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域军魂》作品集锦
悠悠岁月石磨情
作者‖于同兴
组稿‖夏宏霖(格桑花)
我们这一代人是在隆隆的石磨声中长大的,石磨声声是我们最亲切最熟悉的乡音。
旧时,石磨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工具。我的家乡在陕西关中西府,祖祖辈辈人引以为自豪的好生活就是“麦米菜籽油”。关中的气候和土地最适合小麦油菜的生长,故此,小麦就成了关中人生活的主食,不论家大家小,基本每家每户都有一口磨面的石磨。
然而,现在它已成为我们远去的回忆和思念。如今,石磨在有些地方已被收藏为文物,在有些风景名胜区和游人如织的公园里,它甚至成列成行的静静的躺卧在花草丛中,成为人们观花赏景的垫脚石,忍受着游人的践踏,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被自己踩在脚下的看似冰冷的磨石,也曾有过辉煌的过去和暖心的情怀。

石磨春秋
人类从远古而悠深的岁月中走来,在漫长而艰辛的历史长河中,只所以能战胜死亡,从危机重重的黑洞中走出来,并得以繁衍和发展,石头的功劳不可磨灭。由于石头的硬度和可塑性,它最早就成为人类得以信赖的家什,成了人们最早利用和改造大自然的有利武器。从石器时代,人类就开始用石头制作简单的劳动工具。金属材料发明后,人们又利用金属的强度对石头进行切割和打磨,制造出了各种各样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大大地提高了劳动生产力和人们的生活水平。

石磨在旧时的石头工具家族中,和石碌碡、石碾子,石滚子并称为石具中的“四大金刚”,它们都对人类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人类应该记住它们。

石磨的历史,至今已有两千多年了。要追溯石磨的诞生,就必须说一说于它关联最密切的小麦。小麦如今早已是我们口粮中的主食。但小麦虽然早在四千至四千五百年前就由两河流域传人中国,可是在漫长的两千多年时光中,它并不是北方人生活的主食,那时北方人的主食是“粟”和“黍”,就是谷子和糜子,去皮后就是小米和小黄米。当时,在人们赖以生存的食粮中,认为最难吃最难以下咽的就是小麦。故此,小麦的播种面积也就很小。只有在两汉以后石磨的发明和广泛使用,人们生活中的这种势态才发生了根本改变。小麦被人们用石磨磨成细腻而白生生面粉,成了许多神来之食的基本原料,小麦这才在广大北方地区成为人们生活的主食,面积也才得到了更大更广泛的种植,小麦也才真正登上了人类生活中主食的历史地位。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石磨的诞生,使人类生产生活中一件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发明,伟大转折和深刻变革,它大大地促进了人类生活水平的提高和食物的多样性。

旧时,在一个家庭,磨面是家庭主妇的主要活路之一。一座石磨,用蓄力拉动一晌可以磨30斤小麦,除去麸皮,面粉大约25斤左右,一个三四口之家,少则六七天磨一次面。一个七八口之家,每隔两三天就要磨一次面。有些大家庭则天天磨面。故此,在旧时的文学作品中,描写劳动妇女一生的命运,就是“结婚生子,洗衣做饭,围着磨套转”。

那时,石磨确实和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密不可分。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山东某地,挖出了一个清朝年间的墓碑,是一个终身受苦受难的长工,为了向人们诉说他一生的不幸和冤屈,生前为自己准备的一块墓碑。碑文中有这样的文字:“受苦受难三十三,一双父母入黄泉……定下婚,未得完,年六十,尚孤单,劳我姐姐做衣衫。吃个面来也是难,大磨推不动,小磨砸不烂,近门牲口不叫使,远门牲口无串换,难得我东家西家把人求……”这足见,在旧时,石磨对一个家庭和个人生活是多么重要和密不可分啊!

