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涵移灵记
▓ 王长才/文
青年高一涵
一
那一天早饭后,韦尚惠精神有点恍惚,冥冥间觉得去世多年的外公在与自己说话:尚惠,你快来看看我……这种恍惚,尚惠从未有过,好像白日做梦。生前十分疼爱自己的外公,是在托梦给自己吗?尚惠定了定神,便将外公冥然间的召唤告诉了妻子闻国兰。
尚惠还在少年时,父亲就去世了,与母亲高宗纯随外公外婆在南京莫干路3号生活。外公高一涵虽身为江苏省政协副主席、民盟江苏省委副主委、著名社会活动家,那场“运动”伊始,即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受到冲击,还被抄了家。而中学生韦尚惠,早在1963年即作为省级领导、著名社会人士的后代,“带头”下放金坛茅东农场。“运动”第三年,外公在精神与肉体的百般磨折下,含冤去世,时年83岁。
尚惠少年时,与母亲高宗纯随外公外婆在南京莫干路3号(高一涵公馆)生活。
外公去世时,尚惠身在金坛茅东农场。其时运动正炽,蒙受不白之冤的外公冤无人洗魂无处归,骨灰只能厝于家中。而外婆与母亲体弱多病,亟需有人照顾。数年后,尚惠从金坛回宁,得与浦口永丰乡下(现属盘城街道)的闻国兰恋爱成婚。
1978年,在高一涵含冤去世十年后,江苏省政协、民盟江苏省委在省政协礼堂联合隆重举行高一涵骨灰安放仪式,并为其恢复名誉。全国政协、中共中央统战部、民盟中央、中共江苏省委、政协江苏省委、省委统战部、省高级人民法院、政协安徽省委员会、中共安徽省委统战部、南京大学等单位送了花圈。高一涵骨灰安放于雨花台南侧望江矶公墓,参加骨灰安放仪式的有中共江苏省委、省政协、省民盟和有关部门负责人、生前友好及亲属共二百人。新华日报为此做了专题报道。
今天,冥然间得到早已入土为安的外公招唤,尚惠与妻子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匆忙赶往望江矶公墓。
望江矶公墓,早在建国初期的1950年10月,先由华东军区司令部在此建海军烈士墓园,后于1955年6月,由南京军区政治部在此建皖南事变新四军三烈士墓园(时称菊花台三烈士墓)。此后,一批在运动时期不幸含冤去世、十年之后得到平反昭雪的省领导和现当代在苏著名人士,先后在此安灵。一时间望江矶上碑影绰绰。
高一涵原葬地望江矶。
自从高一涵在此安灵,尚惠夫妇每年清明时节均来此凭吊外公。今天,当二人走近园区,便感到异样:海军公墓已整体迁出,各界著名人士墓地碑仆墓塌,一片零乱,唯有新四军三烈士墓园高居矶巅完整如初。
面对此景,尚惠夫妇不胜惊诧,快步走到外公墓前。只见镌刻“高一涵副主席之墓”的汉白玉石碑斜立着,墓盖已被人为开启,所幸骨灰盒犹在原位。尚惠与国兰双双跪在外公灵前,仰天长哭:何以如此?是谁之为?!
媒体对不当拆墓引发社会反响的报道。
二人找到墓园管理处询问墓园何出此变,答曰:因此地周边建设需要,海军公墓由国家整体迁移,各界人士墓葬则已在新华日报刊登公告,由墓主在规定期间自行迁移,此期间未来迁移,均作无主墓处理。天呐,一纸公告怎可保证每个墓主即时知情?何况安葬于此的各界知名人士,多是由国家机构主持葬事,怎可以这般手段安排移灵事宜?如此不负责任,一众英灵于地下情何以堪?
