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舍娃、彩娃和笨娃
文/刘林海
舍娃、彩娃、笨娃是一家两代三口人,舍娃是丈夫,彩娃是妻子,笨娃是儿子。至于这些名字叫得简单如姊妹的原因,源于上世纪时,我们老家那一带在给孩子取名时,钟情于“娃”。
舍娃是我们家族中出了五服的堂兄。我懂事的时候,舍娃哥已成了家,妻子就是彩娃姐。在我的记忆中,舍娃哥一直像个老头,长得黑瘦,满脸的皱纹,时常蜷缩着像个虾米。他从来不说话,脸上永远都是那种说不清是高兴还是生气的表情。我起初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后来听大人说,舍娃哥父母死得早,年岁轻轻就成了“舍娃”。我们那里把孤儿叫舍娃,意即被父母舍下的娃。至于“舍娃”这个名字到底是他的本名,还是因了孤儿身份,不得而知。舍娃哥成年后一直娶不起媳妇,直到快三十岁时,才在热心的堂叔张罗下,娶了十来里路外的彩娃姐做了媳妇。舍娃哥一人独居的那间茅草屋,才有了烟火气息。
按说我应当称彩娃为嫂子,但村里的一众小子们都把彩娃叫姐,我当然也就随大流。彩娃姐虽说是女人,个子却是村子里最高的,块头也大得出奇。这在当年普遍营养不良的人群中,是极为稀罕的。彩娃姐宽阔的肩膀上顶着一颗硕大的头颅,一堆乱麻似的短发,好像从来没有梳过。她的嘴很大,眼睛却小,南瓜似的大脸上横肉一串一串。一年四季中,彩娃姐都穿着那补丁摞补丁的黑色大襟褂子。夏天的时候,褂子时常只扣下摆两个扣子,褂子上半截就像扇子一样忽闪,两个大奶若隐若现。与身材相匹配,彩娃姐嗓门也大,力气更大。她站在村西头吼一嗓子,村东头房子都有嗡嗡声。那阵子村人们每天早上要推碾子碾苞谷糁儿,别人家需要两个人推碾子,一个人扫碾盘,而彩娃姐常常以一敌三,一手推着碾子滴溜溜转,一手自如扫着碾盘。
有关彩娃姐的身世,我是后来从零零散散的闲话中梳理出来的。彩娃姐未出嫁前,是娘家村子里出了名的疯丫头。父母调教不下,干脆就听之任之。彩娃姐常是跟后生钻土壕、穿包谷地,以至于唾沫星子能把彩娃姐父母淹死。彩娃姐到了出嫁的年龄,远近的好小伙子没人肯沾她的边。直到彩娃姐成了老姑娘,才由媒婆拉纤说给了舍娃哥。舍娃哥没掏一分钱彩礼,捡了个便宜。彩娃姐也算是找下了落脚处。
彩娃姐嫁过来后,仗着块头大,把村里的男女众人不放在眼里。她隔三差五站在村口骂街,不是声讨谁在他的门前擤了一摊鼻涕,就是斥骂手脚不干净的人摘了他家后院墙上的一个倭瓜。她骂街的对象虽模糊,但骂街的语言却是脏到了极致。她自创的污言秽词,任是大老爷们听了都常脸红。所以每每在她嚎叫的时候,绝少有人搭茬。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以为常,几天不听彩娃姐骂街,反倒觉得奇怪。彩娃姐很喜欢打抱不平,若遇到邻里或家庭起了纠纷,彩娃姐会依着自己的评判标准,毫无顾忌地开启骂街模式,但被骂的人大都报之以隐忍。娃们家若发生打架诸事,彩娃姐会积极地上前做评判官。敢有对彩娃姐不恭者,彩娃姐会毫不犹豫地赏给一个耳光子。一来二去,彩娃姐就成了孩子们争相亲近的靠山。这也可能就是彩娃被小字辈们唤作彩娃姐的缘由。

彩娃姐胆子很大。生产队杀残牛的时候,没有屠夫,彩娃姐敢用刀捅牛脖子。邻居家房梁上盘着一条蛇,彩娃姐踩着梯子上去,一把捏住蛇的七寸拉下来,任由那几尺长的蛇身缠住自己的胳膊。村里来了个劁猪的,彩娃姐在旁边看过几回,末了自己竟然也拿一把剃头刀磨得锃亮,声称义务为大家清理牲畜命根。干这营生,彩娃姐确实没收过谁一分钱的报酬。虽说也弄死过几只猪崽,但大部分居然成功了。村里有老人说,人老几辈没见过女人干这档子事,彩娃就是个地煞星。