那时候,再穷再难的家庭都必须有一座石磨,因为它是生活的必须品。大家庭,财东家甚至有两座石磨。在那个年代,石磨是一个家庭的重要资产,是一件大工具,人们对它的重视和爱护也就不言而喻。在农人的心里,认为原始的磨石经工匠花费智慧和心血变为供人们生活的石磨,它就和所有生物一样被赋予了灵魂,有了灵性,人们不得慢待他们。所以,那时绝大多数家庭都会给石磨建有磨房,平时精心看护,总怕有所损坏。春节时还要请磨神长年看护,并在磨坊贴上“年年有余”,“人寿年丰”之类祝福吉祥的春联。

有石磨,就必然会有制作石磨的石匠,石匠要有专门打造石磨的专业工具。在机器发明之前,石磨的打造是一项技术含量非常高的手艺活,而且一口新的石磨必须有两个石匠相互协作才能完成。

打造石磨,首先要选择上好的磨石。我的家乡岐山有一条有名的河叫石头河,石头河平时水清见底,河中鱼虾在河水中自在的漫游,河岸杨柳轻拂,农人们在忙碌的引水浇灌稻田,儿童在水边玩耍,一派安逸的水岸风光。石头河水是从秦岭山中流淌出来的,河底布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石头,其中就有比笸篮还大,被千年万年的河水打磨得光光滑滑的麻石,这就是制作石磨的好材料。我们家乡的磨石大多来自石头河。一口新石磨制作,是一件费时费工又费劲的活路。石磨的毛坯打磨成型后,要把毛坯从中间一分为二,然后要在石磨中间的平面上打凿出一道道规则的条状型的凹凸磨齿。磨石的上扇和下扇磨齿要像人的牙齿一样紧密咬合。然后,要在下磨打凿出楔人磨轴的四四方方轴孔,再在上磨打凿出相间20公分左右的两个直径5公分的下料的磨眼,还要在上磨中间打凿出磨轴狭入的孔眼。最后,再在上磨的侧面打凿出钉入磨橛的两个眼孔,这时,一座崭新的石磨就成功了。盘磨,一般农家都用自己打的土坯胡基堆砌,只有大户的财东家才用全石料作磨盘。

石磨有大有小,用途也不尽相同。最多最普通的就是用于打磨面粉,用畜力拉动的石磨,规格基本相同。但还有用流动的河水驱动的水磨,它更加厚重结实。当然,还有打磨豆腐、食浆和香油的手摇石磨,看起来都更小巧玲珑。

人们说石磨的上扇和下扇代表了天配地,代表了宇宙间阴阳结合,和世间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的基本规律。

石磨往事
从我记事起,我们两千多人的一个大村庄,就只有一个石匠。石匠姓邢,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人们都叫他邢师。邢师去世已三十多年了。但在我们西杜城村,上了年纪的人都还记得他,念想他。邢师是关中东府人,他是什么时候来到我们村的,我说不清楚。他是一个光棍汉,终身未婚娶。在我的印象中,邢师是一个忠厚善良的人,喜欢开玩笑。我父亲在我母亲27岁去世后,年轻轻的也未再婚,他们也可能是同病相怜,就成了好朋友。邢师经常来我家中和我父亲聊天,一块儿喝罐罐茶(熬煮的酽茶),每次来我家,我们都要给管饭吃。听村上人说,邢师在老家和他哥哥吵架生气,一气之下就离开了生养他的家乡,来到异乡,凭借石匠手艺在我们家乡落居,终老。

小时候,我家是我们村上最穷的一个家庭,没有钱打凿一口新的石磨。从我记事起,我家就一直使用着那口被祖祖辈辈不知使用了多少年代的薄薄的老磨子,有时候不得不在上面压上一块石头,以提高磨石的重量。我家的老磨子到底是我爷手里打凿的,还是我爸爷手里买来的?也已成了永远的难解之谜。由于磨子太老了,每年都得请邢师来“锻磨”。锻磨是一件很有趣味的活路,叮叮咣咣的声音,飞溅的石粉引来村中许多光腚的孩子看热闹。邢师带着一副据说是他师父送的,年代久远的,淡淡的茶色老石镜,用錾斧不停的上下飞舞的錾着石磨。白色的石粉飞起来溅到他的眉毛和胡须上,衣衫上,看上去邢师整个儿就像一个石人。看热闹的小孩子们看到此情此景,被惹得哄堂大笑。