二
高一涵(1885.4.4-1968.1.23),名水灏,字效梁,号一涵,别号涵庐。他是20世纪初叶“五四运动”时期著名历史人物,是中国近现代史上著名启蒙思想家、政论家、法学家,新文化运动先驱者,中国现代政治学重要奠基人。2021年,为纪念中共百年,央视推出历史大片《觉醒年代》。这部连续剧中,与陈独秀、李大钊、胡适、蔡元培、章士钊、鲁迅、朱蕴山等历史人物一路走来的,便有高一涵。但这位“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绕不过去”的人物,被编剧淡化了。
《觉醒年代》中的高一涵
高一涵于1885年4月4日(清光绪十一年二月十九日)出生在安徽省六安州官亭堡田埠榜张家湾庄。从小受到书香门第熏陶,随兄长们苦读“四书五经”,并考中清末秀才。1905年清废科举后,他进入六安州学堂,次年进入安徽省高等学堂,接受了梁启超、严复启蒙思想的影响。1907年刺杀安徽巡抚恩铭的义士徐锡麟,被清廷以剖腹剜心处死,高一涵的同乡好友朱蕴山被绑赴法场。其时高一涵正在现场,亲睹了这一事件,这激起了他对“丧权辱国、腐朽无能、残暴成性的清廷统治的深恶痛绝”,和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思考。
1912年,高一涵自费赴日留学,1916年毕业于东京明治大学政治经济科,获政治学士学位。其间先后与章士钊、陈独秀、李大钊等结为至交。
1919年12月为编写《欧洲政治思想史》再度赴日。两度赴日,他接受了西方政治学、经济学、法律等学科的系统教育,开始形成自己对国家、民权、宪政、自由、民主、人权等一系列理念的独特见解,并在自己的专著和文章中加以阐述,成为那个时代思想启蒙的一颗明星。
1914年,高一涵在《甲寅月刊》发表文章,从此他在新闻界展露头角。1915年他作为第二号人物,在陈独秀创办的《青年杂志》(第二卷起改名《新青年》)上发表大量文章。此后又作为《新青年》《每周评论》《努力周报》《甲寅日报》《宪法公言》《现代评论》的编辑和重要撰稿人,协同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章士钊办报刊,成为新文化运动发源地北大《一校一刊》的核心人物。
高一涵在《新青年》杂志发表文章。
高一涵部分理论文集。
1919年“五四”爱国学生运动爆发。当晚,高一涵与陈独秀谈五四当日所见,陈授意写文记之。5月6日,《晨报》发表高文:《市民运动的研究》。文章认为:五月四日发生的这件事顺着世界新潮流而起,很不可轻易看过”,“……自YOU的国家,平民的政治,这个潮流无论那一国皆免不掉的。顺着走可以步步进化,逆着走必定激成GE命的大祸,无论如何总没有一个人能拗过他的”。此后,高一涵连续撰写发表《学生事件和国家法律问题》《青岛交涉失败史》《青岛问题在欧会中经过的情形》《签字不签字的害处》等文章,肯定了五四运动“顺着世界新潮流而起”,也对运动做了反思。
打开二十世纪初叶那些名响一时影响时代走向的报刊杂志,署名高一涵、一涵、涵、涵庐的篇章满目皆是。在这些报纸杂志上,高一涵的文章数量与质量都立足前列,成为那个时代“思想启蒙的一员战将”,和“摇旗呐喊”的斗士。
三
尚惠夫妇来不及愤懑,他们需要尽快确定如何将外公的骨灰盒迁出这寥落之地。但此时家母病重经济不周,尚惠陷入窘困。
国兰建议,江北永丰乡下上齐冲旧屋后尚有几分自留菜地,由居住江北的家人料理,当下正绿蔬葱葱。不如且将外公骨灰盒迁葬此处,既不费财货,又不需劳神与机关交涉,还可得家亲看顾。尚惠三思,以为这样也好,便将斜立的石碑与幸免损害的骨灰盒运到了浦口永丰乡下。
