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李江:82年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媒体退休编辑、记者。中作协会员。长篇小说《双面人生》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与加印,获黄河文学奖一等奖,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在凤凰网小说转载中长期占点击榜首位。长篇小说《狗聊》由加拿大国际出版社出版。另:长篇《笑面猴》、《绝色股民》由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人狗情缘》获北大方正全国长篇小说比赛优秀奖,《飘飞的蝴蝶》入选全国微型小说作家集第二辑。另写有电影剧本《在那遥远的地方》《老人与狗》《忠犬》《老人与猫》。

长篇小说 (上下卷、共四部集)
《双 面 人 生》连载(四十三)
作者|李 江(中国)
朗诵|浩瀚大海(美国)

上 卷
第 一 部
第七章
(四)
我只好小心地用毛巾擦干了身子,去到更衣箱前穿好衣服,跟看门的师傅打个招呼出门。看门师傅纳闷,问我:“你咋刚进去就出来了?”
那位扶了我的师傅已经洗完出来在穿衣服,对看门师傅说,“他摔了,腰里蹭掉了好大一块皮,血都渗出来了,不能洗了。刚来的,还不太习惯洗澡。”
看门的师傅就说,“他不是,他是罗晓芳领来的。”
回到宿舍,晓芳有点儿惊讶:“你咋这么快就洗完了?我心想我还能睡一觉呢。”
我说:“洗得快呗。”
“你肯定没认真洗,你干的那工作……”
晓芳又将话说了半截意识到了,没往下说。我放下肥皂毛巾,说:“饭也吃了,澡也洗了,我是不是得回去了?”
晓芳惊讶道:“你咋了?这才来多大一会儿功夫。我给你把晚上睡的铺都到男工宿舍里找好了。他们有倒班的。你明天再走,不是说得好好的嘛。”
我说,“说得好好的不假。可是,我呆在你这儿,总觉得别扭……”
“那是你第一次来,以后常来就会习惯的。”
我没吭声,心里说:以后,还哪有以后!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来了。
晓芳说:“别走。你不是老嫌我跟别人看了电影,没跟你看场电影吗?今晚,我和你就去看一场。待会儿我俩去逛逛街,顺便就把票买了。我打听好了,这几天上演的片子是《青松岭》。”
我说:“在农村时又不是没看过。”
“那你说啥片子以前没看过?《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你看了多少遍?每次放映队去村里演,你哪一次不是扒着脖子看得津津有味?又不是主要看内容去了,就是两人到电影院里坐坐,感受感受,有那么点情调。”
“那上两次你去跟别人看电影就是感受情调去了?”
“你看你这人,死抬杠。给你都讲请楚了,那并不是我情愿去的,你还是揪住不放。”
我不吭声了。晓芳就收拾收拾,换了件衣服,对着镜子照上一会儿,拢拢头发。我细细地欣赏着,晓芳确实漂亮,从农村出来后,有了几件好衣服,往身上一缠,发形一变,可真是好看得都提不成了。可是,此时的我,却古怪地想:要是晓芳没有这么好看就好了,她怎么不长得丑点。
晓芳收拾完了,就拉我上街去。我说:“你们的大街早上来时我就转过了,有啥好转的。”
晓芳说:“你转是你转,咱俩转是咱俩。你还没陪我转过街呢。”
我纠正道:“咋没转过?上次送蚊子那次。”
晓芳就叫道:“那也叫转?那是因为你晚上没处去!把人没冻死。”
我心里说:你在城里转都嫌冻,我是咋半夜里走回村子去的?
陪着晓芳去下了楼。出厂门时,那看门的老头又伸着脖子往外直打量我,我就有点儿气不过,将晓芳一把拽过来,跟自己贴近了。出了厂门,我骂了一句,“一个球看门房的,也他妈势利!”
“他咋势利了?”晓芳问。
我没吭声。
市里也就一座百货大楼,晓芳进去后,一个柜台一个柜台地转,看见个帽子,说要给我买,碰上双鞋,也要给我买,都被我挡住了。我说我们那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能穿出个啥眉眼来。啥好衣服到了我们身上,都是一身的猪血。晓芳就说,“又不是让你上班时穿。”
我说:“不上班的时间有多少?我这身上的一身还不够穿?”
晓芳拗不过我,只好作罢,就提议说,“那就给你买把二胡吧?你不是一直就想着能有一把二胡。本来,我想好了,下月开工资给你买了带过去的。你一个人在那,挺寂寞的,学学二胡,也可以调节调节。”
我急忙摆手,“拉倒拉倒,都是哪辈子的事了!我现在早对它没念想了。连口琴都懒得吹了,还学它!”
