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锻磨张
月影
老张一家祖籍山西,世代以锻磨为生,祖上跟随洪桐大移民的队伍来到河南牟州,定居后村子取名叫库底庄。
锻磨是一项已经过时将近半个世纪的技术活,听说是把石磨上磨浅的槽儿再给凿深点儿。
靠人力、畜力磨面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但锻磨张的故事时常有人提起。也许再不说道说道,随着知情人的亡故,这段家世就被历史湮没得无影无踪了。
老张一家世代以锻磨为生,夹着一个锻磨匣子吃四方,匣里放一把钢钎,一把铁锤。女人在家种地带娃,男人出外锻磨挣钱换粮食。
大约是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老张的妻子不幸离世,为了生计,他带着五岁的儿子石头离家出走,靠手艺挣口饭吃。爷俩儿先来到一个大户人家的村子字圣村,据说是字圣仓颉的后人定居之地。
仓家祖坟很大,坟里郁郁葱葱全是树木灌丛,有人专门看管。老张就在村外仓家坟附近搭了个草棚,爷俩儿相依为命,勤劳朴实,诚信友善。砍柴生火做饭,艰难度日,断粮时他们也去讨过饭,借过粮。锻磨张的称谓由此开始,并慢慢向四周传播。
他给一家姓仓的锻磨时,吃住在那里,最后和这家掌柜的结成了相好。家里揭不开锅时,这位相好还借给他们一些红薯片充饥。可好景不长,看坟的突然要赶他们走,说他们砍坟里的树烧火了,扬言三天之内不搬走,就放火烧了他们的草棚。
常言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树挪死,人挪活。于是,老张和儿子来到几里之外的一个小村唐庄村。他们在村北沙岗窝里搭了一个棚,离本村老黄家很近。老黄家上辈弟兄两个,他家七个女孩,就他一个男孩。另一家人丁更不旺,已经没人了。轮到他,身边一个孩子也没有,孤家寡人。
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此老黄整日里愁眉苦脸。家里有几十亩地,劳力少,只好雇一长工,就是邻居唐家长子。
当时,姓唐家六个孩子,父亲瘦弱多病,母亲双目失明,吃了上顿没下顿。老黄雇这个长工其实也是帮他养家糊口,两家关系一直都很好。
老黄是个好心肠热心肠的人,帮了唐家,又可怜起锻磨张来。他见老张爷俩度日艰难,又是近邻,没少资助他们。请老张锻磨时好吃好喝地招待,还多给一点工钱,粮食也没少给,吃不完用不了的东西都送过去。冬天闲来无事,老黄便招呼老张过来喝口热身酒,叙叙家常。老张说,家里除了一个大哥两个姐,没啥至近亲戚了。全村人都姓张,一个祖坟,可大了,弄不好会迷路的,走一天也走不出来。
村里立着一块石碑,说是从山西迁过来的。村里都是些沙荒和盐碱地,不成庄稼,靠手艺吃饭的可多,大姐家是卖耧的。老黄知道南乡穷,不知这些外来户这么难。老黄说:"你来这几年也看到了,我们这一带地也不肥,薄大片,只要勤快能干,还能过得去。你看我这家业一大片,就是没有人呀!”财聚人散,古人早有忠告。老张隐约听村中老人说起黄家曾经何其兴盛,有一年跑兵时,当兵的在他家白吃白喝白住长达半年之久,愣是没把他家吃穷。后来,黄河决口啥都没了,人都逃难跑光了。老黄的结发妻子就是在逃难途中死的,肚里的孩子也没了。两人说到伤心处,借酒浇愁愁更愁,不觉都落下泪来。老黄说:"也不知是哪辈子做了什么孽,我也没干过什么坏事缺德事呀,怎么就没个后人呢?"老张说:"老哥快别这样说,我来几年了,早看出你是个好人,老天也会跟人开玩笑的。我虽有儿,可穷得丁当响,没家没户,怎么给孩儿娶亲呢?让孩儿跟着我挨饿打光棍,还不如你呢!”"看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这样说来,我倒有个想法,你们爷俩搬我家住吧,我们两家一块儿过。有人请你们就去干,没活就跟着我干。别出去悠了,挣不了几个子儿,多受罪呀!帮我干活,我这儿就缺人手,你看咋样?”老张感激涕零,爽快答应了。爷俩搬进黄家大院,跟黄家佣人们一块儿吃住。几年间,老张爷俩每逢春节回老家一趟,看看哥姐,老黄也跟着去过一次。
