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春记(小说)
文/杜海军
怎么说呢?物件这个人,从小就算不上好命。自打睁开眼,他就没有见过父亲。长到能与同伴满大街疯跑的时候,物件发现所有的孩子都有一个大男人叫爹。那一天,物件气冲冲地跑回家给娘要爹。物件娘竟呆了好一阵子,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小物件急得在院子里胡乱摔打起来,还将一只下蛋的母鸡从鸡窝里给撵到了矮墙头。那只母鸡嘎嘎叫着跳墙而去,闪身不见了踪影。物件娘既体谅儿子的苦楚,也怕母鸡会去野蛋。女人站在门口拍拍衣裳,向着母鸡追望。她转身却抹了一把泪,把多年的委屈又咽在了心里。回过头,物件娘又故作怜惜地对儿子说,你爹出远门了。
小物件逼着娘问,俺爹啥时候回来?
娘说,孩儿,他快回来了。回家给你带许多馋嘴的东西吃。
物件听娘这一说,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从此,幼小的儿子就怀上了幸福的梦想。
小物件的梦想是期盼大男人能回来。那个大男人能让他一口一声地叫爹。
他一直盼着,一直盼着。小物件白天盼,黑夜盼。春天盼,秋天盼。后来啊,小物件醒着盼,睡觉也在盼。光阴如流水,乡下人在柴米油盐里打发日子。哎!风里来雨里去,物件长到十几岁,也没能把这个大男人盼回家。
物件倒是长成了大小伙子。娘却始终不忍心给儿子说实话。女人害怕儿子一旦知道了自己没了爹自卑。女人认为,有娘而没有爹的孩子会更可怜。物件还在母亲肚子里,他爹就去了遥远的地方。那地方究竟有多遥远?小物件从不会想到的,是阴阳两界、天地相隔、远比千山万水的,而且永远回不来的那个地方。
直到物件长到十八岁,才揭开了心里的谜团。物件出生那一年,公社分名额要从生产队里抽调民工,去西部大山里修水库。乡下人把那种活叫去“当夫”。为了公平起见,生产队长安排壮劳力轮流。物件爹第一批,就遭遇了意外事故。事后人都说那场事故绝非偶然,却又无比巧合。
物件爹跟工友拉石头,半途想撒一泼尿。他就四处寻一处能背人的地方。其实,男人要在野外行方便,背过身掏出家伙就能。物件爹兴许脸皮薄吧,不愿意让外人看见。他到了一处悬壁旮旯,隐蔽又背风。物件爹一撒尿,又想蹲一会儿,再来个“一拖二”。这种欲望给那块石头提供了滚落下来砸中他的机会。找到了两块土坷垃刚擦完屁股,物件爹还没有提上裤子。就听“哗啦”一声,一块石头裹着狼烟掉下来砸中了他。物件爹不等反应过来,就倒在了地上……。
恰好这又是在安全誓师大会刚胜利召开后发生的啊。所以县里非常重视这起事故,要求马上妥善处理。一级级抓落实,村里把善后工作交给了生产队长。生产队长就是物件的本家大伯。自家兄弟被砸死,他不忍心把真相告诉弟妹。女人肚里正怀着孩子啊。弟妹嫁到他们家里,好几年都怀不上孕。他害怕女人吃不住打击,再失掉了孩子。
可是人命关天,村里人在纷纷议论。纸里终究包不住火,男人的尸首很快被送了回来。物件娘大哭一场,哭得死去活来。家里没有料理完丧事,女人就早产了。物件这个小生命提前来到人世间。
再苦再累女人也不怕,就怕生活里没了男人做顶梁柱。往后的日子,物件娘没有自己的顶梁柱啦。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女人天天要去纠缠本家的叔伯哥哥。他是生产队队长,当初是队长安排的民工。自己的男人是他叔伯兄弟,这是哥哥要了兄弟的命啊!
