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李江:82年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媒体退休编辑、记者。中作协会员。长篇小说《双面人生》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与加印,获黄河文学奖一等奖,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在凤凰网小说转载中长期占点击榜首位。长篇小说《狗聊》由加拿大国际出版社出版。另:长篇《笑面猴》、《绝色股民》由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人狗情缘》获北大方正全国长篇小说比赛优秀奖,《飘飞的蝴蝶》入选全国微型小说作家集第二辑。另写有电影剧本《在那遥远的地方》《老人与狗》《忠犬》《老人与猫》。

长篇小说 (上下卷、共四部集)
《双 面 人 生》连载(四十一)
作者|李 江(中国)
朗诵|浩瀚大海(美国)

上 卷
第 一 部
第七章
(二)
伟人逝世了。“四人帮”倒台了。当时还在苞谷地里掰棒子的我和晓芳,并没意识到这些消息给我们的命运会带来怎样的变化。晓芳之前因为和我的事情,已经跟她妈闹得很僵。她妈甚至专门到点上来,跟我开诚布公地谈过一次。让我放弃晓芳。因为晓芳如果跟了我,以后很可能是和我在这小村子里呆一辈子,她就是从这小村子里嫁了晓芳爸跳出去进了城的,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转上一圈又回到这村子里来。那边排长的老家给他提了门亲,催着他赶快复员了回去完婚。所以晓芳妈急了,最后向我摊牌。我不好说啥,只得答应,“你做晓芳的工作,只要晓芳的工作做通了。我就没说的。”可是晓芳既不想惹她妈生气——因为她妈为我们的事已经被她气得住进过一次医院,又舍不得和我分手。事情就那么撂着,当着她妈的面,骗她妈说容她好好考虑考虑,她妈一走,和我该咋样咋样。
突然有一天,招工的消息下来了。起初,我还不相信这是真的,得到证实后,我兴奋得在沙窝里翻了几个跟头,从蚊子的箱子里取出自己的钱来,和晓芳马秀兰一道,去大队小卖部里买了些吃的来庆贺——点上就剩我们三个了,其它的几个女生还没来得及返回来。我当然少不了买那肥猪肉罐头,又买了一瓶酒。回到点上,我们仨就吃喝起来。皎皎的月光从窗户纸中照进来,融融的。我喝得有点儿多了,问马秀兰:“就要走了,你留恋不?”
马秀兰痛快道:“有啥可留恋的,这破地方。我恨不得明天就离开。”
我有点儿惊讶,拭探地问:“你还挂念卷毛不?”
“挂念他个屁,那个没良心的东西。在点上时,我对他多好。可他的心就象个总是暖不热的石头。狗损自打走后一封信都没给我来过。”
我不便说穿卷毛打心底里就不爱她这一事实,就又转过话头问:“那老乔呢?今天我喝了点酒,也就打开了窗户说亮话。自打卷毛走后,你和老乔可是打得热乎。村子里谁不知道。连桂花都找上门来了。”
马秀兰脸稍稍发红,骂道:“刘桂花那泼妇真不要脸。那天要不是老乔挡着,我非把她脸挠个稀巴烂。就象个骚母狗一样,管得还宽。我和老乔咋的不咋的,与你何干。拴柱那个没出息的,活该当王八。我要是他,把刘桂花那小腿给打断了。让她再去骚,还撵着追打人家蹩子。”
“你说你,说别人干嘛。”我说。
“说我啥?”
“留恋这不?”
“留恋个狗屁。我刚才不是说过了。”
“老乔呢?”我笑着问。
马秀兰知道我的意思,说:“我还管他呀?不过是我太寂寞了,解解心慌。你以为我把他真当那么回事。他多大岁数的人了?妈的,都能当我爹了。”一边说着,一边端起茶缸来,问我要烧酒喝。我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马秀兰说,“醉了就醉了,我今天就想他妈的醉一回,体会一下醉了后是个啥感觉。”我说没有了,瓶子都见底了。马秀兰指着另一瓶酒问,“那一瓶呢,还打都没打开呢,你却说没酒了,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是舍不得是咋的?”
