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夜晚
我一直认为城市是没有夜晚的。
有一个词汇叫“不夜城”,恰如其分能用来形容城市的夜生活。
城市的夜晚,五光十色、霓虹闪烁,甚至被认为是繁华绝伦、现代文明的象征。
然而城市缺少了夜晚,会如人充满浮躁与狂妄。谁会注意这一细节呢?我们最终会把城市变成追逐名利和欲望的道场。
然而,所有远离城市的乡下都有自己的夜晚。
怎么说呢?乡下的夜晚是有别于城市的。黑是乡下夜晚最显著的特点。乡下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那种黑就像眼前兀立着一座墨染的群山。
还有,乡下的夜晚又十分幽静。谁家暗夜里掉一根火柴棒都能听见砸在地上的声响。一两声的鸡鸣狗吠,能造成村庄震撼的发颤。
乡下的夜晚往往星空璀璨,银河迷离。而所有的生灵却不迷失巢穴和熟悉的方位。乡下的夜晚是万物堕入黑暗的舞台。活物们都收敛躲藏到一方幽深的角落。唯有古老的梦魇在乡下的夜晚活跃……
六七岁的时候,村里才刚刚通上电。自西向东水泥电线杆成一排立在大街旁。空中的两路电线从电杆顶端的横担上降下来,顺着房屋的外檐延伸到每家每户。电线入家里后再顺着房梁走几个弯路。最后,电线的顶端向下吊一个灯口。灯口是塑料的,白色或灰色,内部藏着铜质螺纹扣,能顺时针拧紧一个30W的灯泡。
母亲那时不曾一次地说过: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好日子似乎就包含在这两句话里。我不明白那是乡下人对城市生活的认识和描述。也是那一代人对乡下生活美好的期盼。
村里终于送上电,家家户户按上了电灯照明——点灯不用油。正是灯头朝下的照明物。电灯淘汰了传统的煤油灯 对我们的饮食起居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但是,电灯并没有驱散乡下的夜晚。毕竟乡下的夜晚是亘古的、带着化石般的烙印。乡下的夜晚,像一团深秋化不开浓雾,罩在村庄的上空。电灯再明亮也只能照射有限的空间。大而无边的乡下之夜,何惧这一束迟到的人造光明?
村里最初用电都是免费的。每一个屋里只允许装一盏二十五瓦灯泡。既是免费的,也没有谁家去肆意浪费。夜晚一旦来临,人们上炕睡觉前,都是先“咔吧”一声拉灭电灯。
乡下的夜晚,在我年少的心灵里充满着无数的好奇和惊恐。
夜幕降临,外面的世界一片漆黑。吃过晚饭,合伙到生产队的牲口棚里听大人讲故事。
去的时候,我们并不害怕,还有说有笑。回来时,想着故事里的神灵鬼怪,感到身后有幽魂跟着自己。这样一想,头皮开始发紧,头发简直一根根的耸立。出了生产队栅栏,我们就在昏黄的灯光里一口气跑到各自的家门口。
我会把家门撞开,转身关上,再牢牢地插上好门栓。
本家的叔叔在生产队当饲养员。他最擅长讲一些离奇古怪的故事。那个傻女婿糊弄老丈人的段子,不妨说一说。富贵家的小姐嫁给了一个傻女婿。要回门认亲的时候,小姐怕自己的男人露出马脚来,就在路上对他一路现行的说教。
出了村,首先要过一条小河。河上还没有修桥,只有一根木头跨在上面。人在上面走过却是小心又颤栗。男人问这是为什么?小姐说:双桥好过,独木难沿。男人于是开始学语:“双桥好过,独木难沿;双桥好过,独木难沿”。
往前走,又遇到了一片农耕地。地里正有九头老牛在耕(乡下方言读jing)地。男人问,这是干什么?小姐说,“一地九经”(此处用的是“耕”的同音字)。男人又开始学语:“一地九经,一地九经”。
到了小姐的村庄,看见路边一个乡场,几只鸽子在场上的麦糠堆里不停地叫着觅食。男人问,这是干什么?小姐说,鸽子找东西吃呢,——“肚里没货瞎咕咕”。男人仍学语:“肚里没货瞎咕咕。”
进村之前,小姐叮嘱男人,饭桌上夹菜要有礼貌,不可一味地瞎吃。我在一边拿根木棍,敲一下,你吃一口。不敲不要吃。记住了吗?男人说,能记住。
老丈人家在村西头,进了家门,大喜日子里,村人都来看新女婿。他们要考考新女婿。甚至有人想给新女婿开一场不大不小的玩笑。
老丈人拄着龙头拐说,都到齐了,入座上菜!