彩娃姐举止极开放。村子里本就沿袭有结过婚的女人扎堆调戏大男孩儿的恶俗,彩娃姐最热衷这类游戏。生产队田间干活歇息时,彩娃姐常瞅准一个面皮白嫩的后生,跟几个心照不宣的壮妇使个眼色,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后生掀翻,解去裤带,在女人们放荡的嘻嘻哈哈与后生杀猪般的求饶声中,彩娃姐的大手不把后生的裤裆揣摸个痛快,绝不会善罢甘休。彩娃姐有时还借题发挥,某次她在田头开骂,缘由竟是她发现自己上午在苞谷地里撒尿时冲出的小坑旁边,多了一双脚印,尽管那尿坑只是个遗迹,但她认为窥视者仍属流氓。彩娃姐有时会冷不丁地斥责一个后生,说那小子盯了自己的大奶,说着说着就扑上前去,掀开自己的大襟,强把后生的头按着贴住自己的奶子,像是生气又像是玩笑地说,饱眼福不如吃一口。
彩娃姐最大的优点是肯给人帮忙。村里每有红白喜事,彩娃姐总是热情地上门张罗,那些力气活、脏活,多由彩娃姐包揽。后来村子里谁家死了人,就习惯喊彩娃姐为遗体穿衣盛殓,彩娃姐也俨然成了这方面的权威。遇有谁家动土盖房,彩娃姐会掂上自家铁锹,与男人一起和泥砌墙,工效和质量一丝不输男劳力。彩娃姐的这些德性,无疑又为她赚来了诸多美誉。一俊遮百丑,彩娃姐也就成了大家心目中公认的好人,她那些出格的举止,也成了大家包容的性格特征。
因为体格壮硕,又兼泼辣,彩娃姐一度被选做妇女队长。但干了不到半年时间,又被撤职了,原因是彩娃姐经常动手殴打不听话的女社员。挨打的人哭哭啼啼到大队甚至公社去告状。频繁几次后,引起上头注意,说彩娃是法西斯专政,就把她的政治生命给断送了。
因为采娃姐的强悍,她的丈夫舍娃哥就常常被人忽略。最具代表性的情形,是生产队以户为单位抓阄表决时,别人家都是男人出面,而彩娃姐家从来没有舍娃哥出面的份儿。舍娃哥被生产队安排做副饲养员,也就是配合饲养员打打下手,诸如挑水、起圈、割草诸事。舍娃哥平常就睡在饲养室,除了晚上歇息,好像永远都在忙活。只是他从不和人说话,即便是队长给他指派活路,他也既不应诺,更不会分辩,仅是转头默默地去劳作。舍娃哥吃的饭大多是干粮,一块包谷面发糕或一只蒸红薯,就着牲口饮用水缸里舀上来的半马勺井水,和着冲进肚子,就是一顿饭。舍娃哥饭点上回家吃饭的次数稀得像米汤,晚上回家过夜的次数更是能掰着指头数得过来。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彩娃姐对丈夫不厚道,但因舍娃哥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人犯得着与彩娃姐理论。
牲口圈里的活路有限,舍娃哥大部分时间都是去苜蓿地里为牲口割草。一般天蒙蒙亮时,舍娃哥就背着大背篓出了村子,直到日落西山时才回到饲养室。有人说舍娃干活不得窍,一背篓青草别人半天就能割满,舍娃却非得干上一天不可。但说归说,舍娃哥依然是我行我素。日久天长,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反正舍娃哥割草也没影响牲口进食。
记得有一回天擦黑的时候,我在村口碰见了割草归来的舍娃哥。舍娃哥竟稀罕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在我惊讶与茫然之际,舍娃哥拿出了一只苜蓿梗编成的小笼子,那笼子里竟然装着一只通身黑亮的大肚子蝈蝈。舍娃哥把蝈蝈笼子递给我时,眼里放着光亮,表情极开心。面对如此快意的礼物,我当然满心欢喜。后来那蝈蝈笼子就在我家院子里的小树上挂了多半个夏天,蝈蝈叫声为我的暑假增添了无穷的乐趣。再后来,我得知有不少的小伙伴都曾得到过舍娃哥类似的馈赠,最夸张的是有人收到过舍娃哥送给的一只大眼黄鼠。
