股等,还得用脑袋瓜儿等。
在老一中,住金三角。屋前是个三角形的小院子,屋后有一棵枣树。住在那儿的,有金山店来的朱金鸣,保安来的张建新,陈贵来的柯四亿。可恶的是,金三角拐角处,有一个厕所,到了夏天,蚊子和苍蝇从那儿成群结队地飞出,金三角可就要受煎熬了。
进城了,得有个房子。在当时,于我,是天方夜谭。
进城了,是得有个像样的房子,算盘子一拨,要在十年以后。
九八年是个可爱的年份,大冶一中整体搬迁。教学楼是新的,食堂是新的,宿舍楼当然是新的。轻松搬进一栋一单元501房间,却要承担两万四千元的债务(建校集资,若干年后,学校退还)。不管三七二十一,寅吃卯粮,我们住进新房了。
到现在,还有人叫我主席,挺别扭。当年,李相淦辞让,荐举李剑荣接任作协主席,李剑荣把作协主席当作皮球踢给刘幼春,刘幼春临门一脚,把皮球踢给了我。作协主席,不就是一顶帽子?既非权力,也非荣誉,当就当呗。某月某日,在劲牌公司会议大厅,大家鼓掌,我就当上大冶作协主席了。我爱写,原先写下水作文,预计给学生作文做个样子。后来,写散文写小说也写剧本。再后来,读鲁迅,读托尔斯泰,承认自个儿思想肤浅;读巴金,读巴尔扎克,知道自个儿格局太小;读迟子建,读海明威,晓得自个儿语言苍白。尽管如此,仍然写,写作如同打麻将或者下棋,求得一时趣味,还可以预防脑瘫呢。
朋友中,不少人喜爱文学,绝对没有知青那一代来得深沉,来得亮丽。现时的文学有点像圈子文学,有浓浓的书院味儿。文学刊物好比同济或者协和,想挤进来的人太多,床位却太少。找专家挂号,得排队,得久久地候着。千万别迷恋诗和远方,多看看脚下,脚下的路那么浅,那么窄,走得稳,心里才踏实。
我喜欢别人叫我“海哥”。好些年,学生都叫我海哥。现在,粉丝一见面也叫我海哥。去年四月,我在抖音里主持“海哥说课”:从教四十多年,爱讲台,爱学生,爱语文,一生坚守,永无止息……我钟爱这个养命的饭碗:用音像的形式,留下教学的瞬间,让学生受益。有人问我,拍抖音赚了多少钱,我摇头。老实说,我花过不少钱,买了不少上衣;总不能在镜头面前太死板,太寒伧,对吧?
一晃,四十三年过去。工资从两位数到三位数,等了十年;从三位数到四位数,等了二十年;等到今天,渐渐接近五位数了。没有做不到,只怕你等不到。心里乐着呢。时下,想买辆轿车,别买那么好,比当年买辆自行车来得轻松;想买房子,别买那么好,加上房市萧条,等一等,就可以搬新房了。
年届花甲,想想,累并快乐着。很多人,把过往当成长征二万五,时常悲叹,时常埋怨,却在潜意识中忽略了长征的意蕴,也即是,用苦涩换来的甜蜜,用磨难换来的坚强,用挫折换来的睿智。恰恰相反,我喜欢看春风拂柳,看花开,看日出。
某夜,在梦中,你在狂奔,一群狼在你背后穷追不舍。你呐喊无声,欲哭无泪。你摔了个狗吃屎,然后被狼撕咬、吞噬……一梦醒来,惊出一身冷汗,但你还活着。你细数那些久违的身边人的名字,那些不辞而别的亲人、同事、同学和朋友的名字,因为你还活着。
退休了,活着,重复地活着。你要活得有趣味,得找些事做:喝茶,品酒;读书,写作;书法,绘画;下棋,玩牌;唱歌,跳舞;发抖音,追剧;散步,旅游……而且,千万别忘了,还得有几两碎银子,几位老铁儿,一张干净的病床和一块墓地。
有位大哥,古稀之年,车行千里不歇,酒过三旬不醉。去年秋日,他领我去看过他的墓地:那块地儿,有蓝天白云,有青山绿水,那么清,那么静,那么柔软。好羡慕啊!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个古老而深邃的哲学命题,大哥用一块墓地便做了简单明了的诠释:世界那么大,属于我的,不过一平米;该来的来,该走的走;何必怨恨,何必忧伤,何必留恋;简单,坦然,安详。人生,就像风一样吹过。
有位朋友,儿子在加拿大。儿子和女朋友上着班,租着房,过着甜蜜的日子。朋友计划给个首付,让儿子在加拿大买个大房子。那当然好,儿子说。能不能给爸妈留一间,朋友说,我们退休后过来度假。那不可能!儿子坚定地说。我们来住哪儿?朋友问。我给你们租房子,儿子说。朋友很苦涩。
我对朋友说:好好活,珍爱自己的瓦尔登湖!我盘算着,在山南水北幽静处,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心灵净土,那儿有鸡有鸭,有狗吠有鸟鸣,有清流有炊烟……还应该有一把二胡,冰天雪地时,拉一把《二泉映月》;春暖花开时,拉一把《赛马》。
把自己当成一棵树吧,无论生在沟壑,还是长在绝壁,都向阳而生。
作者简介:

曹茂海 1964年生,大冶市大箕铺镇人,湖北作家协会会员。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全国优秀教师”。在《延河》《中国报告文学》《散文选刊》《新作家》《读写天地》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百余篇。出版散文集、小说集、长篇小说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