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青春有约》
●作者/张渭英（陕西宝鸡）
青春有约
●作者/张渭英
这个故事，在我心里埋藏了整整三十年。这一万多个日日夜夜里，每一次想要提笔倾诉的时候，就会有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身体的每个骨缝间渗透出来，弥漫到每一口呼吸，以致不能自已而搁笔。
今天，我强忍巨痛，把那陈旧的伤口撕裂开来，是为了我们的三十年之约。
落 榜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个高考的黑色七月，我以十一分之差落榜。十八岁的年少清高和自尊孤傲，让我无法直面高考的失败。一个人悄悄地跑回乡下外婆家，逃离了遍地熟人的小城。
外婆家院子很大，有个五间两层的小楼房。平时，舅舅一家在外地工作，只有外婆一个人在家，打理着满院的花草果蔬。
我的到来让外婆欣喜不已，忙前忙后给我准备饭菜，晾晒被褥。我突然发现，本来清静的小院，似乎多了些别样气氛。外婆告诉我，她们村后面正在修一条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修路工人租用了二楼，白天都去工地，下午下班回来居住。
我无心别的事情，只是有些懊恼他们会不会扰了我的清静。我只想像个蜗牛，把自己深深地缩进壳里独自疗伤，躲避外面的一切。
傍晚，我和外婆早早吃了饭，就在一楼房间里休息了。修路工人们回来得很晚，但却是轻手轻脚地洗漱收拾，丝毫没有打扰到已经熟睡的外婆。乡村的夜静得可怕，烦乱的我反复地翻阅一本小说，很久才入梦。
路 遥
第二天下午，当疯狂炙烤了一天的太阳累得向西山隐去时，我懒散地窝在椅子上，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胡乱地翻着路遥的《人生》，感慨自己和高加林的命运轨迹。一声温润的声音传来：嗨！你也喜欢路遥啊？抬眼，一道光芒在我眼前一闪，恍惚间五彩霞光里， 一位蓝色工作服、满身油污的青年站在我面前。他的脸上也沾满了黑色的污点，使得本来小麦色的皮肤显得更黑。但他的双眸闪着晶亮亮的光，笑起来一口洁白的牙齿分外引人注目。
我站起来礼貌地笑了笑，听到他用了“也”字，就随口答道：是啊，路遥的小说很喜欢。
他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冒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腼腆地笑了：我是楼上租住的修路工人，我也喜欢路遥的小说。
或许同龄人的缘故吧，路遥一下子就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们彼此聊了起来。
他告诉我他叫杨柯，二十岁，上班两年多了，上个月刚来这个标段做车辆修理工。今天早早回来是要取一个配件。
我说我最近心情不好，要在外婆家住段时间。你有路遥小说的话可以借我看看。
隔天中午我醒来已是九点多钟，因为老是失眠，总不能早起，外婆也不喊我，锅里留着饭，任我睡到自然醒。
门外凳子上，放着整整齐齐的三本书---《平凡的世界》上中下部。我知道肯定是杨柯，他早已上班去了。
我轻轻拿起，入迷地读了起来。虽然之前也曾囫囵吞枣地看过，但现在，身处和孙少平同样的落榜境地，感触自然更深。我如饥似渴地读着，一刻也不忍放下。
接下来几天，我完全沉浸在路遥那片平凡的世界里了，心绪随着少平少安、晓霞润叶的命运起伏悲喜着、苦乐着。外婆说我魔怔了，中了书毒，怜爱地劝我别看了。我急于找人分享我的感悟，我要把心里波涛般汹涌的感慨马上倾诉出来。
夕阳落下的时候，我一边在院子欣赏晚霞一边焦急地等待。我在等杨柯，我想和他交流感悟，分享心得。
相 知