哥哥,我们家往后怎么过呢?你可是说句话啊!女人当着队长的面,一直哭,一直哭。生产队长实在心疼弟妹,也抱头大哭。我也不活了,去找我兄弟啊!弟妹,你看我这样行吗?叔伯哥哥的一次恸哭,竟让物件娘为难起来,再不往他家找了。
依照抚恤政策,县乡村落实了民工伤亡补偿。生产队也决定按成年劳力全年全额给物件家计工分。这项人道抚恤一直持续到村里分地那一年才结束。物件娘慢慢也从绝望中走出来。
其实,人生再艰难总要往前过活。人关键时期承受苦难的能力,远超自己的想象。物件长大成人,才是女人心里的支撑。风里雨里咬咬牙,其实不过如此。十八年过去,物件初中毕了业。生产队里正划分责任田。物件已经懂事了,替娘跑前跑后,让生产队又给他家分了爹的二亩半地。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女人才三十出头,物件娘那时正在“如狼似虎”的年纪。尽管心里一潭静水,也有男人打她的孬主意。为了孩子,物件娘始终守身如玉。再大的委屈,女人都能化作外人吃不消的眼泪。黑夜里,听到过许多次敲门声,物件娘始终搂着小物件不心动。
春天到来了。女人让小物件从姥姥家抱了只狗崽喂养。物件挺喜欢,每顿饭和小狗一块吃。小狗一长大,就能看门。夜里再有敲门的,狗就汪汪叫,扑上去咬他。物件娘只一个想法,清心寡欲,管住自身。儿子长大成人,就能顶门立户。只要物件不受难为,狠狠心,所有的欲望女人都能统统舍弃。
物件有一位远房舅舅。说起来,他舅舅算是家族里的能人。舅舅早些年做大队会计,后当村主任。他一干就是十几年。物件初中毕业,舅舅通过关系把他介绍到县里的化肥厂,办成了一名合同工。
能在城里找到工作,要算一件风光的事情。物件娘喜上眉梢,更是感激娘家人。物件娘还盼望儿子再结一门亲。转眼物件二十出头,城里一定会有姑娘看上他。
庸者总回头看人生,总抒发无限的感慨。本故事亦然如此。物件前途一片光明。可是婚姻这件大事却没有随了母亲的心愿。甚至人生这盘棋,一步错,步步错。他又不能悔步。多年以后,等到有所醒悟,物件也只能恙叹如此罢了。
原来,物件到化肥厂上班,没多长时间就和一个女人早有了瓜葛。那女人比他大好多岁。物件不敢给娘说。半年前,女人的丈夫因铁路盗窃案件,在某个“严打活动”中被判了二十多年有期徒刑。女人当时正怀着身孕。男人住进了监狱后,女人开始觉得无依无靠。夏天里,女人就在化肥厂门口,推着小平车卖冰糕。
每天进出大门,女人早知道物件是化肥厂的工人。他倒不大在意这个女人。直到那一次,他们有了意外的一场结识。并且由此,二人还生发了数十年的漫长恋情。
某一天,物件喝了点酒,从厂子门口过。他看有人正和卖冰糕的女人发生争吵。原来他们早不怀好意,想沾女人的便宜。女人又不服软。他们是借故吃了她的冰糕,不想给钱就走人。女人一直骂大街,招来些围观者。年轻人就要出手打人的时候,物件借着酒劲儿,一脚把那个小胖子给踢翻在了地上。
其他几个年轻人,立刻转移目标,围住了物件。他们就要动手时,保安科长刚好走了出来。他一看,物件是自己的员工,就问咋回事?
物件说,你问他们几个好了。
年轻人说,那烂货是你啥人?狗抓耗子你多管闲事。
物件说,有胆儿你们去抢银行呗,为啥欺负一个卖冰糕的女人?
小胖子说,她贱,我们还要睡她。你管得着吗?
物件说,你们敢动她一下,我就与你们拼命。
其他人问,你管得着吗?她是你啥?