锻打后的磨子磨面就利了,但开始要用麸皮过洗一下,不然磨出的面粉吃起来硌牙。
我对磨面的活路很熟悉。在我的记忆里,我五六岁时奶奶就在鸡叫头遍时起床拉牲口套磨,开始磨面。我家的老院很深,而磨子就盘在后院的西墙脚下。那时候我们家乡沿山坡一带经常有恶狼从后墙跳入院子,把人们养的猪叼走吃掉。奶奶一个缠了小脚的老年妇女,胆子小。冬天的夜很长,凌晨时候人们瞌睡正酣,整个村庄院落,压却却,静悄悄。奶奶就叫我们起来给他做伴,壮胆。我们兄弟俩睡眼朦胧,奶奶在一旁揽料箩面,我们坐在旁边,东倒西歪打瞌睡。

我奶奶一生心灵受到极大创伤,她与我爷爷生了四个子女,先后失去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只有我父亲一个儿子为她送终。故此,奶奶后半生吃素行善,也信神鬼。磨面时有一个讲究,要爱惜牲口,大多时麦麸回磨六七次。她会牢记麦麸回磨的次数。她常说,“搭磨没参数,阎王爷打你没遍数”。

时间转眼来到六十年代。1960年下半年,农村的大食堂解散了,各家各户自己在家中做饭吃,每家每户都得磨面。那时是国家三年困难时期,人都吃不饱,生产队饲养室的牲口饿得皮包骨头,走起路来晃晃悠悠。根本不能拉磨磨面,磨面就只能靠人抱着磨棍推磨。

那时,我父亲在生产队当副队长,根本不顾家,我家推磨子的活儿就落在了我和我哥头上。那时我十一、二岁,但由于长期营养不良,瘦瘦的,个头和今天七八岁孩子差不多。我哥小时候发育更差,虽大我两岁半,但比我还瘦,个头也高不了多少。为了推磨子,我们兄弟二人常吵架,你说我不鼓劲,我说你不用力,气得我奶奶一会骂我,一会儿骂我哥。这正应了农村人常说的一句话:“婆娘当家驴揭地,娃娃做活淘死气”。后来干脆抬硬杠,一人推20圈。好在我家的磨道旁边有一棵土槐树,转到树边算一圈。推够20圈,走到槐树根脚,磨棍叭的一扔,就到边上歇了。人推磨一直继续到1964年初才完结了。1963年离我家七八里路的鲁家庄拉上了电,有了电磨子,有的人家就去鲁家庄在电磨子上磨面。我记得开始几年,好像还是电力带动经过改建的石磨子。老一代人思想守旧,我奶奶还吃不惯电磨子磨的面,说有机油的气味儿。

说起过去用石磨磨面,我老伴儿就不由得心酸往事涌上心头:她说她生出刚过百天,父亲就在扶风县公安县中队因公去世,后来她母亲改嫁,她小时候和爷爷奶奶及两个叔父一家人一块生活。她大妈(大婶娘)经常虐待她,有一年春天。她大爸从集市买了些羊角葱(春天新长的葱),她调着吃凉搅团,用菜刀切了一点葱放入搅团中,被她大妈发现,大妈从她的手中夺去了碗,并骂她,“你爹妈扔下你这个害人精不管,嘴还馋得不行”。后来她又端起碗边吃边哭,吃完搅团就窝着睡下了,睡梦中总是她大妈恐怖的眼神。第二天就得了一场大病,差一点死了。在她七八岁时,一家六七口人磨面的活路,她大妈就交给她完成。