彩娃姐骂街的时候,舍娃哥当然能听到,但舍娃哥从不为所动,似乎彩娃姐跟他毫不相干。也曾经有人试图让舍娃哥去劝劝自己的婆娘,舍娃哥咧了咧嘴像是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某年春天,彩娃姐坐月子了。村人都惊讶彩娃姐怀娃的时候没显怀,明白的人说彩娃的块头大得把凸起的肚子遮住了。彩娃姐生了个男娃,有人就说舍娃哥人虽老实,却积了德,婆娘家不安分,但有了带把儿的后人,舍娃哥日后还是会享福的。

彩娃姐没出月子,就在大街上疯跑开了,只是胳膊上多了一个吃奶的小家伙。彩娃姐抱娃的方式很特别,别人是双手搂着孩子抱在胸前,而彩娃姐却像拎着个小包袱一般,常常用单只胳膊把儿子夹在腋下。孩子哭闹的时候,就把孩子头转到胸前,仍是一只胳膊夹着,把奶头塞进儿子嘴里,一边风风火火地走路,一边让孩子吮吸奶水。彩娃姐的奶水很足,孩子吃不了时,奶水常把大襟袄前面浸得透湿。
谁知彩娃姐的儿子长到三岁的时候,竟是站不直身子,语言发育也很迟缓。咿呀咿呀连个爹娘都不会叫。好心的姨姨婶婶提醒彩娃姐去给娃看看医生,彩娃姐却说小笨大不笨,意思是大器晚成。彩娃姐还挑战似地给孩子取名叫笨娃。
等到笨娃长到五岁的时候,依然是倚着墙才能勉强站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说笨娃可能得了软骨病,让彩娃姐带着孩子去县城的大医院瞧瞧。彩娃姐哪里有钱去县城,无奈中借了几毛钱,去了一趟公社地段卫生院。回来后彩娃姐说大夫诊断笨娃得了佝偻病,要靠加强营养来治疗。于是,彩娃姐每天早上用筷子头在自家油瓶里蘸一下,塞到儿子嘴里,以此来改善儿子的营养。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儿子的身板没有丁点起色,彩娃姐真的发了急,开始拼着为儿子寻求营养品。彩娃姐本就脸皮厚,加之有合适的借口,但凡谁家飘出肉香味,彩娃姐都会拿上个小碗去踅摸一圈。再后来,彩娃姐把村子里的匪小子们动员起来,为自己打麻雀、捉青蛙,甚至连别人望而生畏的草蛇,也被送上了彩娃姐家的案板。村里谁家有了瘟鸡死去,彩娃姐也敢拿回家,炖汤跟儿子一起享用。也许是老天开眼,彩娃姐的拼劲有了收获,儿子慢慢能扶着墙走路了。
又过了几年,实行改革开放,生产队解体了。彩娃姐一家三口虽是分了不少责任田,但劳力上实在是扯不开。饲养室没有了,舍娃哥失去了得心应手的工作,对普通的农活倒是有些不适应。七八亩地就指望着彩娃姐扛大梁。人们都忙着自家的营生,再没有人扎堆闲耍,街道上少了看客,彩娃姐慢慢也就没了骂街的兴头。彩娃姐最后一次骂街的对象,好像是自己的丈夫舍娃哥。彩娃姐叫喊跟了个窝囊废,生了个傻儿子,真不如死了好。骂着骂着,彩娃姐破天荒地嚎啕大哭起来。那次骂街后,常见舍娃哥蹲在自家院门外的墙角,抬头看天,白天望云彩,晚上数星星。人都说舍娃哥观天象中了邪。
夏天收麦的时候,因为时间紧、活路急,大部分人家都请了麦客。彩娃姐没钱请人,急得直掉眼泪。后来,有人给彩娃姐出主意,让她把收获的麦子做酬金支付给麦客。彩娃姐说麦客咋能背着麦子回老家呢。出主意的人说麦客不傻,就地就能把麦子换成银子。彩娃姐试着跟麦客谈判,果然就成功了。只不过麦客把麦子与现钱的换算比例压了又压,理由是卖麦子还得费时费工找买家。
到了第二年麦收时,头年为彩娃姐家割麦的那帮麦客又来了。这回是麦客主动找到彩娃姐,提出依照旧例,先为彩娃姐家搭镰。彩娃姐兴高采烈为麦客们做了饭,又主动腾出自家的院落供麦客们歇脚,俨然把自家当成了麦客联络站。