我就说:“那一瓶不能喝,那是留下明天去荒地看李秀萍的。马大有交待了的。我们这一走。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临走还不得去看一下。”
“那我们也去。”她两个一起说。
第二天,我们仨就去了荒地,把买的东西放在李秀萍的坟头,又把那瓶酒打开来,洒在坟头前,每个人又对着坟头说了会儿话。我说的是:“李秀萍,我受马大有托咐看你来了。马大有是个好样的,对你那可是一片痴心,你真是没看错人。”她们俩安慰李秀萍:“我们走了,秀萍,你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歇着吧,再没人会来打扰你,说你没结婚就怀了孕。以后只要有机会,我们还会回来看你的。”说着,坟头上的肉香味已经引来了两只乌鸦,“嘎、嘎——”地叫着在半空盘旋着。两个就将我的胳膊一边一个搂紧了,道:“赶快走吧。我们害怕。”几个人便匆匆地从荒地里出来。
陈玉霞、葛平平、吴玉珍听到要招工的消息都很快先后从兰州回来了。事情进展特别的特别快,没有多长时间,公社就通知我们上公社取派遣证。之前,我们已经得到了些消息,说是晓芳分到了邻市的一家钢铁公司的炼铁厂。陈玉霞和葛平平、吴玉珍分回了兰州,分别进了维尼纶厂和兰炼与兰化。马秀兰被分到了当地县城的一家皮鞋厂。我被分到县城的一家人防工程指挥部,说人防指挥部的个头儿在我们大队蹲点搞批林批孔时,对我办的专栏很有印象,所以,特意提出来要的我。我听了这消息真是受宠若惊的感觉,在这个世界上,具然还有看得起我,赏识我的人。我在晓芳面前也觉得有面子起来。洗漱收拾了,换上新衣服,一伙人高高兴兴地去公社取派遣证。当我兴冲冲从公社一个干部手中接过派遣证,一看上边的单位,却傻眼了,上面赫然醒目地写着:市肉联厂。我知道那是个什么单位,它意味着,从今往后,我就要每天在那待宰杀的猪的嗷嗷吼叫声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她们几个女生的派遣证没什么变化,如愿以偿。公社干部给我做了解释,说是本来,我确实是被分到县人防办的,可人家调了我的档案,觉得我的家庭情况不适合,所以才调了我。我拿着派遣证出了公社大门,躺在门口的大马路上,拒绝起来。把那派遣证放在脑门上遮挡着眼睛,其实我在流眼泪,怕被她们几个看出来。一伙人猛的劝我,说总得回去吃饭。再说,招工总比不招工的强。我回答:“如其天天往猪身上捅刀子,还不如回到村子里种地。”
马秀兰就调侃:“你不是最爱吃肥猪肉嘛?人家上边可能知道你这一点,满足你的口福。我们家一个邻居是肉联厂的,别人巴结他还来不及呢,都想托他买点便宜的猪下水。”
最后,我还是去报到了。她们几个先于我走了。点上只剩有我一个男的,所以,是我分别把她们一个个送上火车,一个个送上汽车的。等送完了她们,我就去报自己的到,到县肉联厂去,在人事科办完了手续,人家通知我说,把我分到了我们公社的那个屠宰点上。命运它娘的跟我开了个大玩笑。第二天,我背着自己的行李卷儿,坐班车又回到了公社。那天天上又它奶奶的飘起了初冬的雪花,弄得人心里也阴沉沉的。放下行李卷,我就一个人到旷野里去,漫无目的地走呀走,看着远处白雪裹顶的祁连山,对人生真迷惘不解,咋就象绕了个圈,弄了半天又回到了原处,而且还不如原处了。落了个全身粉白,天擦黑了才回来。
屠宰点一共三个人,加上我四个,住在一间大屋子里。每天半夜就得起来,开始准备,因为天一放亮,交猪的老乡就一个个拉着猪来了。我们一天的工作就是给猪过秤,然后,宰杀,然后放在烫水锅里脱毛,然后开膛取下水……天天听猪在临死前的惨叫,弄得人心里凄惶惶的。我非常可怜那些临死前的猪,可是,又不得不把刀子往它们脖子里戳,一天下来,啥心情也没了。实在憋得受不了啦,就晚上一个人拿上口琴,去到没人的沙沟或渠沿边上,吹上几曲,回来困觉。我觉得,日子反而大不如插队时的好。那时候,活虽然苦,虽然累,虽然吃不上肉,吃不上菜,甚至有时饿肚子,可是,毕竟有晓芳,有其他的知青伙伴。现在,唯一的好处就是能经常吃到点猪下水。
我孤独绝望极了。晓芳自打走后,三个月再没见她的面,给我来过一封信,说是刚进厂的新工人,必须都被派到厂里的一个农场劳动三个月。信中说,她妈和那位排长坐车去农场看过她。那位排长又给他送去了清油与鸡蛋、挂面与苹果等,还是在他们军人服务社里买的。说她妈又给她做了一通思想工作,让她转弯子。接到晓芳的来信,我的心里更加沉甸甸的悲凉。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正穿着长筒胶靴,身上系着长长的皮袍裙,站在满是污秽的泥地里,和另外一人用剔刀刮被宰杀的一只大肥猪身上的猪毛,旁边是正在烧开的烫猪毛的大铁锅,院子里震耳朵的猪临刑前吱呱乱叫声,突然有一个工友对我说,有人找我。我抬头一看,竟然是晓芳!虽然我对她是日思夜盼的,但此一时,在这样的场面相见,却委实让我感到尴尬与难堪。我不自然地看看晓芳,她穿着簇新的一身花衣服,和一条蓝卡几裤子,与在插队时的打扮已大不一样。在农村里,常穿着她妈做的布鞋,现在,脚上换成了一双黑色的丁子皮鞋。头发样式也变了,过去是两条小辫,现在剪成了短发。还在前额处梳出个刘海。我马上自卑得不成,都不敢直眼看晓芳了,搓着手,不知咋应对了。别的工友说,“你去陪你朋友吧,剩下的活我们来干。”我这才反应过来,摘下身上的皮围裙,脱了长皮靴,领晓芳到我们住的房子里去。
我们住的房子比青年点虽然看上去多了些家俱什么的,但东西多,特别的零乱。青年点上屋子里放的都是锄头、铁锨、镐头、镰刀之类,这里放的都是皮靴、皮裙、和各种锋利的杀猪刀、捆猪的皮绳、沾着污血的袖套与手套。桌子上还放着大半碗昨天吃剩的半碗猪下水,此时,碗沿上正扒着几个大绿头苍蝇,发着嗡嗡的叫声。房子很小,甚至还连青年点房子的一半都不到。晓芳进去后,两把凳子脏脏的,连个适合落座的地方都没有,我只好让他坐在我的铺头。我问晓芳喝水不,晓芳看了一眼四下里,说:“算了。”我也就算了,又问她:“你咋来的?今天又不是星期天?”