那时牲畜由生产队饲养室统一分配,有时磨子上套的是高脚牲口(指骡马驴等牲畜)牲口力大性急,走得很快,她在磨盘用小簸箕揽磨下来的麸料,然后再倒入笸籃里的箩儿中箩出面粉。又要将麸皮倒在石磨上重新磨,如此往返。她由于个头小,行动慢,有几次被骡子踩倒在磨道里,差一点叫骡子踏死。小时候受的恓惶,在她幼小的心中留下了抹不去伤痛。每当她向我和孩子们诉说这些往事时,我总是劝导她,不要老记着这些不愉快的往事,对身体不好,要记住祖祖辈辈人说的一句话:“过去的年景就是好年景”。

事有例外,那时推磨也竟然会生出风流韵事。那时在离我们村不远的一个村庄,有一个盲人,40岁左右,他早年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死后,他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光棍,十分可怜。瞎子人长得很白,中等个头,白白胖胖。他虽然是一个瞎子,但他并没有一般盲人的自卑,还喜欢和人开玩笑,在村中也得人爱。六一、二年家家户户都要推磨子,他干不了别的活路,村子就有人请他推磨子,给他管饭吃,他也很乐意。瞎子推磨,这是拿手活。只要有劲,抱着磨棍转圈圈,不怕走岔路。这样一来东家西家都请他去推磨,不管谁家叫他,他也从不推辞。在他給帮着推磨的女人中,有一个他叫嫂子的女人,比他大一岁,正是风韵犹存,情花激放的年龄。这个女人有三个孩子,大孩子是个女娃,长期在外婆家生活,两个儿子上学。他丈夫在离家三十多里路的山庄给队上放牛,大多时住在山庄。

女人很多时间一人独身在家,他们二人年龄相仿,又是远门平辈。这种辈份在农村是什么玩笑都可以开的。人们戏言,嫂子有兄弟半过屁股蛋子,他们二人中间也就没有什么顾忌。女人经常叫他推磨,接触多了,二人中间就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都对对方产生了一种异样冲动。有一天,女人就挑逗他,说,兄弟:“你一个瞎子,这一辈子怕还没摸过女人肚皮吧”?他虽是个瞎子,但人很聪明,听懂了女人的话外之音,就接着说,“那你能叫兄弟摸摸你的肚皮吗”?女人笑着说,“你好好推磨,嫂子不会亏待你”。听到这话,瞎子就像青草月吃了青草的叫驴一样,浑身有使不完劲。就这样瞎子推磨,女人箩面。活干完后,女人给做饭吃。吃饱饭后女人就用她丰满的胸脯和光滑滑肚皮招待瞎子兄弟。瞎子光棍一条,他无所顾忌,时间长了,他就沉不住气了,自己私下竟然把这事给人说了。瞎子认为这是他最信任人,不会传出去,然而,他错了。

不久,这事就在生产队一块儿劳动的女人中传得沸沸扬扬,被女人们说得津津有味。后来她丈夫也知道了,还把瞎子打了一顿,二人的好事也就打住了,以后凡是有女人单独在家的,就不请他去推磨了。

岁月匆匆,石磨远去。现在从城市回到家乡,行走在乡间,进家串户,已很少能看到旧时的石磨,大多数人家都已把它当做无用之物,搬出了家门,丢弃掉了。但也有少数有心之人,仍然把它保存在老院中。他们说这些老物件,历经风雨沧桑,闪耀着人性的光辉,看上去更加厚重和温润。老石磨是一本家族的历史,它见证了当年这个家族的苦难与欢乐,兴盛与衰败。曾经和几代人休戚与共,石磨镌刻着先辈人勤劳而艰辛的信息。留存着这些老物件,也是我们对祖先的敬重和念想。石磨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从诞生到淘汰,伴随着人类走过了两千多年的漫漫时光,如今,它已成为历史的过客,但它为人类作出的贡献,人们永远不会忘记。
我相信,石磨,终将不会被历史的烟云埋没。
2018年8月于古陈仓




作者简介 :
于同兴,笔名于辉,退休公务员,岐山县京当镇杜宫村人,爱好文学,近年曾在有关报刊,书籍,网络文学平台发表纪实、散文、小说40多万字。著有纪实散文集《流淌的岁月》《风雨年代》,宝鸡市作协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