最后拗不过,晓芳还是给我买了一条褐色围巾,因为围巾相比较其它的便宜点,我真不忍心让晓芳为我破费。转街时,莫名其妙地,就又把那厂长儿给碰上了。厂长儿主动热情地跟晓芳打招呼,还邀请我俩上他家去。他可能之前听晓芳说我喜欢乐器,就说自己家有个大手风琴,去了教我拉。我一听就知道是在晓芳面前显呢,心里恼咻咻的,可脸上还得装客气。晓芳婉谢道:“不去了,我还要陪着他买点东西。”
那小子就又说,‘晚上不回吧?到我家去吃饭。我让我妈好好做一顿丰盛的招待你朋友。”
我心里恨得骂道:“做你个鬼!”可脸上装着笑。又被晓芳婉拒了,那小子才摊摊手离开去。我就忍不住骂道:“比那排长,噢,”改口道:“比那连长更日眼!”
晓芳不吭声。我就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把我看得太傻了!简直就是欺负人。以为我买不起个手风琴是咋的。”
晓芳一声都不吭。我又发泄,“不就是个厂长的儿,有啥了不起,纨绔子弟一个。你以后躲他远点。”
晓芳说:“你说他纨绔子弟就不对了,人家其实挺上进的。不然咋又会照相又会拉风琴的。” 我气恼恼的,“我他妈的没摊上个好爸,我要有个他那样的爸,我都能当音乐家了。”
“这话说得不假,我老给他提起你这一点来。不然他咋要让你到他家去拉琴?你们两人身上,其实有好多相同的地方,这也是为啥我愿意跟他交往的原因吧。在他的身上,我能看到你的影子。”
我再不吭声了。出了商店门,晓芳还准备和我回她宿舍去,我说:“送我到车站吧。”
晓芳一怔:“不是说得好好的,怎么又来了?”
我说:“我实在不想呆了。我晚上要睡到你们男工宿舍,肯定会失眠的。再说,明早你还要上班,也不能送我。我今天回去还能赶上明天上班,要是明早回,到去就中午了。缺半天勤也不太好。”
“你就是找理由拜。谁又惹你了?”
“谁也没惹我,真的自己想走。”
“晚上的电影不看了?又要说我和别人看了电影,没和你看。人家要和你看,你又不看了。”
我说:“以后吧。以后有机会了再看。”
晓芳看我去意已决,拦不住我,只好送我去交通车站。送我上车后,晓芳说:“别忘给我写信。”
我说:“忘不了,回去就写。你回去吧。”
晓芳说:“你撵我干吗?开车我再走。”
车开了,晓芳在下边给我挥手,我也向她挥手。等车走了一截,转过头来,我的眼泪就哗地一下子涌出了眼眶。
回来后,当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出去,在田野里遛了很远很远。我一直向着祁连山的怀抱中走去。看着离它很近,可是,却咋走也走不到它的跟前。到了没人烟的戈壁滩上,我就又扯开了嗓子吼了起来:
走一山,又一山,望不尽的大荒滩。
泪水湿透了我的衣裳,有谁来可怜我!
……
我反反复复地唱着那些知青歌曲,感到它们特别的亲切。唱着它,就彷佛又被它把我带到了那难忘的知青岁月,回到了和晓芳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回来后,我拧暗了台灯,在工友们的呼噜声中,给晓芳写信。
在外边溜达时,我就想好了,我不能太自私了,我不能死扯着她。让她有更好的选择吧。她跟了我,可真就委曲她了!好象在哪本书上曾看过这么一句话——爱一个人,就是希望让她过得好。我捏着钢笔筒,想把分手的话写到信纸上,却老半天落不下去笔,泪水先啪啪啪地掉下去,把信纸给打湿了。胃也剧烈地反起酸来……
高考恢复了!是我的一个工友上县城回家带回的消息。起初我象是听天方夜潭,根本不相信它是真的。后来,在公社来的报纸上,又看到了此消息,我仍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见。等大家都嘈嘈起来,连我的一个工友和我们村子里也传来两个回乡青年都跃跃欲试地要报考时,我才反应过来。我的那位工友都已经从自己家中找来了上学时用过的课本。我爸这时候也破天荒地给我从兰州发来了一封信,我才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机会的来临。我老爸还随信给我寄来了几本中学课本,真是雪中送炭,我一下子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血浓于水,一封信和几本课本,化解了我对他的怨恨。信中,他除过勉励我努力复习,抓住机会,争取考取之外,也谈了他自己的情况,说他被落实了政策,重回到原来的学校当了副校长。信中还向我承认错误说过去之所以那样对待我,都是因为他心情不好云云。
我捧着那封薄薄的信,眼泪止不住地往上边流。它使我一下子又回忆起他在我身上所犯下的那些让我终生难忘的罪过。他只是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就这样想把事情一笔勾销了!虽然我心里依然很恨他,但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而且,雪中送炭,给我寄来了我眼下最最迫切需要的课本。
