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遥远的铜草花
东方樵
玫,是那种乍见觉得眼熟、忘掉不太容易的女子。
许多年前,她在铜草镇的成人大专班读书,而我在那儿兼两门文学课。玫,是那个班最勤奋的学员,每个周末,只要是我上课,她一节也没缺过。
也许我讲得还不赖,赢得了她的好感和尊重。白天讲完课赶车回城,每次,玫都和几个同学送我,边走边拉话儿,谈作品,谈生活琐事。有时得花好一阵时间等车,玫就一直陪着我聊,话,如一团永远也绕不完的毛线。夜深下课,玫总带着手电,和伙伴们送我去招待所,替我叫门,办手续。若是发现房间或是床位不理想,她非要不惮烦地与人交涉,给我调换。学员们特别是玫这么有人情味,我真的好感动。
与玫始终没有特殊的接触,细想来只有一次几乎无事的叨扰。一天中午,玫邀请我到她家吃便饭。从教学点到她家,要走一段很长的田间小道,她告诉我,春天路边上会开着红茎绿叶的紫色铜草花,小镇的郊外更多,那穗状的花,就如圆柱形彩纸拉花的小灯笼,上面长满樱桃小口,在春风中如笑如歌,说得没见过铜草花的我心里痒痒。在小路尽头她小小的客厅里,她和丈夫、孩子像朋友一样款待了我。虽是便饭,却吃得满舒服。玫,很会烧油淋茄子,我觉得比餐馆做得好多了,就吃了一条又一条。玫,甜甜地笑着。
一周一周的日子像车水一样过去,一年后,玫这个班毕业了。
最后一次送我去赶车时,玫笑着问:“说不定什么时候我来看你,师母欢不欢迎噢?”
我说:“欢迎,欢迎,放心好啦!”
过了不久,玫果然来。先是邀伴一起来,后是一个人。有次在我书房里整整呆了一个上午,她准备调到中学教书,要我修改她的试讲教案,并教她几招。我像推敲自己的作品一样推敲她的教案,她趴在案头翻着一份刊有我文章的新杂志。
突然,她很认真地说:“哎——你怎么不写写我?”语气,出乎意料地亲昵。
那篇文章是写我与一位女性的情感纠葛的,要我写写她?我们之间有什么呢?我不明白玫怎么冒出这么大胆而奇怪的念头!
我说:“玫,你真会开玩笑。”
她眼若秋水,两颊绯红,没来由地叹了口气:“你呀,真是个呆子!难道……”
我笨拙地掩饰着自己的慌乱,无言以对。
这文章我无法写也一直没写,玫也不再过问。心中被她弄起的涟漪,好不容易渐渐平息了。
天有不测风云,我因病卧床不起。玫,又来看我。她要我病好以后,到她那里走走。我答应她,在来年春暖花开时,一定到铜草镇转转,与她一起去采美丽的铜草花,去擎起那一簇簇生命的灯笼!
等啊,盼啊,约定的季节来了,而病体却尚未完全康复。玫,一次又一次打电话催我,我一次又一次地推迟,她终是等不到我去。
大前年春节,又接到她的电话,要我与她一起去W市玩!
我不知她究竟吃错了什么药,更担心这种方式的出行会引来双方很不好的后果,就问她:“你怎么不在家过年呢?”
她不吭声。
我迟疑了一会,终于冷静地说:“对不起,我必须和家人一起过年。”
她还是不吭声,默默地把话筒挂了。
玫,从此在我的生活中消失。
事后,我常常自责。我对玫应给予足够的关心,或许她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变故,或许她的心灵受到了很深的创伤,在痛苦迷惘的时候,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说说话,以获得些许抚慰。而我是那么鄙俗和冷漠,想到那种事情上去,甚至自以为是对她美丽和幸福的真心维护。结果,很可能重重地伤了她的心。
她后来是否再跟我挂过电话不得而知,因为搬了新居,电话号码也改了。
我再一次被更凶恶的病魔击倒,从此无法行走,已难以兑现那个一起采铜草花的遥远许诺。
玫这几年究竟怎么样了呢?我心中确有一种淡淡的牵挂。一个人呆在新居时,寂寞像潮水一样袭来,就试着给玫挂电话。玫没装电话,她曾给过楼下邻居的一个电话号码。心怦怦跳着,拨了几次,居然每次无人接。懒得再拨了,拨通了又跟人家怎样说呢?一个陌生的男人找玫!又想写封信,只写“你还好吗”四个字,写好又撕了,不行,万一她不在那所中学了呢?信落在他人手里,会无端生出许多是非。
就这样,温静地笑着的玫,一个铜草花一样的女子,永远消失在当年电话线那一头了。
又是春暖花开时节,那条小路和郊野上的铜草花该开了吧,玫会带着她的孩子去采吗?但愿她能读到这篇小文,且把这看作是我赴了一次心灵之约。
(选自作者散文集《榴园秋雨》)
作者简介: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