有时,大哥也来看他们,两家一直保持着联系。
眼看石头渐渐长大,老张老了,有人请他也干不动了,好在石头已经接续这手艺,能独立出去接活了。大家依然称呼他锻磨张,锻磨就找锻磨张,成老字号了。
后来,老张生病了,老黄给他抓了几副药都不见好转。有一天晚上,老张让石头去把他老黄叔叫来,有气无力地说:“我可能不行了,你是好人,你若不嫌弃,就让石头做你儿子吧,改姓姓黄。我也可以放心走了。”“好!好!你放心,我会把石头当亲生儿子看待,将来我这家业全由他继承。你别想那么多,先好好睡一觉,明儿我再给你抓副药。""不用麻烦了,求你把我送回老家埋了吧。我大哥还在,你领着石头回去……你写个过继文书,我按手印,让孩儿给你磕个头,这事就算办妥了。"老黄一一照办,他有了儿子,心里又喜又忧。
第二天凌晨,鸡叫两遍时,老张闭上了眼睛,老黄和石头一直守在身边。安葬好老张后,老黄带着石头回来了。不久,老黄又续了弦,第二任妻子个子高高的,比他小十来岁,带来一个身世不明的养女。这个女孩比石头还大两岁,可她却喊石头哥哥,因为石头比她先进这个家。一家四口,儿女双全,也算是一个完整的家了。
石头成了黄家人,名字改成了如愿?,身份地位都提高了。
老黄急着抱孙子,四处求人给儿子说媒。挑来挑去,好不容易才遇见一个八字相合的,见面那天,如愿吓得不敢正眼瞧人家,只看到她那双小脚,胡乱说了几句话,直到拜天地再没见过。十几岁的孩子懵懵懂懂,全由父母作主,何况胆小的如愿哪敢说个“不”字。过了门才知道她是个母老虎,果敢泼辣、心直口快,用她自己的话说:"我是日本鬼子枪口下逃出来、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妻子姜桂英强势,全村没人敢惹,这让长期背井离乡、善良柔弱的如愿既省心又受气。
快乐的老黄舒心地度过了晚年,儿孙满堂。他去世后,这个“三不亲”的大家庭,气氛变得愈发不和谐了。有次邻居看见狠心的继母正抓着桂英的头发往淘草缸里按,吓得赶紧拦住了。
温和的如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强悍的妻子反而成了这个家的保护伞。她虽缠着小脚,却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针线活做饭都是好手,干农活也很麻利,干啥啥行,巾帼不让须眉。
在动荡的五六十年代,黄家差点被划成地主,幸亏老二当兵,桂英娘家是贫农,才被划成中农。
不过,如愿仍然战战兢兢,生怕挨批斗,那唾沫星子、砖头瓦块乱飞的场面,他见过,想想都害怕,做过几次恶梦了。成分高,干活自然多,白天干地里的活,晚上还得喂牲口。
村主任总是为难他,让他多干活少吃饭,说是尝尝穷人的苦,还故意把一头老牛病牛塞给他喂。
有一天晚上,那头牛不吃不喝,卧下起不来了,兽医看了也不行,还是死了。
主任一脸怒气,责怪他没把牛照顾好,明天就开批斗会。如愿吓得浑身发抖,如五雷轰顶,他闷闷不乐,心事重重,不知怎么走回了家。谁知不知底细的妻子嫌他回来晚了,劈头盖脸一顿数落,“你咋不死在牛圈里,刚睡着还得起来给你开门,你还管不管这个家了。你就是个窝囊废,別人欺负你都不敢放个屁,老娘我就不怕他,明天我去找他评评理,凭啥让你多喂一头病牛,死了算谁的责任。"他没有说话,只想喝水,迷迷糊糊端起水瓢往缸里舀,一瓢卤水下肚,腹内火烧火燎,撕心裂肺,等明白过来啥都晚了,从此再不用担惊受怕了。那一年,一家老小死了三口人,后母和四儿子都随他去了,丢下妻儿娘六个。这锻磨的手艺也彻底失传了。外人不知桂英心里后悔了一辈子,心疼了一辈子,她常常梦见如愿来帮她,她也恨了那个村主任一辈子。
天塌下来一般,正上中学的长子大春被迫退学回家主持家务。他爹走了,可没带走那顶要命的中农帽子和所有的批斗。
有天晚上,刚下学的大春去大队院开会,突如其来挨了一顿批斗,一群人围着他又踢又打,又吐又骂,最后还威胁他不准告诉他妈。听话的大春一言不发,家也不回,径直去自家屋后的梨园上吊了。幸亏有人发现,及时救下。
