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唉桃花源

□ 严辉文

就因为那标志性的桃花源，都知道陶渊明的诗歌和文学是避世的，我也一直存在这样的认知。直到读了舒飞廉的最新散文集《云梦泽唉》，我才突然悟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远不只是消极避世，其意义不如说是在积极建构（重建、寻找、固守）一个美丽新世界。

寻找或者坐实那个传说中的桃花源，历代多少好事者做了多少无用功！那是中国式乌托邦吗？答案或许渐渐明了，不过存在于陶渊明的想象中。作为想象，也可以说那桃花源，如今就在《云梦泽唉》，就在舒飞廉的这部散文集中。

缩水的云梦古泽，让大别山至黄孝间，生出一大片息壤。会弹管风琴的白杨，翅果累累飞舞的枫杨，养人的稻麦棉麻，养眼的红蓼白艾，生物链上发育串起的茄子南瓜，红菜薹白菜薹，白花菜金银花，密密麻麻，让这大地一片锦绣。蜻盏阳雀戴胜鸟，黄牛水牛，驴马狗猪，五禽六兽，纷纷来归，各安其位。鱼翔浅底，龙王龙子潜于云梦泽深宫遥控指挥，在澴河兴风作浪。太阳从大别群山冉冉升起，又在古云梦泽的遗存澴河畔依依降下，予这片大地以色泽，以光辉，以风调雨顺。公鸡们呢？当然没有闲着。“公鸡们一只接着一只，次第地鸣叫起来。由一只公鸡的嗓子里迸发出来的乐句是明亮的、有力的、质朴的……当千百只公鸡的鸣叫汇合起来的时候，就是一部错落起伏的交响曲。”在这样一部伟大的乡村交响曲中，云梦泽畔的事物与人们，足以让飞廉的村庄活色生香。

这不是寻常的楚国风情么？桃花源又安在哉？不要着急。事物都是平常的事物，人也是平常的人。这不是有个读书种子么？他从捉蜻盏追萤火虫的队伍中脱颖而出，在看好他的老师送来的煤油灯下发奋，始而读西游、写作业、读信写信，顺理成章走出村塆，进城攻取学位，继而重返水气、云气、地气、夜气、巫气交织的故园，沉浸于陶渊明诗歌，得到李白、苏轼等一干人的加持，又得到沈从文、汪曾祺的真传，有时候就连普鲁斯特、拉什等人也越洋过来献智献策，叫飞廉为这块土地立传。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于是飞廉眼里的动植物、河流、土地、村塆、人物，都生动起来，传奇起来，无时无刻不在闪闪发光。于是这块土地的饮食与习俗、痛苦与幸福、丰收与欠缺、老派与嬗变、歌谣与哭泣、生存与死亡，无时无刻不在对位陶渊明诗歌，对位那个千百载人们寻之而不得的桃花源。是的，每出现一个多情的读书种子，就会有一个寻常的村庄和城镇，被改写为桃花源。

然而，没有诗性的语言和诗史的笔法，构建或者书写一个桃花源又谈何容易。一个寻常的菜肴，一片不起眼的艾蒿，一架不为世人所知的水车，一种消失于电子娱乐时代的长牌，一群守望旧时代矮墙的老头老太太，需要怎样的魔法，才能成为桃花源中的道具，成为桃花源中人？天赋和勤奋是唯二的本事。这样的舒飞廉，笔下才无时无刻不会缠绕桃花源味道。可以让大地寻常麻木的事实，摇身一变为一种文学和美学的构造。“露水里降下来的凉，像萤火的亮光、蟋蟀的弹唱、蜘蛛的新网。这是深藏在夏天的蜜。”撇开审美能力来说，没有陶渊明附体，在盛夏初秋燠热难熬之际，天降一点凉气，谁还不赶紧放下抱怨，先躺平了事，费劲体味琢磨些什么？

不只如此，还多少需要一些为往圣继绝学的本事。陶渊明在虚构的桃花源中，“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回到农四村的舒飞廉，在跑步、吟诵、勤学问、做文章，进行桃花源式美学观察之余，也不免种种南瓜什么的。吃了南瓜藤，割了南瓜肉，大快朵颐之后，必有所感焉。“我又想到，南瓜、红薯之属，来中国既晚，错过了诗经楚辞、唐诗宋词，错过了陶渊明与苏东坡，它们融入我们的乡土、我们的身体，却并没有进入我们的文化，所以特别将之补记出来。”

拿起这本《云梦泽唉》，我总是会不由自主模仿楚剧的迓腔哼起来。陶渊明的桃花源一定是富于歌唱性的。舒飞廉的农四村与笔者家乡阳逻王家塆许多风俗语言相类似，如果说有什么细微的区别的话，那就是农四村更盛产歌谣。到底是楚剧之乡，是七仙女下凡过的地方，抬故事有抬故事的戏文，团圆酒有团圆酒的祝赞，就连不误农时忙得吃饭工夫也没有的时候还要唱车水歌：“一上车儿摇三摇，问声车儿牢不牢。小小车娃四百头，栗树龙骨枣树闩。”

舒飞廉散文构造桃花源的秘诀，不仅仅在于当现代诗经采风者、记录者，他一直在歌唱性、诗史性营造的基础上，锤炼自己的语言特色。他的散文语言辨识度很高，初看有一点掉书袋，但又绝非为了掉书袋，而是趋于汉语言的周正典雅。有一些黄孝方言，但又非止于爬梳方言，而是骨子里的幽默与通透。语言造诣上承陶渊明、苏轼，又经过当代武侠系的锻打，做文学编辑的熬炼，经营副刊文字的磨砺，显然还吸收了一些海内外文学精华，于是形成了一种中体西用、涵纳千方、漱涤万物、牢笼百态的语言风格。这也为散文写作，平添了一些当代桃花源的色彩。

顺便说，舒飞廉当代桃花源散文，不仅可唱叹、可闻香、可寻味，在饮食描写上，还有较强的可操作性。如果说，熬糖、做酒、霉臭豆腐之类一般人囿于场地，或者怵于技术难度只能望书止渴的话，那么，煎瓠子、煮瓠子汤是易于实践的。没准你也会满足莼鲈之思，重拾隽永的乡味，进而得到桃花源式的灵感哦。罢了罢了，不说了，再说下去，笔者也要垂涎三尺了。

   (原载《慢书房》平台)

(左严辉文   右李敬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