物件回答,甭管是啥,我就要管。
那次,多亏了保安科长在场化解,才没有发生群殴事件。小胖子清楚,在厂子门口就是打起来也不会沾光。最后他们都灰溜溜走了。
自此,物件结识了叫爱花的卖冰糕的女人。
细看起来,女人确实挺有点姿色。她住在西关街、一条深巷里。此地距离铁路不远。她的男人喜欢吃喝好赌,结交了一大帮狐朋狗友。男人的钱来得毫无道理,去得也就莫名其妙。倒是有这男人滋养着,爱花确实也风光。不过,男人到底犯了从伙盗窃案、主犯,“严打”中罪加一等。男人住进去后,她就一日日落寞到了极点。
不久,爱花就把这个年轻人请到了家里。她真心实意地感谢物件的那次见义勇为。她给物件做了一大桌的饭菜,还特意备了一瓶鹊山老酒。俗话说无酒不成宴席,有酒好拉关系。那天,女人陪着物件慢慢地喝酒,慢慢地聊天。两人喝着,扯着,心灵的窗口就为对方打开了。女人终于潸然动情,流出了委屈的眼泪。
后来借着微醺的酒意,爱花就倒在了物件的怀里……。
物件娘本来想,儿子大了,自己算熬了出来。她就盼着物件结婚,等在家里抱孙子呢。可是儿子大了,却由不得了娘。物件要算个孝子。发生了这种事,娘怎么说他,骂他,他从不反驳。但是年轻人精力旺盛,真丢不下那女人。物件简直受不了那女人对他的好。
物件就像是一只老鼠,一下子掉进了米缸里。爱花更像高超的骑手,驾驭着一匹烈马。有机会,他们就会待在一起,纵横驰奔在欲望的草原上。双人床不单是无限缠绵的温柔乡,青翠的河边更为极度迷醉的向往地。厂里厂外飞出来各种议论,物件仍死心塌地和那女人好。甚至连舅舅的话,他也听不到心里。舅舅算是物件的恩人,也被伤了情面。娘无奈在家里生闷气,终得了一场大病。物件四处问医求药,给母亲治病。
可怜物件娘还不到六十年纪,竟没有熬过那个无霜的秋天。带着遗恨,物件娘闭上双眼,到遥远之地寻男人去了。失去了亲娘,一时间,物件也哭出了悔恨。
那一年,物件不到二十三。爱花已经三十二。
曾有人掐着指头算,看改革开放四十年,城里和乡下人发生了哪些变化?物件舅舅当是从乡下到城里发迹最早的一批人。后来,他们大都成了县里成功的企业家。这里面当然包括物件舅舅。他坐拥着几亿的资产,又开矿产又办公司。外界传言,舅舅家几代人吃喝都不发愁。其实,多少人乘着这股东风都改变了各自的命运。少年苦,人并不觉;青年苦,人亦不察。中年以后,物件才醒悟自己混得不咋样。可是岁月匆匆,时光总不能倒流。接下来他还有更糟的人生轨迹。
二十五过去,爱花的前夫从监狱出来了。早在狱中时,盗窃犯就知道了女人的一切。而今盗窃犯既不仇恨物件,更不会感激他。老谋深算的盗窃犯一定要收回自己的女人。在人生的关口,物件曾拉了爱花一大把啊。尤其前些年,物件把他们的孩子养大,又给他成了家庭。可是那木生的儿子对物件心里一直怀着仇恨。
物件所在的化肥厂要破产,下岗潮一波又一波地在城里涌动。成了下岗职工,物件收入就没有了保障。昔日柔情的女人与前夫走得越来越近了。物件渐渐不受了喜欢,慢慢被冷落在一边。
其实,爱花正处在两难的境地徘徊!盗窃犯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出狱不久就又显出了那种本性。女人更畏惧前夫的每次家暴,物件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物件悔恨,那时候只顾快活。他既不清楚女人和前夫没有办理离婚,也没有想到将来自己和爱花会是这结果。更可悲的是,他们没有诞下二人共有的亲骨肉。而今,所有遭际令物件无措、无奈又可悲。
这时候,物件才听从了舅舅,选择离开。物件从西关街的深巷里搬了出来。他在舅舅的公司看大门。这样一过又是几年。后来县里形势风起云涌,改革不断向纵深发展。经济基础无疑决定着上层建筑。终于一起巨大腐败案被牵连了出来。舅舅因犯行贿受贿罪受到了法律严惩。他手下的矿产和公司先后都被查封,后逐个破产倒闭。
物件大半生在城里混,突然无事可干了。乡下还有几间瓦房,十几亩的责任田。物件却无脸面回乡下去待。往后怎么办?老天爷饿不死瞎眼雀。狠狠心物件干起了收破烂的营生。爱花已经抛弃了他,这个城市还能容不下他?