工人们陆陆续续回来，杨柯进院很晚，依旧是满身油污。看见我羞赧地笑了下，摊了摊手。他的手被油污完全染黑，分不清五指。活脱脱一个刚出窑的孙少平。突然，我的鼻头一酸，第一次，为一个青年，心里涌上一丝酸楚。
杨柯洗漱完毕，换上了一件白色衬衣，淡蓝色裤子，像一片蓝天白云般清爽。乌黑蓬松的头发，棱角分明的五官，阳光灿烂的笑脸，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
忙碌了一天的工人们，难得有放松时间。下班后纷纷出去看电影，散步，下棋，不愿呆在闷热的小房间。
杨柯大方地邀请我去他宿舍，看看还有没有我喜欢的书。我跟着上了二楼。以前，外婆家二楼除了堆放点粮食和杂物，基本闲置，我也很少上来。
每个单间房里都放上了四张架子床，住着六七个工人，又脏又乱。杨柯的床在正对楼梯间的门口，最嘈杂的地方。让我惊讶的是，他的床铺干净整洁，挂着白色的蚊帐，与满屋的凌乱似乎格格不入。更让我惊奇的是，在床头一堆书籍中竟有好几本高中课本。
他看出了我的惊异，依旧腼腆地笑了笑：“我没来得及参加高考就参加工作了，一直很遗憾。没事的时候翻翻课本，不至于高中知识忘记了。”
“你又不考试了，忘就忘了呗。”我打趣道。
“不，我还是要参加考试的，我一定要参加高考。”他严肃起来，很认真地对我说。
失 学
接下来，杨柯慢慢讲述了他的故事。
他家在江苏北部一个偏远的小村。两年前，在他即将参加高考的前四个月，接到了父亲单位的紧急电话。等他急匆匆赶到父亲所在工地，父亲已撒手人寰。正值壮年的父亲，因急性心梗倒在了工作岗位上，留下了体弱多病的妻子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作为长子，他只能放弃学业，接父亲班参加了工作，以此来养活母亲和两个上初中的双胞胎妹妹，用少年羸弱的肩挑起整个家庭的重担。
两年来，失学的遗憾一直萦绕着他。如果没有父亲的意外，品学兼优的他早已是一名大学生了。读一所好大学，是他从小的志向。可是，命运就是这样的捉弄人，离大学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却被迫停止了脚步。好在现在妹妹们都已上了高中，学习成绩也不错，母亲身体也慢慢恢复，能在地里劳动了。
杨柯告诉我，再过一年，这条高速公路就完工了。到时他准备辞职去参加高考。他要圆了自己的大学梦。更重要的是，在工地的这两年里，他喜爱公路事业，也看到现有修建公路技术的落后，很多工作需要人工完成，费时费力效率低，质量也不好。他说要报考交通大学，以后当一名公路工程师，用最先进的修路技术，修出世界一流的高速公路。
他的眼里有晶亮亮的光在闪动，满脸的坚定。
我被他的故事所打动，他的遭遇令我唏嘘，更为他的远大抱负感动。我坦诚地诉说了自己落榜后的迷惘，不知道是继续复读还是参加工作。
月亮悄悄地爬上夜空，一阵清凉的风，调皮地从后窗窜进来，又从前窗跳出去，裹走了小屋的燥热。炎热的盛夏，有了风和月的陪伴，也让人多了几分喜欢。
这个夜晚，带着杨柯的叮嘱与希望，我早早地进入了梦乡。乡村的夜，竟是这般宁静与清甜。梦中，我们都考上了心仪的学校，一起在圣洁的大学殿堂里吮吸着知识的甘露。
后来的那段日子，白天里我或是读读书，或是帮外婆做做饭。杨柯下班后我俩就在一起讨论文学，复习英语。我们的感受和看法竟出奇的一致，高度的默契会让我们在对视时会心大笑。偶尔外婆做了好吃的，也会邀请他过来打牙祭。外婆也很喜欢这个阳光好学的男孩，说他给我带来了久违的笑容。
复 读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转眼到了我复读开学的时间，我恋恋不舍地告别外婆和杨柯，回到了学校，开始我又一轮的苦读生涯。可是这次，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激励着我，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在鼓舞着我，我要努力，我要为我们共同的理想而努力。
