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谭毅 《城》 (水彩纸索斯)
一个女巫,为即将化为灰烬的一片森林流下泪水,但人们不知道她在哭什么。
——题记
女巫之泪
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
将在不久之后变焦土
雄浑的黑与苍老的灰
将漠然无感地蔓延至天际
那时虫子与草皮、人类与动物
共生互噬的荣景已翻篇
一个女巫立在柔和的光的斜线里
看到这未来的一幕
眼中渗出百感交集的泪
不知是为将绝迹的动植物而哭
还是为此时万千的虫子推搡而来的
浓郁的草气而哭
那时她也将无所依恋 也会远去
人间之恶变 从不由人心温良的
那一部分所掌控
她也许也在为这个而惋惜
这将临的灾变催生的女巫之泪
跟人类之泪的材质和色泽
大约一致
内中浓缩和播映过的由盛转衰的
一幕幕景 一声声叹
在生灵们惨叫过后 陷入死寂
2023.09.06
哭声
那个女人抱着孩子
走上一座桥
耳边仿佛有锯木头的声音
割脐带的声音
桥下有水在打旋涡
一条大河局部汹涌
局部沉默
女人往河中
丢下孩子的那一刻
孩子发出尖利的哭声
他(她)还没来得及和这世界
告别 说任何话
估计坠入河里时
他(她)仍在哭着
只是声音已被河水盖住了
2023.11.15
在深圳入口处
收到一个短信后
我把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短信说:盛世靠浮力,
乱世靠智慧。
它就像一根鼓槌
那一刻在反复地敲打我
这是深圳的入口处
我们的青春曾像蘑菇一样
蓬勃地盛放在它的林间
那么此时我到底在犹豫什么
过了半小时 车依然在停着
关于那个短信
我仍难解其中意
只是隐约觉得以后的生活
要比谨小慎微
更谨小慎微一些
2023.11.12
远方有什么
十三岁的侄女
问失业返乡的大成
远方有什么
大成说:就是一些人、一些事
一些灯、一些路
一些工钱、一些辛苦
一些麻木
一些不甘和羞耻
我不小心
把一些不甘和羞耻
带了回来
至今它们还在
膏药一样贴在胸口上
2023.11.05
遗言
谁也不知道
为何一个乞丐会对另一个乞丐
那么好
谁也不知道乞丐甲
感染了什么病毒
从此倒地不起
乞丐乙竭尽所能地照料他
临终 乞丐甲问了乞丐乙一个问题
960万平方公里除以14亿
是多少亩
他又说:我以前没抓紧去问
属于自己的那块地,
等我走后,你去帮我问,
如果找到,就把我的骨灰葬那里,
余下的地全归你。
2023.11.20
在富强路上狂飙
油门踩到底
发动机的闷吼也跟着开到最大
知情人刚告诉我——
这条富强路跟别的路一样
都是举债修的
不管了 今天狂飙吧
因为这条路看起来太豪华了
车胎也跟着狂啸起来
它们在碾压着前程呢
开着开着
我也不禁心生惊惧:
前面黑乎乎的一个个大圆环,
下面会不会是
一个又一个的深渊
2023.11.14
我很想认识于丽梅
我很想认识于丽梅
想问问她
在一九九零年代
那么严密的监控和管控下
她组织的卖淫队伍有多大
奢靡的生活她享用了多久
提心吊胆的昼夜有多长
被抓时有没有悔罪
嫖客中有没有个把胆儿大的
关键时候
替她开开罪、讲讲情
可惜她在那场严打中
被枪毙了
射杀他的人不知是谁
其实
我不可能认识于丽梅
那张大网铺天盖地罩到
一众人头上时
我在一处偏僻的学校读书
大概也就十来岁
2023.11.13
A4纸
失业 不算什么
大龄还单着 也不算什么
算什么的是
她总遇到骗子
骗得她的冬天冷死了
这天早晨她凌乱地醒来
速溶咖啡就在手边
她懒得去冲
想一想十几岁三十几岁的糟心事
不仅悲从中来
她拿起笔 去戳一张纸
后来又把它举过头顶看
上面有笔的残迹
一些透了的、没透的孔眼
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A4纸
几分钟前是簇新的
几分钟后 仅仅被戳了几下
就已显得十分老旧
2023.11.16
波涛汹涌的猪
如果我在东北
是那只有野心的猪
那么我的愿望
就是去挑战东北虎
这个愿望越来越强烈
像开水在炉子上一直烧着
它学狮虎那样焦躁地踱步
有时冲撞四周的围墙
看看猪圈 被踩得凌乱不堪
若逢雨天
猪圈甚至会被踩出一大片泥泞
或泥沼来
一位东北大爷后来
这么议论我的事:
这种内心波涛汹涌的猪,
隔几年就会托生一次,
身上长满妄念汹涌的鬃毛。
某一天,它果真驾飞毯一样
驾着自己的猪圈飞走了,
飞进了有东北虎的林子,
从此就没了音信。
这种猪如果被咬死,
历史的小货车就转弯了,
驶进另一条巷子;驶着驶着,
当然,保不准过个几年,
又驶进猪圈里”。
2023.11.16
月亮照不见他
他笑着拍打
断供弃房、妻离子散
失业返乡的儿子的肩膀
安慰道:没事,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晚秋的夜来得早
月亮也升得快
他躲进自家的玉米地里
久久没出来
那片玉米地被伺弄得很好
叶子厚绿意浓
月亮照得见渐次铺展的田野
照得见一只惊叫了一下
瞬即弃枝而去的鸟
但照不见任何一个
夜晚滞留于旷野的人影
——也照不见他
2023.11.10
白沟河
几个水灾的幸存者
晚上时而亮起手电
照向天空、树丛和水面
他们坐在岸边
望向从灾难中渐渐
宁息下来的白沟河
河水变得稠稠的
流得凝滞 甚而有些顿挫
对这样小的异象
经历过灾难的人不会再吃惊了
一个女孩突然对着河面说:
洗干净了,你们就走吧。
众人将质询和惊异的眼光投向她
她说:河水稠,
是有冤魂在洗前世的污浊。
走不动的才必须待在这儿,
像我们。死后能升能飞能飘的冤魂
我劝他们——想走的,快走吧。
2023.09.07
他们一直挺立着
2023年10月
在纽约机场
一名犹太人高举信用卡
为回以色列参战的人
付机票钱
这个民族历来都在灾难
潮水般席卷而来的时候
挺立、硬杠、不畏缩
我多希望
那个在机场高举信用卡的人
就是我
2023.11.20
那是一个秋天
草很黄 水很凉
一群牲口在玩命地跑
往虎狼之口中跑
往尖尖的冰茬上跑
往命运未卜的云深处跑
那个秋天被解密后才知道
是一条谎言的长鞭子
在赶着它们跑
它们为了在严冬活下来
只能玩命地跑
读那个秋天的史料
感觉书页上落了一层
牲口疯跑腾起的灰
那条谎言的长鞭子自那个秋天扬起
就忘了放下
一些牲口仍在跑
世纪更迭时仍没有停下
史料书的名字叫