就像毛发中的一粒虱虫,物件仍寄生城里。而今只为活命,干什么无所谓。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就是收破烂买卖了。之前听说过好多收破烂的发了大财。某个中秋节,收破烂的收到了夹在废纸箱堆里的一盒月饼。他竟从发了霉的月饼里,扣出一张卡来。到银行一查,卡里有二万元现金……。
还有破烂里发现一捆钞票的。如此好事他还没有碰到。物件相信这都是真实的。现在,他干起来这一行,所有的传闻都已不足为怪了。
只要坚持下去,兴许某一天他就能遇到。
物件收破烂,其实缘于傻货。他发现物件闲着无聊,就带他入了本行。傻货是个大嗓门。他拉起唱腔,吆喝最独特。要是学一学,是这样——旧书旧报——生铜烂铁……。傻货只要一喊,半里地外就听见了。
傻货收破烂有三十几年的工龄。城里谁家男人当什么长,女人喜好啥;逢年过节,谁家里会有什么礼品送上门,他都能断个七七八八。早些年,傻货经常到西关新华印刷厂收购剪下的纸张边角料。那家印刷厂被物件舅舅承包过一段时间。他们俩一个看大门的,一个收破烂的,自然而然就认识了。物件也算命运逼迫,能沉下脸,说干就干。收了两个来月破烂,物件就开始挣钱了。世上七十二行,各有门道。一方面他掌握了各种废品的行情,能够合理出价;另一方面他也摸准了这一特殊行业的一些潜规则。
傻货带他入了这行业时,并没完全说透里面的套路。隔行如隔山,哪一行都需要亲自下水摸索。人们常说,有同行没同利,行行出状元。这两句话真的是千真万确。物件不紧不慢地在这一行探索。后来他也花钱印了简易名片。名片上当然没有称谓,只有手机号。当时物件用的老年手机。名片的正反面都印着高价回收旧废品。随叫随到,二十四小时服务。这些年,收废品除去单位与小区,最有价值的地方当属城中村改造。那里经常有人搬家。搬家的时候,各种破旧物品他能拉一车。半路上,经过二次分类,物件将个别有价值的东西,再拉到旧货市场,卖一个高价钱。总之,平常的人都看不起这个行业,却也大有作为!对事弄好了,物件一天能挣几百块钱哩。
眼下县里来了指示,要启动新一轮城中村改造。桃花巷是所有工程中的重点项目。因为几个钉子户,这里已经延误了整体性搬迁,导致这片区至今还留着不少旧的民房。其实,大多数的房屋已经无人居住。乡下人收秋种麦后,各行打工者在这里临时租住。有南方的,也有北方的,口音更是五花八门。男女有老有少,服装各异。大家互不相识,更不往来,算是十足的陌生人。物件也经常光顾这里,碰一碰运气。
却说某一天,他在桃花巷看见一对男女。那两人似乎一直在神神秘秘地说话。显然一男一女没有把他这个收破烂的放在眼里。物件骑着电动三轮车从巷里过去,他们看都不看一眼。刚过去,物件听那女的说了一声:打炮,一回八十。那男的仍在犹豫不决看着女的。
女人更是用一种怪怪的眼神,再次表明了她说话的含义。物件再回头看,两人已经钻进了巷子里。接着,深处就传出来关门和上保险锁的声音。
物件当然知道“打炮”是什么意思,还有“一回八十”。多明显的字眼啊!原来这里还是一处能满足私欲的地方。这种女人租住在桃花巷,乐的干出卖皮肉生意哩。
物件好久没有和女人亲热了。他摸摸自己的口袋里,有两千多块钱。要是消费,按照女人说的价码,他也能消费的起哩。女人很年轻,还颇有些姿色。那对高耸的乳房尤其显眼。一时间,物件有心重温当年的激情。 好奇心能产生驱动力。而生理欲望又常会迫使雄性去猎艳。如果天不管,地不管,金钱保驾护航,两性之间只要心领神会,即可达成交易。 二次到桃花巷这里来,物件发现那扇门还半开着。那女的恰好也站在桃花巷口。女的显然是在招揽生意。物件骑着三轮车过来,对着她含蓄地说:打一炮,八十吗?