谁也没想到,麦收之后,彩娃姐某天突然失踪了。半个月不见人影,舍娃哥实在熬不住,跑到彩娃姐的娘家去寻人。本就与彩娃姐多年不来往的娘家哥也吃惊彩娃失联,反倒向舍娃哥要人。一直到半年之后,才传来消息,说彩娃姐跟一个麦客跑了。村人们于是一致唾骂起彩娃姐,说村子几十年来唯出了彩娃这个私奔的货,四十多岁的老女人,还演了这么一出,真把全村人的脸丟尽了。又可怜舍娃和笨娃一老一少,该当受罪了。
彩娃姐私奔之后第二年,舍娃哥就得了重病,在炕上躺了小半年,撒手归西。可怜笨娃就成了孤儿。笨娃早年好赖得了母亲照顾,勉强能弯着腰走路,只是没有丁点劳动能力。好在生产队当年解散时分给笨娃一家的责任田仍是一笔财富,村子里就决定收回笨娃家的土地,把笨娃列为五保户。笨娃从此有了吃穿,也算让父亲舍娃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可是好景不长,村子里的头头脑脑几经更换之后,原先承诺给笨娃的保养条件,慢慢地就有一搭无一搭,笨娃的生计于是越来越艰难。本来说好村子里雇人为笨娃担水、做饭、制衣,但村里给的费用少了,这伺候人的事儿就没人愿意干。笨娃缺衣倒不打紧,关键是三顿饭没了着落。眼看着生活难以为继,却不料某天笨娃自身发了力,居然自己学会了煮饭。村里的领导还算有良心,见笨娃能有了一定的自理能力,也就下势把笨娃的饮食原料如水、面等物,做了最基本的保障安排。
村子里每遇红白喜事,笨娃就会像过年一样,过几天好日子。因为宴席上剩下大量的被称为“二菜”的残留,相当一部分到了笨娃的厨房里。每有人送给笨娃这些东西时,笨娃都会含混不清地道谢不尽。
我离开村子已有多年,但老宅依旧在。那年我翻新祖屋时,在村里呆了一段时间,见过几回笨娃。出于同宗之情,我给了笨娃几张碎票子。笨娃接钱的时候,脸上既是惶恐又是感激。我眼前一下子就浮现出几十年前舍娃哥在村口送我蝈蝈笼子的情景。思忖笨娃的心态和形态,大抵就应当和我当年一样。我家房子盖好后,笨娃常常一个人坐在我家挂着铁锁的院门外发呆。听族人讲,笨娃还出人意料地拿了一把旧扫帚,把门前的牲畜粪便扫过一回。听闻这些后,我鼻子一阵发酸。村子里有一家小卖部兼卖馒头,经营者也是我远房堂兄,我给了他三百元钱,嘱他保证每天给笨娃五个馒头,等钱用完时我再续上。
估计那三百元的馒头还未消耗完毕,我春节回乡拜节时,突然听说笨娃死了。惊问死因,说是某日外边来人探望贫困户,为笨娃送了几打鸡蛋。笨娃一下子煮食了一打有余,后来就一头栽倒在院子里,估计是撑死的。唏嘘之余,只觉得心酸。问笨娃葬仪,回说村子找薄木板钉了一口算是棺材的木匣子,埋葬了事。掰着指头算了一下,笨娃享年应是四十二岁。
前几天,我专门到笨娃原先的宅基地前看了一下。一栋崭新的房子已拔地而起。显然,绝户的笨娃祖宅,已被别人占用。站在这承载了太多太多记忆的土地上,不仅浮想联翩。想那舍娃哥、彩娃姐,连同他的残废儿子笨娃,其实都是好人,他们都心地善良,但命运却甩给他们一致的不公。依着现时对医学的粗浅了解,估计舍娃哥十有八九患有自闭症,当年他貌似木讷孤僻,但谁又能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他虽已成年,却乐于在田野里逮蝈蝈,抓黄鼠,岂不正是人际交往障碍中的另一种情感释放。彩娃姐说不定患有荷尔蒙之类分泌过量形成的疾病,她的放肆与不羁,保不准就是病症折磨下一种自然的渲泄。至于笨娃,当初医生的诊断虽说正确,但却少了应有的治疗办法。在那个缺医少药,又兼观念蒙昧的年代,一幕幕悲剧,就那样稀松平常地演绎开来,似乎只能归属于时代的悲剧。就连彩娃姐私奔一节,细细琢磨,好像也难以给出一个单纯或善或恶的标准答案。
刘林海
二0二三年十一月十三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