在家亲族人帮助下,于上齐冲旧屋后菜地中掘成墓穴,尚惠安放了外公的骨灰盒,并垒起高高的坟茔,重新竖立起从望江矶运回的那一块汉白玉石碑,高大石碑上依然是那一行手书体的八个大字:高一涵副主席之墓。
高一涵在浦口永丰(今属江北盘城)菜园里安灵。
韦尚惠(右二)闻国兰(右三)夫妇率晚辈为高一涵上坟。
尚惠抚摩着碑上外公的名字,心中悲欣交集。多幸冥然间感应到外公对自己的一声呼唤,才使得外公的骨灰不致散落荒野,却伤悲那望江矶上称作“入土为安”的一方墓地,竟让已度百年冥寿的世纪之魂再遭无辜颠沛,从应属国家保护的历史人文胜地,转而流落至江郊田园。哀思至此,尚惠不禁悲泣有声:外公,小辈无能,如今只能暂请您灵归此处吧,我和我的家亲晚辈,会尽心守护您的灵魂不再遭人侵凌。
此后数年,尚惠夫妇每至清明时节,必召集全家人聚于高一涵墓前,呈贡献祭,缅怀老人的非凡过往。
四
1918年,高一涵由陈独秀介绍进入北大,到1926年底,先后被聘为北大编译和编审员、政治学系教授等职,并兼任中国大学、法政学校客座教授。1924年,国共第一次合作后,在李大钊影响下,经石瑛、王星拱介绍,高加入国民党。1926年冬,北伐军到达武汉,李大钊力劝高到武汉参加革命工作。次年初经沪上,由李大钊推荐,高语罕介绍加入中共。此后再经陈独秀章士钊介绍,在武昌中山大学任政治学教授,政治系主任、法科委员会主任委员,同时兼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编译委员、宣传科代科长、安徽省党部执行委员兼宣传部长。
高一涵手书自题诗。
高一涵临《张迁碑》。
1927年4月28日,李大钊在北京遇害。5月22日,武昌中山大学举行追悼大会,高一涵发表《李大钊同志略传》。这是最早缅怀李大钊的文献。1927年“四·一二”“七·一五”事变后,高一涵避居上海,执教于上海政法大学,兼任政治系主任。
1928年胡适任中国公学校长,高一涵应蔡元培、胡适邀请,任中国公学社会科学院院长兼本科教授,直到1930年末。
1931年初,高一涵受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于右任盛邀,出任国民政府首任监察院委员,开始了长期的从政监察生涯。直到1948年夏辞去监察院专门委员职。其间,1937年9月,为出狱不久的陈独秀租屋,并与包惠僧王星拱成为陈独秀的常客。次年三月,与王星拱等九人在《大公报》《武汉日报》发表《为陈独秀辩诬》。
陈独秀致高一涵信函。
高一涵担任监察委员长达十七年,始终坚持“国家主权在民”理念,始终关注对国家权力、政府官员权力的监督和制约,关注五权宪法中监察权如何落实的问题。在监察实践中,敢于依法严肃弹劾贪官污吏。被他弹劾(审查)的人员,上至汪精卫、张学良,下至贪赃枉法祸害百姓的县长、法官、税务官,深得“廉洁自奉,为民请命”之评。
1949年4月,高一涵拒绝考试院委员的任命,也拒绝与国民政府一道南迁,隐居南京,与民主人士朱子帆、沈子修等为迎接南京解放而筹划。
南京解放后,高一涵先后任南大教授、南大政治系主任、法学院院长、江苏省司法厅厅长、省政协副主席、省民盟副主委(1949年6月经民盟中央委员周新民、陈敏之介绍,加入民盟)和全国政协委员等职。他还写信给家乡南官亭乡政府,无偿捐出其名下祖遗六十亩土地。抗美援朝时,他送独子高宗沪参加志愿军空军,赴朝参战。
1961年五一节高一涵(前排左三)参加省民盟游玄武湖活动。
晚年高一涵