我给父亲简单回了封信,谈了谈自己的工作情况。过后,就又收到了他给我的回信。又一次地把上封信里的抱歉再说上一遍,又随信给我寄来几本有关的复习资料。这样,我就和父亲重新开始了情感上的交流。我心里有一种弃儿被重新捡回家了的感觉。骨肉之情真是说不来,之前,我把父亲恨得要死,可是,几封信下来,心里就暖乎起来。我甚至盼起他的信来。他在一封封给我的信中,不但给我介绍外边有关招生的政策信息,还给我一些具体的复习方法上的指导——哪门功课应该怎么复习,哪门功课的要点是哪些。我长到二十岁了,第一次从信纸上尝到了父爱的温暖。我给他回信的启头已经从“父亲”变成了“爸,”最后又变成了“爸爸”。父亲给我的回信对我的称呼也在变,先是“一凡”,后是“一凡吾儿”,再后来是“凡儿”。可我一直都将称谓保留在“爸爸”这一层面上,绝不可能在前边或后边再加什么情感性的修饰语。因为我爸对我的伤害太大了。有些事情,只要发生了,就是没办法弥补的。
我和晓芳也继续通着信。那天的信上我虽然就那么写了。可是过后,就收到了晓芳的回信。那信上我发现也溅着泪水。她虽然很伤心,但却在信中表白说:她仍然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她看重的是我这个人,我们在农村艰苦生活中建立起来的感情,而不是外在的其它条件。以前她知道我家庭出身情况后,都经受住了考验,现在,就更能经受住我的工作不好的考验云云。说那位连长和厂长儿的事情,她会妥善处理好和他们的关系,让我放心,等等。也就在这时候,接到了高考恢复的消息。她很高兴,在信中鼓励我好好考,只要考上了大学,一切的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为了不影响我考大学,她也就再没来看过我,说考完试再见面。平时只是写写信,信上主要提起的,也是高考方面的内容。她也在复习,在信中我们相互鼓励。但她说我肯定能考取,而她,只是碰碰运气,因为她身边的人全都在复习,就象羊群一样,她也只好跟上随大流。但她对自己很不自信,虽然她喜欢爱钻爱学的我,可她自己却在学习上下不了苦功夫。上中学时根本就肚子里没学下什么东西,所以,复习起来特别吃力。
开考那天,似乎全城街道上涌动的人全都是考生,就没个干其它球事的。我们村的几个回乡青年也来考了,甚至里边还有袁平娃。袁平娃见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说他自己不想来,是他老爹硬逼上来的。说不考白不考还给别人留出个机会,万一考上了呢,不就鲤鱼跳了龙门。我就认真地对他说“下功夫考。大城市里的医院能把你底下那玩意给修复了。”
“真的?”袁平娃惊喜道。
“谁骗你。我在参考消息报上看到过,你那根本就不算个啥大毛病。”
袁平娃就后悔,“知道得太晚了,农活也忙,不然,真该下功夫好好复习一番。啥都忘了。”
我说,“别说忘了。我和你一球样,就根本没学下个什么。”
我和袁平娃被安排在了一个教室里考试。考完语文后出来,平娃问我:“‘披露’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是怎么答的?”
平娃回答:“我答的是盖粮垛的雨布漏了。你呢?”
我说,“我也搞不太清楚,我答的是‘分批暴露’。”
政治课考完后,平娃出了教室又追着问我:“巴黎公社失败的原因是什么,你咋答的?”
我说:“没有攻占巴士底狱。”
“啥叫巴士底狱?”
我说:“复习资料上说的好象是一所监狱,关了埋汰和大头的那种地方。我回去还得核实核实,答对了没有。”
“为啥没有去攻占巴什么的狱就失败了?”袁平娃仍追着问我。
我有点不耐烦,其实,主要是我也不太明白,底气不足,只记得好象复习资料上有这么个题的答法,就不想让平娃老追着问的露了馅。在村子里时,我被公认的是一位饱学之士。我回问他,“那你是咋答的嘛?先说给我听听。”
平娃回答说:“我答的是因为没有学大寨。”
我噗哧地一下笑出了声。平娃从我的笑声中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就埋怨说:“我说不来不来,我爹非逼着我来,说大家都不行,就不定还能冒上呢。又说前两年,那什么电影上演的,手上的老茧就是上大学的资本。还有个叫张铁生的,交了张白卷,也被录取了,还成了全国学习的榜样。还有黄帅……”
我嗤笑道:“老乔在村里没给你们念报?那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四人帮”都被粉碎快一年了!你老爹还给你念那老黄历。”
平娃就说:“赶快考完了回球。耽误了好几甲工分。”
“你不想修复你底下那玩意了?”
“可不会答题,咋整!”
“下功夫复习呀,明年再考。”
平娃叹口气:“满街这么多的人在考,我能争上?我上学时,都一做题头就疼。现在连个报纸上的字都识不全。”
“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想想你底下的卵子,你就会有动力了。”我说。
平娃又长叹一口气,“太难了!你考吧。我就认命算球了。”
我出言不逊,也是想激他一下:“那你就甘心一辈子媳妇让你爹搂着?!”
平娃苦着脸:“搂就搂,那有啥办法。”

特邀金牌主播简介:
浩瀚大海,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主播,满庭芳艺术联盟精英主播,现代诗歌传媒2019届金牌主播。NZ国学诗词艺术主播。全民K歌范读导师。曾荣获多次业余朗诵比赛大奖。
本期总编:静好(英国)

注:本期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