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儿时的雪天
刘林海
虽已是大雪时节,艳阳却依旧高照。希冀一场大美的雪景之际,思绪就飞回半个世纪前的儿时。
我的家乡在关中平原的北部,夹持在渭河与泾河之间。也许是缘于这特殊的地理位置,四季分明若泾渭一般。小时候,因为御寒措施差,我最打怵漫长的冬天。严寒时节,冷罪虽是难受,但落雪的日子仍是很有味道的。
在姥姥家寄养的那一段时光,正是我认知世界最灵动的年龄,故而记忆里的雪景,总是与姥姥家的院子以及村落浑为一体。

下雪的时候,多半都是飘雪花。漫天纷纷扬扬时,站在雪地中,似觉有数不清的小精灵从天而降。细看那雪花,洁白如玉,晶莹剔透,如状态各异的小花朵,落在脸上、手上,瞬间融化,冰凉却很惬意。不多的时候,天上会洒下雪粒,大小若米颗,往往是伴着冷风,打得人脸颊生疼。下雪粒是进入深冬、极寒状态下才会出现的情景,因为少了舒适的感觉,我常常会呆在窑洞里,透过小窗户,观察那雪粒在路上随风滚动,最后在墙角或低洼处聚成一堆。
最开心的情形,莫过于一大早起身推开门,忽然间眼前白茫茫一片,天地万物皆是银装素裹。大人们早早扫下的一条窄窄小道很醒目,顺着小道跑出去,忍不住故意在两旁厚实的雪窝里踩出几只脚印。雪花依然飘着,刚扫出的小径又慢慢变灰变白。想起从姥姥那里听来的顺口溜,虽是一知半解,但仍会情不自禁地喊起来:下雪天、下雪美,下得黑狗身上白,下得白狗身上肥,下得天地一秃噜,光剩井口黑窟窿。
待到雪花稍微稀疏一些的时候,大我几岁的表哥就会在院子里滚起雪球。雪好像很喜欢抱团,雪球滚过的地方,积雪就尽被卷起,一道刺眼的灰土地,就在银色的世界中开出一道分明的槽子。只是偶或被人踩过,那脚印中的雪花就很难被雪球裹起来。我于是就想,原来雪也讲干净,一旦被人脚碰了,就会被同类嫌弃。表哥把雪球滚得有碌碡大时,就竖着栽起来,再滚出一个小若面盘的雪球,安放在大雪球的顶端,然后在小雪球上刻出眼睛、鼻子、嘴巴,一个雪人就诞生了。表姐在雪人旁观察一阵,灵机一动,又从窑洞里拿出一顶破草帽戴在雪人头上,雪人就更神气了。未料想来串门的邻居大伯忽然从脖颈处抽出长杆烟袋锅,把烟嘴直直地插入雪人的嘴巴里,于是又惹得一圈人皆哈哈大笑起来。
堆雪人时,表哥会趁我不防备间抓起一把雪,顺我的衣领处塞进去。待我急着摇身想抖掉厚厚的棉衣里冰凉的异物时,雪却早已化了。不忿中,抓起雪想报复表哥时,表哥诱我追到一颗树下,突然间脚蹬树干,一阵稠密的雪花又从头顶落下,弄得我满头满身都是雪。明面上占不了便宜,那我就想损招。我偷偷抓了一把雪,拐进窑洞,把雪埋在表哥昨晚躺过的被窝里。不消说,没多久时间,舅妈大呼小叫地把表哥骂了一顿,说他老大不小了,还尿炕。睡梦里的事儿,表哥哪里说得出个所以然。只不过谁也不曾察觉出我的开心。
挨了骂的表哥依然玩兴十足,他带着我在院子里罗雀。我们把一个破筛子反着用木棍撑起来,筛子下方放些揉碎的小馍花,撑筛子的小棍上拴上细绳子。我们远远地躲在窑洞门后,表哥紧紧抓住绳子的另一头。须臾间,一大群贪吃的麻雀飞过来,围着那筛子蹦蹦跳跳,终有经不住诱惑的胆大者冒险进入了筛子下方,这边表哥一拉绳子,我们随后就有了诸多扑楞不止的战利品。往往这个时候,姥姥会不失时机地走过来,强令表哥放了那些生灵。姥姥说:那些雀儿都是咱们的邻居。
雪天的时候,姥姥家门前头那株梧桐树上常会飞来黑白相间的花喜鹊。据说那梧桐树在全镇子里唯此一株。姥姥说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但我一次也没见过有啥神奇的鸟儿落到那树上,就连并不稀罕的喜鹊,也只有在雪天时才偶见它栖在枝头,发出清脆的嘎嘎叫声。表哥罗雀的时候,我问他会不会把喜鹊罗住。表哥神秘地笑笑,说喜鹊是神鸟,是专给人报喜的,不敢罗。我曾问姥姥为啥雪天喜鹊才来,姥姥说雪天外面找不到食物,喜鹊是来家讨吃的。

等到雪完全停下来的时候,舅舅会用一个丁子形的大刮板,把厚厚的积雪一股脑儿推到院子中央的一口水窖中。表哥早先堆好的雪人,当然也不例外地被塞进那口只有一尺见方的黑窟窿里。水窖是全家人饮用和洗漱的唯一保障,往常姥姥从窖里提上来的水桶中,水面上常飘着草梗和羊粪蛋子。往锅里添水煮饭时,姥姥会抓一把苦杏仁在案板上碾碎,撒在水桶里,说那是消毒。看过几回舅舅推雪的过程,我才明白,我们吃饭喝水,都是多亏了下雪,只是常纳闷为啥水桶中只飘着羊粪蛋子,那猪粪和鸡粪跑到哪里去了?