《纳粹:一个帝国的毁灭》
读了《后记》才知道
这本书也是在秋天完稿的
2023.11.20
身边的盗贼
小时候在农村
听说小的盗贼偷针线
偷田里的地瓜
和富裕之家的自行车
之后知道大一些的盗贼
偷手机、汽车、珠宝、字画
和银行存款
后来又听说更大的盗贼
偷器官、偷国土
偷人的想法
偷和平与安宁 甚而一些人
几十年后的未来
2023.11.10
情绪奔流的年代
高高的台阶上 持魔法棒的肥仔
瞬即将一座葱郁之城变得荒蛮
几乎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
低处的蝼蚁们开始慌了
他们想跑 脚上锁着镣铐
他们想喊 嘴上贴着封条
他们想摆脱下热锅的宿命
想扶住不断下坠的未来
但他们不能 他们无计可施
城与城郊只有变得更荒蛮
蝼蚁们被迫咽下的叫喊
只有变得更凌厉
万般悲愁在积聚 在飞旋
在这个情绪奔流的年代
眼看着无数个棋局要全盘皆输
人们终于要绷不住了
千万匹卧槽之马奔向了草原
2023.09.16
冰层下仍有好多锦鲤
据说 冰层下面的水
会变得稠稠的
如果鱼撞了水草
水草也只是僵直地
摆两下
不会像春夏时那样
花枝乱颤
冰下当然会黑一些
像没窗户的房子
更不用说
冬日的灰云
长期不散地罩着
因为暗 屋子里好像没人
冰下也好像无鱼
但其实这是比鱼米之乡
更丰饶的水域
有人在我耳边悄声说
冰层下仍有好多锦鲤
天气好了 晴暖了
它们就会出来活泼地跳
对 活泼地跳
会跳得整条河
河两岸的田野
甚至水汽升腾的天空
都五颜六色的
2022.09.27
王春芳,男,1970年出生于山东即墨,山东大学文学硕士。1993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先后见于《山东文学》《诗刊》等杂志,有作品入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新诗排行榜》《新世纪诗典》等书籍。原就职于深圳某媒体,现旅居欧洲。

“黄金台杯”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征稿启事

《南方诗歌》2023年10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11月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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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聿中:十二份的悲伤(组诗)
“90度诗点”:冯晏&张媛媛|观测与被观测的诗——读冯晏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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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娜尔:千山外,白云边
也牛:菩萨寂寞时长一身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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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诗学”|婴儿易:王君的诗歌创作与刘凡中的书法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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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文悦:世界的骨灰——献给艾略特《荒原》
桑克:最难拿捏的生存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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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山诗石”:黄琳 译|娜塔莉亚.科雷亚 诗十八首
“未来诗学”:蔡启鹏|“现代主义”不一定“贫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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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丽娟诗访谈”:王寅|用摄影表达诗歌不能表达的,用诗歌表达摄影不能表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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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电影”:桑克|与自由关联的具体工作
“诗论”:赵野|伟大的尘世之诗可期写成
黎二愣:普洱,一片茶的距离(组诗)
李云枫:鬼夜与钟摆
陈修元:诗集《个人经纬》作品选
王家新:感恩节前读一首诗
钟继根:恒星的冷,才是最炙热的澎湃
杨勇:画皮(十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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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潘新安&沈健|“说出”存在的荒谬何以可能?
王郁林:身体里蝉
赵四:所有逝去的古国都是我的家
君晓:现实中的鸟鸣宣告白昼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