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小镇街道冷冷清清，一条老狗木呆呆地遛达着。一家木板店铺前，矮矮的竹靠椅上，瓜坐一个老头，双手袖筒里，晒太阳。
走到两条街道交汇处，便是镇政府。挂了五个牌子，两个牌子红字，三个牌子黑字。门口停了三辆小车，两个妇女走出来，身后一个干部送行。听其对话，是来咨询生三胎有没有补助。
那干部见是异乡客，满面笑意邀我进去喝茶。合掌回礼说谢谢，不敢叨扰。心想无事不入官府，鱼安水安，你好我好。从另一条街道往出走，循着什么敲打声，就到了河边。
河对岸的缓坡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寺庙。庙建在河川，又如此靠近集镇，少见。
河水不小，河床里间隔不远的分布着石头，有大有小。阳光晃得河水冒汽，一个汉子挽着裤腿，挥舞一柄铁锤，敲打一块大石头。
走到近前才发现沙滩上一个木盆，盆里一条二寸长的鱼有气无力地游摆着。那块大石头蹲在水潭里，与水结合部的石皱纹上一圈青苔，下面是水草招摇。那汉子五六十岁吧，脑袋上小下大，像个憨粗的大红薯。
“ 你这是——”
“ ——砸鱼嘛。”
砸鱼？闻所未闻！见我面露疑惑，红薯笑道：“一砸石头，潭里的鱼就翻上来了，捡就是。”
原来盆里那小鱼，是他方才“砸”的。请他继续砸，他说这阵没情绪了，铁锤一撇，摸出一支烟点着。吸了三口，才问我吸烟不。同时弹出一支递我。
“ 谢谢，戒烟五年了。”
“ 嚯，把烟都能戒掉，狠人，不可深交哇！”
“ 这说法厉害。” 我也嚯一声。
“ 你去逛庙吧？”
离开河岸，刚爬上去就见一个和尚立在舒缓的台阶下。目光远远的相遇，和尚就合掌动唇，近了颔首说欢迎先生莅临小庙。
法号无心，仪表堂堂，四十来岁。遗憾腿有点瘸，礼让我先上台阶。每上十来级，身后的无心便叹息一声。回首一看，圆口布鞋白袜子，难怪如猫爪落地般悄无声。他弯着腰，左手拓着右膝盖旋摩着。
“ 弄点膏药贴贴？” 我也没问这腿疾是如何造成的。
“ 噢，人一辈子嘛，只有挨过一两次打，才能明些事理。”
更不宜追问了。
猛一抬头，门楣三个草书字惊得我差点跌倒：欲壑寺。
“ 看先生表情，很懂书法的。”
我不置可否，跨进门槛，是个小院子。先看右手厢房，是宿舍，墙上一个风扇，床上的牡丹花被子也没叠，未脱贫的样子。出来再看左厢房，厨房，煤炉子上一口带耳锅，案板上黄瓜青菜之类，反衬得一个辣椒特别红。
然后三级台阶，上了正堂，相当于大庙里的大雄宝殿吧。
这时一声咣当传来。几秒钟后，又听得一声咣当。看来河里的红薯汉子情绪好转了，开始砸鱼了。
正殿供奉着如来，两边是菩萨矮像。请教菩萨二字究竟何意？无心法师说：“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佛学玄奥，自然没听懂。考虑面子，我还是点点头，以手击额，给无心一个醍醐灌顶的神情。
庙外又传来一声咣当。
我掏出一张百元钞，双手插进功德箱。然后跪下，叩了三个头。
“ 施主太大方了，意思下就行。” 钱让我由先生变成施主了。
我说我这是替我母亲我祖母上奉，她们一生持斋信佛。
“ 噢，施主自个，不信佛？”
“ 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我就觉得佛不傻。”
“ 阿弥陀佛！”
转身欲别，无心说别急，要我到后面敲钟。不用了吧我是敲过钟的。那可不行法师说我母亲经常叮嘱我不可欠人情债，施主并不信佛，那我就该请施主敲钟，回报个答谢。
只好从命，心里哭笑不得。
佛像后面有个小门，一出门就听得无数的蝉鸣，方才怎么没有蝉鸣？土台上一个亭子，护着一口钟。无心拉开钟槌，推到我手上。
我就轻轻撞了一声，蝉鸣迅速消失了。
“ 再撞两下，用点劲儿。”
就使劲撞了两槌，钟声苍老浑朴漫溢四周，直上天空弥合了云朵。
“ 先生是个好啊。” 不叫施主，恢复叫先生了，说明一百元、三槌钟，两清了。
原路返回河里，红薯汉子的木盆里，七条鱼，皆一拃来长。三条鱼仰着白肚皮，三条鱼游着，一条鱼正侧身翻扭。红薯说你看吧不一会儿全苏醒了，放生掉。
把鱼砸晕捞进盆里，然后放生，图啥？
“ 不图啥，就感觉好。”
也是，无目的本身，也是个目的。只是我不明白，这莫名其妙的“砸鱼术”是怎么得来的？
“ 我在东海舰队服役过八年，知道声音在水里的传播速度吗？每秒一千五百米，冲击力很强呐。”
“ 你这是怀念水兵生活？”
红薯汉子答非所问：
“ 放生要选择钟声里，就像军号响起，仪式感。”
停了停，又说：
“ 活着要有仪式感。”
2024年1月4日修订
发表于《安庆日报》3月23日
《小小说选刊》5期转载
《微型小说月报》7期转载且配插图
收入今年四月出版的微型小说集《赢家》
打开精装外皮，此为内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