女的眯起眼看他,并不理睬。女人怎么会看上一个收破烂的?他也配与她做这笔生意?真是懒蛤蟆想吃天鹅肉,不可理喻。等到反应过来,女的似乎受了极大的侮辱。她不理他,扭身就要走开。
见女的不搭理自己,物件就又说,打一炮,一百够吗?
那女的已经闪身进了家门。等她关上那扇门,竟在里面说:一个收破烂的,也想好事。 我不能掉了身价,快滚吧!
男人都把自己的女人叫老婆。不错,爱花那些年就是物件的老婆。爱花卖冰糕时,也把他当贴心的男人。他们愿意啥时候就啥时候。而今,物件刚从爱花的阴影里爬出来。除了爱花,他还没有与别的女人找过那种快乐。
按说年过半百,物件对异性的欲望,早成了“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状态。难道兜里的钱,熊熊点燃了昔日的欲火?还是无端的歧视惹起了他心头的愤恨?别的男人的钱是钱,我收破烂的钱就不是钱了吗?物件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无论什么时候,女人给钱分等级就是犯贱。要说干别的不行,干那事儿他还是一把好手。想了好几天,物件要杀这女人的高傲和狂妄。
物件在服装超市花八百块钱,选购了一身深灰色可体的西装。超市正在搞促销活动,这套服装优惠了二百多元,还赠了一条价值上百元的红色领带。在试衣间里,物件转着身子三百六十度试镜。镜子里的男人再不是破烂王。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脸上有皱纹和稀松的胡须,物件倒更像某个香港明星。腥红的领带套在脖子里,物件有十足摩登的感觉。
从服装店出来,物件又去了一家韩式发廊。他花掉五十元理发染发,又破天荒地享受了电吹风。花白的头发染过以后,镜子里的物件还是自己,却精神了许多。
从发廊出来好像又年轻了十岁,物件驾驶着电动三轮车扬长而去。
夜里在自己的住处,物件又听到了猫叫。这显然是闹春的猫叫。那只花猫叫的实在太难听。断断续续的,又呜呜咽咽。从前半夜起,它就不停地叫。后半夜,几只猫一定在屋顶上争宠和厮打。猫叫声更加稠密起来,不再是一只,好像两三只……从花猫的叫声里,物件嗅出来空气里旺盛的荷尔蒙气息扑面而来。那只花猫并不是物件养的。它是一只流浪猫。物件却一直怜惜它,曾拿鸡肋骨放在窗台上。小花猫看见以后,竟然下来静静地吃起来。小花猫吃了那块鸡肋骨,就选择物件做了主人。一晃大半年,这只花猫明显地长了许多。它应该是一只母花猫。人们对猫的称呼非常文雅,通常把母猫都叫女猫。节令刚过雨水,猫儿们就进入了发情期。
乡下人把猫的繁殖叫闹春,这又是非常文雅的词儿。猫儿一般都选择在夜间交配。人们是无法看见,却总能听到刺耳的尖叫声。物件听不了花猫歇斯底里的闹春,又实在不忍心把它赶走。
再次去桃花巷,物件拦了一辆“吉利”。出租车司机把他拉到桃花巷口。物件慢慢地下车,径直地走入了熟悉的窄巷。当天身穿西服,打着领带,物件充满自信地朝着那扇门而去。
一切绝非偶然,又都是巧合。那女的就站在门口迎他。物件给司机回摆一下手,示意他走吧。物件冲着女的走了过去。物件从兜里掏出了两张红票。他说都给你吧!要不要?