紧张忙碌的复读时光，我再没有去过外婆家。每一天我都如饥似渴、废寝忘食地学习，我不愿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我不能辜负杨柯对我的厚望。我们除了几封简单的书信往来，也没见过面。信中，除过对我的鼓励加油，他还告诉我，他每天也是加班加点工作，留出更多时间复习课程。他一定要考到交通大学，将来修出世界第一的高速公路。
约 定
又一个七月来临，我信心满怀步入考场。最后一门考试交卷的时候，我如释重负，心儿早已飞回外婆的小院。翌日，顾不上查对考试答案，简单收拾好行李，我就奔向了外婆家。
依旧是我熟悉的院子，繁花盛开，果蔬飘香，外婆慈祥的笑脸。杨柯还没下班，我和外婆张罗了一大桌菜，准备给他一个惊喜。外婆告诉我，我走之后，她让杨柯搬了下来，住到我的那个房间。一来他可以清静地看书学习，二来也可以陪她说说话。“杨柯真是个好孩子啊，经常帮我打水担柴，浇花浇菜，家里稍微重点的活就抢着干。有时我也叫他来吃吃饭，我们婆孙俩互相照应呢。”
我心里悄悄地开着一朵花。等他下班回屋，冷不丁跳到了他面前。杨柯愣了一下，随即腼腆笑了，一抹绯红跃上脸颊：“考完了？猜你就快回来了。”
吃完饭，我兴奋地告诉杨柯自我感觉考得还不错。我决心报考师范学校，将来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杨柯宠溺地看着我：“肖老师，我相信，你一定会是个好老师。”
“哈哈，谢谢鼓励。杨大工程师，你也会是个优秀的公路工程师。”
我俩互相调侃互相嬉笑，突发奇想地约定：三十年后的今天，他去学校听我一节课，我开车去他的公路上飞驰，然后一起回到外婆的小院。
志 愿
几天后，我因要填报志愿回到小城。按照我的成绩，可以如愿以偿报考心仪的师范大学，没有任何悬念的只等着最后的提交。
舅妈的突然来访打断了我的美好憧憬。她支吾着告诉我杨柯出事了。我发疯似地赶回外婆家，他已躺在冰冷的棺里合上了双眼。我怎么也不会相信，几天前还朝气蓬勃的他，会这么突然地离去。
原来，杨柯为了能有更多时间看书学习，总是在中午饭后加班工作。遍地流火的七月，别人都在午休，他一个人在修理部院子抢修着一台撒布机。汗水顺着他光裸的脊背淌在地上，与满地的汽油柴油混合在一起，一片狼藉。一个偶然路过的工友，随手把吸过的烟头丢在地上，刹时点燃了遍地燃油。杨柯正满身油污地拿着扳子拧螺丝，霎时火苗扑到他身上，他一边大喊呼叫一边扑打，怎奈工友们都已下班，偌大的修理部只有他和那个丢烟头的工友了。火苗越蹿越高，瞬间就要吞没一切。束手无策的工友转头回去呼救，等到消防车赶来时，修理部早已是火海一片。可怜杨柯，把他青春的躯体和炽热的梦想，一起驻留在了这片土地。
我神思恍惚回到学校，认真地提交了我的志愿。
尾 声
我驾车在杨柯用青春祭奠过的这条高速公路上飞驰着，飞驰着，心里默念：杨柯，我践约了。你呢？你在哪里？很抱歉让你听不了我的课。
打开外婆家锈迹斑斑的铁锁，院子里杂草丛生，萧瑟荒凉。外婆离开已好多年了，家里鲜有人住，荒芜的院子和我的心一样空荡荡的。我默默在石凳上坐下来，恍惚间看见满院花草盛开，看见慈祥的外婆在厨房忙碌，看见杨柯一脸笑意朝我走来……我大声而骄傲地告诉他们：现在的我，已经是一名出色的公路工程师了。
当年我坚定地修改了志愿，在父母和老师的诧异中填报了交通大学。我要替杨柯完成他的心愿，也是我们共同的心愿。
舅妈交给我的那本杨柯的日记本，我一直珍藏着：夕阳下，那个穿着绿色连衣裙，手捧一本书的女孩，恬静地坐在院子里，晚霞给她披上了一圈金色的光晕，就像一幅构图典雅的油画，更像一淙清澈透明的夏日清泉，那么的清纯温婉，让我想要倾尽一生来呵护和守候……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