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造屋的记忆
文/刘林海
友人在城里生活了大半辈子,退休后打算在农村的老宅里盖一院房子。问他盖房的料备得咋样。他哈哈笑着,说如今哪还有备料一说,只要不差钱,一纸合同搞定,会有人包工包料把现成的房子钥匙送到手里。慨叹之际,便回味起当年形形色色造屋的情景。
昔日高晓声笔下出了个李顺大,为了建成属于自己的三间瓦房,把艰难时势中小人物为求安居的抗争,谱出了一曲绝唱。但其实,李顺大的命运,正是特殊年代黎民们造屋的缩影。
虽然,彼时的人们看重的是成份,越贫穷的人越吃香。但那似乎只局限于政治层面。在追求个体生活水准或为儿女们寻找未来的落脚之家时,仍然把富足看作最核心的元素。在男娶女嫁的习俗中,女子出嫁前必有一项仪式:看过活。即由媒人带着女子亲赴未来的婆家,看看日子的殷实程度。故而,有男大当婚的人家,务必要在为儿子娶妻之前备好新房,以作为看过活时的重头戏。那年月住房紧张,鲜有现成空置的婚房。于是,造屋就成了家家户户里程碑般的大事。
俗话说,请个客忙活一天,盖个房子忙活一年,娶个二房忙活一辈子。但那个年头,造屋这样的大事,岂是一年能忙活完毕?
造屋需要砖瓦材料外加人工。各项用度任再是精打细算,造一间新屋,上百元的筹措还是必须的。那时候农民唯一的钞票来源被称为鸡屁股银行。一枚鸡蛋卖七分钱,一只高产母鸡年产量也不过二百来枚,名副其实“鸡的屁”十四元。奈何养鸡的数量因了割资夲主义尾巴的因素,又受到限制,故而大部分的人家还得靠举债筹措。记得我们家曾有一关系颇近的亲戚于春节串门时向父亲约借五十元,在获得父亲首肯后欢天喜地离去。不想开年后因家中突起事端,父亲允诺的借款未能兑现,亲戚家盖房计划遂成泡影。我们两家的关系遂受到重创。
筹钱的过程往往会持续三五年甚或更长的时间。待到穷尽一切举债手段之后,虽手头现银离预算还差一大截,但情急之下,造屋行动不得不草草启动。庄户人信命,车到山前必有路的信念,常常是困境中的一盏心灯。抒解财力贫乏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人情和劳力置换原料的方式发挥到极致。只要能省下钱,磨再多的嘴皮,担再大的人情,付出再多的劳动,一概都是划得来的。
既是土木结构的房子,当然用得最多的原材料还是土。土墙是用土坯垒起来的,制作土坯就成了开工前的重点工作。关中人把制土坯叫打胡基。打胡基是技术活儿,一般由两个精壮的汉子在富有诗意的吆喝配合中,将黄土填在模子里,用石硾夯打而成。两三天的忙活中,若幸运地躲过雨天,无疑是主家的福分,倘若阴雨连绵,晾晒的胡基可能被雨水泡得稀软而前功尽弃。打胡基这说法的由来,不得而知,但基于这项颇负诗意的劳作,还曾经演绎出了不少的文化,如谜语、儿歌等等。
造屋除了墙体,屋顶上总还是要使用木料的,这就得看主家是否属于有远见的庄稼汉。若是早前十几年甚或几十年前在房前屋后栽了好材质的树木,那檩梁之类的大木头就有了着落。否则,就只能厚着脸皮去亲戚乡邻家里东挪西借。
砖瓦是最令主家头疼的事,青砖三分钱一块,瓦片两分五厘一页,是要现银的。这两项材料成了消耗现金最多的内容。但后来在买卖双方的磨合中,乡里乡亲创造了用小麦和麦草与砖瓦相互易货贸易的方式。小麦是粮食,可替代硬通货;麦草是砖瓦窑点火烧窑必须的燃料,可以折钱用于等价交换。
等到土坯、大木料、砖瓦三项凑齐,造屋的备料工作就基本完成了。