事后,大春妈眼里含泪,好言相劝,了解了实情,安顿好大春,又交待几个弟妹看好大哥。
她扭着三寸金莲,气呼呼地摸黑冲到大队院。主任和几个队长知道出了事,正在商量对策。
大春妈进门就喊:"xxx你有种给我出来,我今晚非跟你拼了!他爹刚死,尸骨未寒,你还嫌不够呀,非要把我们全家人都斗死不成。我娘家也是贫农,凭啥批斗我们,有啥事你冲我来,欺负一个未成家的孩子算啥本事?”吵闹声惊动周围许多村民,有的已睡下又起来看热闹。
人越多大春妈喊得越起劲,"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有点人味吗?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今晚不给个说法,不说出个道道,明天我把你们家的锅一个个都砸了,我们一家大小守在这里不走了。”最后,大春的同学玩伴,也是黄家长工的四弟出来了,说是同学,论辈得叫爷,刚当上队长。他扶着大春妈说:“走,我去你家看看。这么晚了,快回去看好孩子吧,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他又看了看四周,说:"都回去睡吧,明天还得出工,散了散了,都回家。"
四儿先宽慰大春,说道:"你这么年轻千万要想开,啥都别想往前看。打我记事起,你家也没干过啥坏事,何况都知道你爹老家不在这儿,就算老辈有错也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家以后日子不好过,谁家都不容易。咱年轻有力气,想办法过呗,活人还能让尿憋死?硬着头皮咬牙坚持朝前走,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过不去的坎,好日子会出现的。”
他停了停,又说:"这事我当时没在场,刚才我也说他们几个了。以后有我在你啥都不要怕,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跟我去记工分。”发生这么大事,正好老家来人,说要带他们一家回去落户,从地主家均来的房子一直给留了好多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春妈哪里肯走,认为靠着娘家能撑得住。她说:“回去干啥?又不是没法过,我就不信过不下去!老家那么穷,人生地不熟的,还不如在这儿呢。”话是这么说,可五六张嘴吃饭不是一件容易事。
幸亏老二当兵走了,大春放弃当飞行员的机会,在家没少吃苦,要饭借粮都干过,母亲的娘家,父亲的相好,几家亲朋都跑遍,总算熬过来了。
随着时局的变动,那批老干部都下岗了,更新换代,上来一批年轻人。
大春有文化。懂技术,跟着老同学进了生产队,又进了大队,当上了大队会计,县人大代表。
四儿成了村主任,他们齐心协力,挖河修渠,淤地固沙,尽力为村里办好事,办实事,带领村民解决温饱,脱贫致富。
大春放开手脚,施展才华,一路领先,当万元户,养殖办厂,成为远近闻名的科技能手,一大家子人都过上了安定富足的生活。机缘巧合,几十年后锻磨张家和锻过磨的人家成了亲家,不知是谁来报答谁的。时隔多年,岁月流转,桂英和大春二春都不在了。老张家的子孙后代几十口人过着平静幸福的生活,但老家人丁稀少,渐渐失去了联系。
锻磨张早已不在,附近七里八村有点儿年纪的人谁不知道这个名号呀!当年那些光着屁股围着看锻磨的孩子们如今都已是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我把他们零星的记忆穿成了串。

作者简介

王素娥,笔名月影,女,1973年出生于河南中牟。郑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会员,郑州市女子诗词学会会员,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