屋子当中设大圆桌,新女婿挨着老丈人就坐。大女婿二女婿依次分开坐。乡里几个同辈人,也邀来一同作陪。一桌饭菜上齐,酒杯斟个满。大姐夫开始发筷子。他想看三女婿的笑话,故意给了他一根筷子。新女婿这时候正好想起来路上背的。他说“双桥好过,独木难沿”啊!
老丈人大吃一惊。原来三女婿手里只有一根筷子。赶快再拿一根筷子来。新女婿说的话文绉绉的,学问可不浅啊!
喝下了三杯酒。二女婿接着问,兄弟在家,攻读诗书?近来正读哪一部经卷?新女婿想起来路上小姐教的另一句话。他说:“一地九经。”
话一出口,坐在桌边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所有人都好奇无比。天下诗书万卷多,真是一生读不尽哩。人人都小心谨慎起来,怕显出来自己无知来。
这时候门口开始聚了几个乡人,叽叽喳喳议论。新女婿这时接着又说:“肚里没货瞎咕咕。”
肚里没有货瞎咕咕?门口那些人一听,这不是在说自己吗?都转身溜走了。
老丈人说,喝酒喝酒,吃菜吃菜。然而新女婿一点不匆忙。他拿起筷子夹菜吃,非常矜持有礼。老丈人彻底放了心。看来新女婿一点也不傻哩。
一顿美餐斛光交错,眼看到了尾声。这时候门口的孩子们抢夺玩物又哭又叫。三小姐就放下手里的木棍,前去拉架。她一走,那根木棍被一个小孩抓在手里,一顿猛敲。
新女婿听见敲击声,一下子慌了神。他再吃不及了,扔下筷子,双手抓着吃起来……。
好奇也罢,恐惧也罢。乡下的夜晚似乎是专为孩子们设置的。
上小学时,记得书包里就两本书。课堂上,除了老师让背诵课文以外,并不留课外作业。所以,打发乡下的夜晚,我们就是听大人讲故事,扯闲篇。
大人的故事里难免掺杂荤素混搭内容,他们也乐于用荤段子开场,用来调节压抑的氛围。五十年了,我还记得另一个故事。穷小子娶了富人家的贵小姐。外人吓唬穷小子说,小姐是大户来的贵人,晚上你可不许挨人家。不然她娘家那边会给你算总账,有你好果子吃。
穷小子一听,心里害了怕。一对新人睡一个炕头上,一连三天都井水不犯河水。
第四天,富户家的贵小姐,哭哭啼啼,包好包裹非要回娘家去。小姐可是铁了心,谁劝也不行。穷小子只好送她回程。半路上,在乡场上的一个茅屋里歇息。穷小子想,既然你一走不来了,我何尝不好好收拾你一通?把贵小姐放倒在麦秸窝里,他好一顿折腾。二人只搞得精疲力竭,日落西山。穿好衣服后,贵小姐说,我家路远,咱还是回你家吧。
这样的故事,听得懵懵懂懂。总认为大人们逗我们呢。孩子们又怀着好奇心,听完一个还想听下一个。年龄尚小,不记得身体有什么生理反应。大人笑得的开心,我们也跟着嘿嘿笑几声而已。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无数乡下的夜晚都如此被年轮刻上了温馨的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在夜晚做的事情逐渐多起来。春夜喜雨,几个伙伴常披一件东西捉迷藏,可着劲老巷老宅跑。待看过村里的一场露天电影《地道战》或《地雷战》后,月夜之下,我们也去村外模拟开一通坷垃仗。
时光如流,往昔已不再重来。乡下的夜晚奏着独有的节拍。自春天起开始昼长夜短,天气变暖,我们也会把各自的美梦激活。冬天是收冬藏的季节,心头多少个故事竟然也会来一场冬眠。
乡下的夜晚是朴素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蝇营狗苟。传统的乡下生活理念就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所有的夜晚都是用来休养生息,从来不值得挥霍。乡下人的夜晚是每一个灵活在合适的领地度假。
乡下的夜晚又是纯净的,纯净到几乎没有杂质和尘埃。所有不见阳光的私欲和贪念都在这里悄悄地过滤。乡下因有自己的夜晚而变得透明,正好迎接黎明中的朝阳。
乡下的夜晚是我们的故事会,听来的故事太多了。细想起来,它们都是夜晚滋生的不朽产物。甚至有的耳熟能详,至今被乡下那一代人还挂在嘴边。比如:
“劁跳蚤,骟蚊子,能给蚂蚁钉蹄子。
锯灯泡,焊暖瓶,修补火车里外胎。”
这是说一个人本事无穷大,手艺无限高,能干世界上常人不能完成的事情。
(乡下系列散文之十四)
【作者简介】杜海军,大学文化,教育工作者,邢台市文学学会会员,邢台市诗人协会会员,河北名人名企文学院院士,中国远方诗人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自幼喜爱文学,中学起尝试写作,大学期间开始发表小说、诗歌和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