盖房是农家最神圣且最严肃的事业,必须得讲求仪式。开工之日,主家要在聘请的匠人指导下,在确定造屋的地基中心部位点上一柱香,虔诚地跪下身,祈求土地爷恩准动土。舍不得花钱买爆竹,就点着一捆头年忙天备好的未过碾的麦草杆,那劈劈啪啪的声音,一点也不输千头鞭。全村的父老乡亲都凑过来,一个个脸上笑开了花。既是看热闹,更是无声地为主家送上祝福。后来,点香拜土地爷的仪式遭到诟病,乡亲们就改做拜领袖了。主家恭恭敬敬地把毛主席的石膏像请到现场,说上一段感谢毛主席让翻身农民过上了好日子的话,或唱一首河深海深不如毛主席恩情深的颂歌。这种时候,多半还会有村上的领导出面助兴,场面就比过去隆重了许多。
被称为陕西一大怪的“房子单面盖”,实在是秦人的先辈们一项发明。那担在背面墙上的房梁,的确把木料和砖瓦节约了不老少。只不过让造屋的技术要求和风险系数高出许多。因为驮着房顶的承重背墙,高高地暴露在日晒雨淋之下,施工精度就容不得半点马虎。房子自土质地面开始砌墙,总还得考虑雨雪对墙基的侵蚀。垫脚砖是不可少的,垫脚砖的高低,成了一个家庭殷实程度最直观的标识。富人家砌五层甚至七层,穷人家砌三层甚或一层。垫脚砖以上,胡基一砌到顶。听老辈人讲,在旧时代,财东家盖房,墙内会以柱顶石撑起木墙柱,但在提倡多快好省的年代,只能当成传说而已。
围墙砌好之后,就该上梁了。上梁是造屋中最值得庆贺的时刻。主人家需得拿出最大的诚意,备好筵席,广待上门作贺的亲友和劳苦功高的匠人帮工。尽管筵席上的内容多是青菜萝卜,但毕竟有机会吃顿席面,且还有医用酒精勾兑的烧酒陪衬,仍足够苦中作乐的乡亲们开心一回。
上梁后的房顶最能体现主人家的辛苦与匠人的技艺。俗话说,弯木头端匠人,意即再不成形的木料,在匠人的巧手打磨中,也会变得乖巧中用。因为家家难怅,架上房顶的木头,材质、粗细、长短,五花八门,难有规整可言。于是,那蛛网般的木架,就彰显出主人的实力与匠人智慧的完美契合。因无梁、檩、椽间的严格区分,相互的榫卯勾连就得匠心独具。木架之上,苇箔、木板、席片,甚至旧蓑衣、破麻袋,都可充作垫泥板。待到薄薄的稀泥涂上垫泥板,最后一道工序就是上瓦。当整整齐齐的瓦片组成一方黛色的圣地后,就宣示着这里已然成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居所。但这样的瓦屋,在高高低低的院舍群落中,属于为数不多的屋中良品。大部分的新旧屋顶,俱以麦草代瓦苫盖其上,这便是司空见惯的茅草屋。不过比之那些简易的茅庵,仍然是理想的栖身之处。

新屋造出来了,门窗却还未能安上。因为这些设施属于必须花钱才能配齐的尤物。于是在其后,数量不菲的新房虽三年两年之久,面墙上还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子。又有聪明的人发明了桄桄窗门,即用树枝编成窗棂或门扇,窗棂上糊纸,门扇上蒙布,总算形式上造屋完工。
屋造完了,匠人得付工钱。这不难办,粮囤里有啥,就给匠人装啥。麦子、包谷、豆子,匠人都会一笑收纳。至于帮工十来天的乡里乡亲,本就属互助之谊,毋需酬劳,待明日别家动土时,踊跃上门出力就行了。造屋时也常有工伤事故,甚或发生从屋顶摔下致残致亡的事件,但从来没听说伤亡家属挤兑事主家的情形。淳朴的意识中,上门帮工是义务,发生风险,当与事主家无关。
土地联产承包之后,农民的腰包慢慢鼓了起来,造屋的模式就慢慢发生了变化。先是草屋没了踪影,后来打胡基的工艺也失传了。一砖到顶的围墙让土木结构的房屋成为历史。再后来,村子里竟然也悄悄地冒出了二层楼房。现如今这便捷的包工包料造屋模式问世,忽然觉得比之过去的造屋,少了生存的韵味,缺了生活的气息。
刘林海
二0二三年十月十二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