女的一时半会儿没有弄明白,就说一回八十。一百多了。
物件说,不多,二十算给的小费。而且我要打个连发。
打连发?女的又懵了一下。
物件说,对啊!我要干你两回。帐一起算,不对吗?
女的悟出来他说的话。她看着他说,别说大话。看那怂样,我知道你没有那个能力!接着女的又强调了一句:男人都是嘴上的功夫!
物件说,你别小看人。金刚钻能锔大缸。我怕你顶不住,会喊爹叫娘的求饶。
女的说,你们男人都是这副德行。再不行,也冒充煮熟的鸭子——嘴硬!
“我怎么看你面熟?有本事的床上见。”
“好。那就床上见。”
物件跟着进了院子,女的转身关了两扇门。物件随手把手里的两张红票又塞进了兜里。
“面熟就对了。事到临头我还不了。”
“为啥?”
“我怕把你×死——要了你的命。后悔就来不及了。”
“既然来了,大哥就到屋里喝杯茶吧。小女子干这行的,也是不容易。”
物件并不为女的话所动。他在院落里信步地逡巡起来。墙角堆着好多废旧纸箱。一时间职业病犯了,物件竟对着纸箱打看起来。“这些废旧纸箱卖不卖啊?现在行情好,我给你价格最高,一斤八毛钱。”这可一下彻底露出了狐狸尾巴,让女的识出来破绽。
“你个收破烂的。不怀好意的死鬼。还猪鼻子插大葱——装象哩。穿的像模像样,我就认不出来了?扒了你的皮,我也认出收破烂的个贱货!”
“收破烂的可以卑微,却不是贱货。我不像你,没有出卖肉体。我赚得一直是光明正大的钱。我敢在政府部门里吆喝自己的生意,你敢吗?咱们谁是贱货,可以到大街上说一说,让路人去评评理……”
“我就是卖这些破烂卖也不卖给你。你快滚!”
“别紧张,我不动你一下。瞧你年纪轻轻,咋不学个好呢?我与朝阳派出所白所长很熟,哪天举报你。让他们过来,端了你这肮脏的鸡窝!”物件说完一把拉开那两扇门,径直走出了桃花巷。
自古以来都说同行是冤家。为什么同行是冤家?物件一直不相信。同行竞争都是私心杂念太多,贪得无厌,总想吃独食。他们恨不能把属于对方的利益也一口吞掉!物件和傻货收破烂,两人关系一直很好。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们各有规定的生意范围、固定的客户群。傻货比物件干这一行早得多,区划更广一些。上文提到物件给舅舅看大门的时候,就认识了傻货。
物件正是傻货领到这条挣钱的路上。他们之间从没有竞争,更没有明争暗斗和哄抬物价。无论行情如何,收破烂始终都是相互尊重。有了好的生意,两人也还互相告知,互相帮忙。他们商量着都换了智能手机,学会了微信。疫情期间,两人学会了微信支付。不足二百块钱的废品,不动一分钱现金,动手指给客户转红包即可。
傻货还是光棍汉。据说,曾玩过不少女人。这一点物件并不在意。傻货比物件大五岁,现在六十出头了,至今还好那一口。
哪一口?就是好找女人。傻货说三天不放一枪,打一炮,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傻货还说,咱挣钱图啥?出门一把锁,不就是图个快乐?好啥说啥吧。
提起当年的风流事,傻货两眼能炯炯放光。那时候总好图新鲜,打一炮换个地方。遗憾的是,没找女人做老婆,成一个家。而今,他也感到无后程。哪一天蹬腿撒丫子了,一身轻松,倒也毫无牵挂。
