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或鱼化石
东方樵
一切似乎都是由那枚钥匙引发的,一把普通的自行车钥匙。
那年秋天,毓仍在那个街道两旁长满法国梧桐的小镇工作。办公室就两个人,毓和秀。秀是一个满腹心事的秀丽女子,忧郁、沉静而敏慧。毓同样忧郁,一件在当时惟恐人知的秘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好在他们谁也不是那种喜欢窥视别人的人。
秀,人好,心细。听说毓常失眠,总不声不响地跑到医院开些刺五加片来。有时悄悄往毓的抽屉里放几只红苹果,问她,脸竟如苹果似的红了。毓想,这女子知寒知热,莫非前世是他的小妹!
一天傍晚下班,毓突然发现自行车钥匙丢了,那车是单位的。
秀见毓找得五心烦躁,提醒说:“会不会是下午工会组织爬山比赛时丢的?”
毓想,对呀,爬长乐山尖珠峰前,在山坳上脱了外套的,钥匙说不定就从袋口掉进草窝里了。公家的车子天天有人要用的,得赶快找回来!山坳在几里路外,沿途都是荒坟,赶亮去,晚饭没地方吃了,吃了去,天黑路僻人又怕。
毓试探着问:“秀,晚饭后你陪我去找好吗?”
秀装着很羞涩的样子答应了,叫毓七点在南街头的梧桐树下等。
秀如约来了,一袭新衣,满面春风,手上捏只蓝色电筒,富于弹性的胸脯一耸一耸,像从画里走来。毓的心像被什么击中,一时手足无措,连话也说不清楚。两人隔了十几步远往郊外走,渐渐融入迷茫的夜色里。
那夜天上无月,寒风削面,野鸟不时发出凄异的叫声。两人不觉地贴近了,一前一后顺着羊肠小道攀爬,手电不停地晃动,两根手指似的巨影在山野摇来摇去。秀柔长的秀发飘着,拂在毓脸上,一种好闻的香皂、香波味儿,忽浓忽淡地扑进毓的鼻腔。毓尽力克制着,不去胡思乱想。就像是守着一个心照不宣的戒约似的,直到山坳,谁也没说一句话。
在寒寂的山坳里,两人猫着腰找呀找,眼前突然一亮,那枚钥匙静静地躺在一朵野菊旁边!钥匙找到了自然高兴,但太不费周折,毓又有些说不清楚的微憾。
归途中,毓终于打破了沉默,说:“秀,感谢你对我的信任!”
秀警惕起来,问:“什么意思?”
毓说:“一个小女子陪个大男人到这种地方,就不怕人家干坏事?”
秀不屑地说:“你敢!”
沉默一经打破,话就渐渐的多起来。
秀说:“你身体不好,身边得有个人料理呀,何必不把嫂子弄到镇上来呢?”
毓暗吃一惊,支支吾吾,违心地撒夫妻不睦之类的谎。毓的妻子曾来小镇住过一段,但半年前神秘地消失后就再也没露过面,这是单位很多爱管闲事的人猜不透的谜。这个“秘密”毓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秀,好在秀不再哪壶不开提哪壶。
快回到南街头时,秀说:“还早呢,再走走!”
他们又折转身爬上铁路,在两道铁轨中间并排默默走了许久。
累了,坐在枕木垛上,秀说:“讲个故事听听吧!”
毓不会讲故事,就讲了正在重读的《德伯家的苔丝》。
听完,秀恨恨地说:“这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不能怪秀偏激,红颜薄命,年青的她刚摆脱一桩不幸的婚姻。毓认真地与秀争辩,又真诚地劝秀,劝她走出阴影,寻觅新的生活……
半夜分手时,秀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我会时来运转的!”她意味深长地瞟了毓一眼,随即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
那夜,毓睡如翻饼,总在想秀的眼神,猜她话里的话。
第二天他俩相见,目光都有些异样了。
从此,断不了“人约黄昏后”式的接触。秀几乎每次都要谈到“嫂子”,毓像过沼泽地似的,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个要命的话题。
越来越像个善解人意的小妹妹似的,秀关心着毓,每以借书、请教的名义,来男单宿舍,帮毓洗衣,洗被,冬寒将近,又一针一线织了件厚厚的暖暖的毛衣,毛衣上有精美的图案。有几次,秀半真半假地说:“这辈子不嫁人了,就做你的妹妹!”这使毓这个坐在火山口上的人感到异常的温慰,他得以暂忘郁积于心的忧惧。
毓感谢那枚失而复得的钥匙,它打开了一扇通向美丽心灵的门。一时起了诗兴,就写了首《钥匙,一条暮色里的小鱼》送给秀,说:“留着吧,说不定哪天我成了作家,兴许可以成为你一点美好的回忆!”
秀,梦幻般地笑笑。
时间是一只母鸡,异性之间的友谊是一枚鸡蛋,友谊之“蛋”被时间“孵化”着,是很危险的。与秀相处的日子长了,一种可怕的情感在毓的心田疯长,冲动的潮汐几乎要崩裂理智的堤坝。他真想豁出去玩一次火,又痛苦地抑制着,生怕因了自己的鲁莽,而失却这一份原本纯洁的友情。更何况,这样会随时引爆自己脚下的“地雷”!
秀呢,惊人地平静,丝毫没有逾越友情底线的意思,她毕竟是遭受过生活欺骗的人。她所需要的,确乎就是一个不谈爱情的精神上的兄长。秀仍是时常约毓晚上去郊外散步,她给毓的感觉越来越像雨,像雾,又像风。
天气一天一天地冷起来,毓狂热的心,像在搓衣板上经过反复的揉搓,也渐渐冷却下来。像他这种人,没有任何理由玩这种注定不会有结果的情感游戏,哪怕是柏拉图式的。他决定把妻子藏匿不出的隐情和盘托出,瞒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他觉得好累,好累。
年底到了,一夜,秀又约毓出去。那夜,好大的雪,好大的雪啊!
在铁道旁一间避风的小屋边,毓很艰难地说出那传出去有可能丢掉饭碗的隐情,请求秀永远把他当个大哥。
而秀紧咬着嘴唇,茫然地望着满天纷飘的雪花,毓像是对一座远古的石雕讲话。
两人第一次无言而返。午夜的街上,积雪很厚,他们脚底下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格外的凄清。
第二天,第三天,秀都没上班,不吃,也不喝。女单宿舍的门谁也捶不开。
任何追悔和解释都是枉然,毓已没有钥匙打开秀情感深处紧闭的门。
一如所有故事的结局,他们自此形同陌路,相顾无言,眼里唯有忧伤。没过多久,秀匆匆地建立了家庭,闪电一般……
十八年后,毓怅然离开了那座小镇。生命中那枚如小鱼一般碰触过他手指的钥匙,真的像条小鱼,永远地游走了。他情感的废墟上已长满枯草,只有一朵野菊在秋风中摇曳。
(选自作者散文集《榴园秋雨》)
作者简介: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钢职教系统退休职工,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