晓芳回答:“从农场回来了。厂里给了两天假休息,我就来了。”
本来,三月都没见面了,而且各自都招了工,有了新的生活,按理说,心里很激动,有好多话与感受要相互倾诉,可是,此时两人却傻傻地呆在房子里。我甚至连上前搂抱一下她的欲望都没有。半天,晓芳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回答“行。”就陪她出门来。
出了门,我问她,“上哪?”
晓芳说“随便。”
我就领她出了公社的街道,走上一条田埂,过了两块麦田,跃上一条渠沿,来到一条土沙沟旁,站住,说:“我晚上常带着口琴来这里吹上几下,然后回去困觉。”
“是不是挺孤独?”
“那还用说。现在回想起插队时的生活,真好。还不如不招工的好。”
记得我们刚插队那时,一个点上十几个男女生,多热闹。丁志雄吃完饭,就去拎那院门前的半个磨盘,练手劲,引得全点的人都围拢了观看,还引来不少社员和他比拭。女生们也都被招来了。然后是大头马大有蚊子我几个和丁志雄搬手腕,跟上他学猴拳,相互摔跤。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日子就象天天在过大年!
“人总得往前走。你总不能一辈子就呆在农村。”晓芳不同意我的观点。
我说:“反正我觉得农村的日子比现在过得好。”
“那让你回去你回不回?”
“你回去我就回去。”
晓芳不吭声了。我就又问她那边的情况。晓芳脸上有了笑模样,把她们厂夸了一番,什么住着带暖气的楼房,三人一间,吃饭有大食堂,伙食就不能跟农村时吃的比了。给她分的工作是车间保管员,工具室里挺干净,穿着工作服上班。特别是厂里有洗澡堂,每天下班,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不花一分钱去洗个够。厂子离市区很近,下了班,可以去逛逛街,晚上还可以去看场电影。晓芳兴冲冲地讲着,我却听着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她讲完了,我又问那个排长。晓芳回答说还老去她家,而且就在她从农场回来的当天,排长还去她家看了她。
“又给你家拎去了清油白面?”我问。
“没有,是一箱鸡肉罐头,让我带到厂里去吃。今天本来想给你拎两筒来,我妈看得紧,没拿成。”
“你坐下午几点的车回城?”我问。
“有四点的,有六点的,都成。”
“我想你还是坐四点的吧,我还得上班。陪你时间长了,别人会有意见。”
“行。”晓芳懒懒地说。
“那我们走吧。”
“这就走,还有的是时间?”
“那就再呆会儿。我们中午是去公社食堂吃饭,肯定比不了你们厂里的伙食。”
“没事,农村几年是咋过来的?”
两人就继续唠。我第一次有了和晓芳没话可说想尽快结束的感觉。离开时,晓芳问,“就走了?”
“走吧。”我说,我没有丝毫想亲近一下晓芳的欲望。中午陪上晓芳去公社食堂,让晓芳吃了两个蒸馍与一碗猪下水。晓芳说吃不惯,把自己碗里的猪腰子、猪心、猪肺、猪肝的都夹到我碗里,只就着馒头喝了点汤。下午四点,我去把她送上班车。晓芳跟我隔着车窗告别,我第一次地有了让班车快点开走的想法。晓芳有点伤感地跟我隔着窗玻璃挥手,我也给她挥手。但,我总觉得,两人之间就象被那窗玻璃隔了一样,有了阻挡。车开走后,我的胃就开始剧烈地反酸起来。

特邀金牌主播简介:
浩瀚大海,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主播,满庭芳艺术联盟精英主播,现代诗歌传媒2019届金牌主播。NZ国学诗词艺术主播。全民K歌范读导师。曾荣获多次业余朗诵比赛大奖。
本期总编:静好(英国)

注:本期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