院子里的雪没有了,我却仍然恋着让人心仪的银色,于是常找借口到大街上去。不想此时的感觉却全然有别于落雪时刻。天气出奇的冷,地上虽仍是一片白,但走道上的雪颜色已有些发暗,踩上去会扑腾扑腾地溅出水花,原来那雪已是半融状态。没过多久的功夫,棉鞋已是湿透,脚底就一阵阵扎心。不得已时回家,姥姥一边嘟囔着训斥,一边把我的湿鞋脱下来,放到灶膛口去烤着。这样的情形循环了好几天,我问姥姥路上的雪咋老是湿鞋。姥姥说:下雪不冷消雪冷,邋遢婆娘后晌雪。姥姥说的话,虽是听不太明白,但知道大概意思是一切本该如此,直到长大后,我才解开其中的哲理。
我好羡慕住房屋的人,因为人家那房檐前常挂着一排排长可盈尺的大冰凌,像是房子生出的胡须。太阳照着时,亮晃晃的美极了。曾央着表哥给我敲下来一截,虽是爱不释手,但刺骨的冰冷却委实难以自持。
让我毕生难忘的事情,是那年雪天随表哥撵兔。雪后初霁时,表哥跟着几个比他年岁更大的人,牵着两只细狗,说去野外猎兔子。几番求情后,表哥勉强带上了我。印象中,那两只细狗是我平生见过的最难看的狗,因为它们共同的特征是身形瘦长,像麻杆一般,尤其是四条腿,长的像踩在高跷上,既不威风,又看着丑陋。到了田野,广袤的雪地上,因了阳光的反射,眼睛都难以睁开。细狗的主人手里提着一根 L型的树杈,磨得光溜溜的。表哥说那是兔拐。两只细狗在远离主人的地方转悠。表哥说那叫冲兔。雪地上有数不清的动物足迹,表哥不无卖弄地跟我介绍那爪子的主人如斑鸠、田鼠等。反正不知真假,我只是傻乎乎地听着点头。
一群墨黑的乌鸦栖在地埂上,在皑皑世界中显得甚是突兀。乌鸦是不受人待见的鸟儿,且有个不吉利的名号“黑寡妇”。一只细狗似在淘气,冷不防向乌鸦群扑去。于是便像有一团黑烟从地面腾空而起,一边在低空盘旋,一边发出瘆人的呱呱叫声,让本来恬静的田野凭添了几分恐惧。
突然,一只细狗吠叫起来。瞬间就看见不远处一只灰色的野兔像一只利箭射出,而后面的细狗却更似一发出膛的炮弹碾压上去。那边叫声一起,一群人也齐齐奔过去。一场生死角逐开演了。
兔在逃,狗在追,人在呐喊,空中的乌鸦在聒噪,你死我活的比拼,让雪地成了惨烈的竞技场。我虽然跑不动,但眼神却好,把一场生命博弈的过程看得真真切切。
两只狗紧追不舍,兔子的身后,是刨起的雪花形成的一团移动的白雾,像是一面盾牌,让细狗近身不得。估计因雪迷离了眼,细狗不得不时时放缓脚步。但即便如此,狗兔之间的距离还是不断缩小。眼看着发生触碰时,兔子却突然间来个九十度大转弯,等细狗止住脚步时,距离又拉开了好远。如此往复,老也不见结局。因为兔子反复转向,那一片雪地就如舞台一般,任细狗和兔子来回转圈。时间一长,有一只细狗先是停止追击,站着大口喘起粗气来。而另一只细狗依然不肯停步。关键的时候,不知道兔子中了哪门子邪,突然掉转头,朝细狗主人方向奔来。也许兔子根本不知道,人比狗更凶残。狗主人提着兔拐冲上去,待兔子靠近身边时,瞄准兔子甩出兔拐。被击中的兔子翻了一个跟头,被细狗牢牢地咬住。
待我跑过去时,兔子早已绝了气。雪地上,斑斑血迹看得我有些发晕,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颤。
那次猎兔中收获了五只野兔,表哥也分得了一只战利品。晚上,一家人围坐在桌边享用美食时,表哥激动地炫耀说那细狗的主家是他朋友的哥哥,他还常给那细狗梳毛。又说雪天里撵兔最好,因为雪厚,兔子跑不动。但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想不明白,聪明的兔子既然知道急速转弯会拉开与狗子的距离,为什么不在转弯时离开那片平整的雪地。一旦进入沟岔或树丛中,也许就可以死里逃生。多年以后,我还在琢磨这个问题,后来终于悟明白,其实智商和情商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花板,稍稍突破一点,或许就能从根本上改变命运。
因为喜欢在雪地里撒欢,我的棉鞋常是湿漉漉的,后来就出现了严重的冻伤。脚上裂开了吓人的大口子,冷的时候钻心疼,热的时候出奇的痒。姥姥为我贴上冻疮膏后,才稍有缓和。不想自此落下病根,每年冬天,双脚就疼痒交加,虽着力保暖,但收效甚微。一直持续到五十岁上下,才慢慢痊愈。
打从进城以后,仍是喜欢雪。只不过常常空叹纵是那鹅毛大雪,过不了半日,地面上便是肮脏的雪水四处飞溅,又加那说不上成分的融雪剂,更是大煞风景。落寞时,就常常沉浸在记忆中聊作慰藉。
刘林海
二零二三年十二月七日 大雪节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