1966年“运动”开始后,高一涵因1952年直言反对撤销南京大学法学院、1957年5月又重提马列主义哲学“不能代替政治学法律学,政府的政策方针也不可以代替法律”,“要巩固人民民主专政,就要加强法治”等,受到点名批判,住宅被抄,所存书籍字画文物被人用卡车强行运走。长期忧愤致疾,终致于1968年1月23日在家中病逝。鉴于当时“运动”鼎沸的形势,只得厝灵家中长达十年。
五
21世纪第二个十年,随着全省第一个国家级开发区南京江北新区的设立,江北地区开始了大规模的开发性建设,江北永丰(此时已属盘城街道)地区许多乡村单位进行了动迁。尚惠夫妇在此的旧宅及自留菜地也在动迁规划中,菜园中高一涵墓冢自然面临第二次迁移。
盘城多圩地,缺乏土葬的条件,如再迁移,外公恐再无可能得有如自家菜园这般安宁了。此时虽然江北地区已建成开放了数个公益墓地,可从江南望江矶名人墓园被迫北迁后,外公的灵魂才“入土为安”几年啊!又将要人为移灵,这也如同再次颠沛,作为孙辈,尚惠夫妇此时深感不忍。延宕至动迁部门再次督催到了不得不迁之日,尚惠召集全家人来到高一涵墓前,行祷跪礼后,洒泪破开坟冢,取出老人家的骨灰盒,与高一涵老伴陈挺祺的骨灰盒就近迁葬至星火路北段西侧的老幼岗公益性墓园。
江北星火路西侧的老幼岗公益墓园。
笔者于今年七月间冒酷暑专程前往这座墓园拜谒高墓。只见墓园开阔幽静,在一排排平民化的墓丛中找到了高、陈夫妇的墓位:没有墓碑,一块80cmX60cm黑色人造大理石墓盖上,镌刻着“母陈挺祺父高一涵”八个字,没有生平介绍与赞美诗,无人知晓这里安葬的是一个曾立于世纪潮头的思想家政治学家和非凡历史人物的灵魂。所幸他们的女儿女婿(也是尚惠国兰的父母)高宗纯韦景明的骨灰盒也迁葬至此,永久陪伴着高一涵夫妇。
高一涵夫妇的墓位。
高一涵女儿女婿墓位与之相依。
从安徽六安那个名叫官亭保田埠张家湾庄的小山村走出来的高一涵,带着书香门第的熏香,经过二十世纪一波又一波历史浪潮的冲激,他成为了“五四时期”重要的思想家和政治家。他毕其一生都在为如何将中国引向民主宪政的政治道路,实现政治MZ化而努力。作为中国现代政治科学体系的重要奠基者,有研究学者称之为“继严复之后的又一学院派思想启蒙大师”。
高一涵不该被忘记。他去世之后半个多世纪间一波三折的安灵故事却无情昭示,近现代史上许多“绕不过去”的人物,终“被”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有的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高一涵的灵魂几经颠沛最终于江北入土为安,这是高一涵的幸运还是江北的幸运?
位于安徽安庆大观区十里铺乡林业村的陈独秀墓园。
想起1942年5月27日,惊闻陈独秀病逝噩耗,高一涵含痛写下《悼仲甫》。今天再吟这首诗,遥望安庆大观区壮阔幽静的陈独秀墓园,忽觉这首诗仿佛是高一涵的自悼——
云梦胸中八九吞,风生艺海浪涛翻。
灵均驰骋皆先路,贾傅敷陈半罪言。
论到盖棺犹未定,心虽委地尚余温。
老来频洒忧时泪,一读遗书一惨魂。
愿高一涵先生英灵永安世尘无扰。
(2023.9.22初成,10.4新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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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目:
1.《高一涵评传》吴汉全、高大同著,人民出版社出版
2.《高一涵传》 陈良亭编著,群言出版社出版
3.《高一涵先生年谱》 高大同编著,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