同仁相惜,同病相怜。物件想,这也是自己不如意的一面。儿女无疑是自己生命的延续。没有子女的人,好比大树烂了根。人留世界草留根,万物才生生不息。这是最朴素的人生哲理。 作为光棍汉,傻货倒经常自比皇上,当年也曾遍洒龙种。
这几天,大花猫不叫了。这只大花猫常常卧在窗台上,安生了许多。物件知道,一旦闹过了春,大花猫准怀了孕。大花猫在某一天会生几只小猫。到时候家里可就热闹了。将来那也是一窝人家……看见了大花猫,物件突然想起了傻货。最近外出收破烂,好几天没有遇到傻货了。
自从桃花巷出了那口气,物件好想见见傻货这个老伙计。窗台上的花猫,也让他想去桃花巷看一看。去桃花巷看什么?物件也不知道。他就是想看看而已!说去就去。他骑着电动三轮车拐到了桃花巷。一切都是依旧的样子。唯有女人租住的家门,挂上了一把铁锁。
物件走近才看了个究竟。门心里贴着一张白纸条,上面写着:此房出租。下面是联系电话。物件再无心看那一长串数字。
原来那女的已经从这里搬走了。她是害怕遭举报,又换了地方吗?还是从此不再吃这碗饭了?真要是后者就好了,物件想。离开了桃花巷,物件又想起傻货。掏出来手机,他就给傻货打电话。手机是盲音,对方一直不接。老伙计不会出啥事吧?一路摇着拨浪鼓,物件来到朝阳派出所。
突然,物件看见傻货正从里面走出来。傻货同时也看见了物件。两人见了面,聚在马路边的一棵法桐树下。他俩就没完没了地说起了话。
老伙计原来遇到了麻烦,在派出所里一直住了这多天。物件一看傻货的脸色,心里就非常清楚了。
傻货说,这世上哪有道理可讲?男人占女人的便宜就叫调戏;女人占男人的便宜叫勾引;男女相互占便宜才叫鸡巴爱情。但是男的花钱占女的便宜就违法;那女的想占男的便宜咋不犯罪啊。你说这是啥道理?
物件说,都这个岁数了,咱就安生些吧。 啥人啥命——这话再不记就来不及了。俗话说命里没有三分财,路过金山也枉然。咱们错过了好年华,还是要活下去的。哥哥以后别再干那事了。人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人生不易,看看这头白发,咱们可玩不起了啊!
傻货说,啥也别说了,这次算我倒霉。遭人举报,让我命劫桃花巷。派出所罚了五千块钱,才放我出来。我没有本钱了,能借我点,让我度过难关吗?
物件掏出来两千元,给了傻货。我手头暂时就这么多,其余都在城市信用社存着,不够我再给你支出来。
傻货说,够了。等我倒过手就还你啊。
物件说,哥哥不急,眼下我也花不着。
“你刚出来,咱们去饭馆去吃一顿。请你喝一杯,算是给你压压惊吧!”
“谢谢兄弟!咱哥俩好好喝两杯。”
傻货抬腿坐上了物件的电动三轮车。等他坐稳后,物件才开始慢慢打开电门。
十字路口正好亮起了绿灯,电动三轮车拐弯向着前方的光明路奔去。
【作者简介】杜海军,大学文化,教育工作者,邢台市文学学会会员,邢台市诗人协会会员,河北名人名企文学院院士,中国远方诗人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自幼喜爱文学,中学起尝试写作,大学期间开始发表小说、诗歌和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